1644,帝星升沉-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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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孓然一人,穿行在山间,透过茂密的树丛,可听到这怨而不怒的山歌小调,可享受这妙不可言的田园风光,好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男耕女种、载歌载舞的场面了,好久没有嗅到这种纯净的泥土气息了,浓浓的乡情,油然而生,立刻想到了陕北,想到了黄土高原的故乡,我的跳不出苦海、摆不脱厄运的父老乡亲呵,你们也在播种阳春吗?
翘首西望,蓝天白云,万里关山,家在何处?他就这么感叹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危机正一步步靠近……
红尘滚滚,岁月无痕,说什么是非成败,说什么荣辱死生,何况他就是不死,人生最重要的、最闪光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此时的李闯王,活着比死了更惨,迟死比早死更悲,既然如此,这一副躯壳,究竟丢在何处,又有什么意义?须知此时的中原大地,一个崭新的王朝,如一轮喷薄欲出的红日,正冉冉升起;悲然后欢,离然后合,新的故事,新的人物又在诞生,它更能吸引世人的目光。空间有限,时间无情,还有谁再去关心李闯王的人生轨迹?他的名字,已成为一个历史符号,只有被压榨得喘不过气来的泥夫、土夫们,当撑着锄头把望天时,才会偶然叹息道:李闯王呵,李闯王!
十四 摄政王爷
1 床底下抡斧头
阿济格关于李自成全军覆灭的奏报到京不久,多铎直下扬州的奏报也到京了,多尔衮读着这些捷报,那一份高兴劲,真是难以形容。
这天他正在府中批阅公文,随着乾清宫修竣,皇极殿、文华殿随即动工,因一时木料紧缺,有前明文华殿中书舍人张朝聘,献大木千株,助修宫殿。此人自认有功,竟主动上疏,说起自己的捐献之功,娓娓道来,沾沾自喜,并自请议叙——要求朝廷授予他官职。
这份奏章由工部代奏,多尔衮读着,不觉好笑。他明白,这个叫张朝聘的人,一定是看错黄历了,花银子可以买官,捐献木料也可议叙,这是明朝的规矩,清朝可不能开这个例,此例一开,便会立刻出现“官可钱买,政可贿成”的局面。那大清还不要步明朝后尘?
想到此,他立刻提笔批道:用人惟以才德,岂有因捐助授官之理。此木原从何来,著经管官察明,酌量给价。
写完后,自己看了看,觉得言之成理,便放在一边,接着看下面的。下面一篇奏疏是陕西巡抚雷兴上的。雷兴是阿济格部将,随阿济格出征,清军占领长安后,便命他出守汉中,负责对四川张献忠的警戒。这一篇奏疏,就是专谈他所获得的、有关张献忠的动静。
第263节:1 床底下抡斧头(2)
自李自成殄灭,称雄一时的流寇,而今算张献忠硕果仅存,也成了多尔衮统一中国大业的最大的绊脚石,下一步的目标,就应是以张献忠为主。想到此,多尔衮不由兴致勃勃地拿起这份奏疏,细读下去。不想这一读,先是毛骨耸然,继之又是大大的不解。
比较起李自成的大顺军,张献忠的大西军纪律最差,在湖广一带烧杀抢掠,造成十室九空的局面,这些情况,多尔衮已从一些奏报中看到了,但他没有想到,张献忠在四川倒行逆施,远比在湖广为甚——他自去年从岳州西上后,败南明各地守军,连克夔州、万县、梁山,然后深入川中腹地,纵兵四处攻掠,在四川的朱姓各王统统被他杀掉,这且不说,拥兵与他对抗的南明官员被杀,这也可理解,可连望风归附的百姓,也难逃一死,却令人不解了。至今年,张献忠杀人花样翻新,不但连自己任命的官员也可无缘无故被杀,且遍试酷刑,什么炮烙、寸磔、剥皮楦草,应有尽有。干儿子孙可望曾经劝谏道:有王无民,何以为国?他听不进,仍嫌杀得太少,自己坐镇成都,令部将四出乱杀,将杀死的人的腿砍下,垒成宝塔,宝塔成,还缺一个顶,他的爱妾在一边开玩笑说,妾这个小脚何如?他立刻拔刀,将她的小脚砍下,垒上去,到后来,他竟然乘醉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也摔死了,说自己英雄一世,儿子不能让他人杀……
多尔衮看到这里,只觉背脊一阵阵发凉,心想,上天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来呢,张献忠是不是发疯了?转念一想,有什么不解的呢,他其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大清的迅速定鼎中原,他看到江山无望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愿别人得到,日暮途穷,倒行逆施,这心态,体现在他的同伴李自成身上,便是放火——如此巍峨壮丽的紫禁城,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想到此,多尔衮认为,得速定入川大计,再不入川,四川人可就杀光了。
那么,派谁入川呢?正想着,手已下意识地拿起又一份奏疏,这是英亲王阿济格来的。
阿济格在武昌大破大顺军后,接着又在铜陵附近,接受了左良玉之子左梦庚的投降,左梦庚虽在板子矶被黄得功杀败,但此时仍有兵十余万,大小船只四百余艘。这于阿济格无异于意外之财,顺手牵羊所得,但他在奏疏中却大肆铺排,将自己如何料敌决战,迫使敌人不得不降的经过大吹了一顿。
多尔衮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从这篇闪烁其词的奏疏中,看出自己哥哥的做假,但不想点破他,正要提笔对他例行嘉奖,不想阿济格在后面还附了一个夹单,竟向他提出:南边苦热,从征将士多不服水土,急盼班师或换防,最后竟说:“零星小贼散处,绥靖之日方长;绵绵瓜代无期,将士久而生怨,望妥选能员,速来接替;臣事已蒇,克日班师。”
多尔衮看完这份口气十分倨傲的奏疏,不由火起,心想,这个十二哥真是太不成材了,此番西征,大顺军已是残兵败将,加上多铎应对的,是大顺军的主力,他因而没有打一场恶仗,就如摧枯拉朽一般,多铎出征在后,反先一步逼近长安,李自成已撤走了,多铎不进长安城,这等于是把一个天大的功劳,让与自己的亲哥哥,阿济格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撵,尽拣便宜。眼下李自成虽然已灭,不是还有张献忠吗,移阿济格一军入川是顺理成章的事,战事正未有穷期,为国家立功的机会还在等着他,怎么就想到要班师呢?什么将士久而生怨,须知他这是拿将士做挡箭牌,实际上是自己想回京师。
他本想提笔,狠狠地将这个十二哥大骂一通,可又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啊,尤其是此事传开,岂不让人家看笑话?但转念一想,此事若是不予理睬,别人一定有话说的,以摄政王一人代天摄政,取代过去的诸王议政,这虽是代善和济尔哈朗共同提出来的,诸贝勒、贝子一致赞成的,但究其内心,这班人未必愿意他一人大权独揽,他们窥伺于一边,只要你有错处,是一定不会放过的,阿济格出征时,绕道蒙古鄂尔多斯、土默特地方索取马匹,代善和济尔哈朗就曾为此大做文章,此番若是放纵了阿济格,还不闹个一佛出世?
第264节:1 床底下抡斧头(3)
左思右想,左右为难,他不由想到了豪格。豪格奉旨去了山东,当时,山东土寇蜂起,几乎全是打着李闯王旗号,兖、沂、邹、滕所属州县,有土寇数十支,其中满家洞一支拥众达数万,但豪格到任后,竟督率各部,将这些土寇一一消灭,并诱斩寇首宫文彩等二十余人,山东随即平定下来了。
他想,凭心而论,豪格戴罪立功,确做出了成绩,而阿济格却是个窝囊废,自己既然主持大小政务,若不能处以公心,又何以服众呢?
他想了又想,又把笔提了起来……
几天后,多铎下扬州,杀人盈城的消息便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北京来了,当然,报导这消息的人在数说多铎屠城的同时,也说他在史可法殉难处,修起一座史公祠来表彰这位不屈的南蛮子。
这天,因不是朝会之期,多尔衮就在自己府中翻阅塘报,一连看了几份有关江南的消息,心中不由暗暗吃惊,万不料自己信任的十五弟也会来这一手——南明小朝廷决不会轻易归服,这是自己心中有准备的,但到头来是如此杀戮收场,他仍感到心惊肉跳,这个十五弟,出征时,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江南为歌管繁华之地,诗书礼义之乡,全国的赋税漕粮,多半由此;泰山北斗级的文人学者,也大多来自江南,能收复江南士子之心,天下便不难底定了,反之,纵然暂时征服天下,也不能保证海晏河清,可这个十五弟,怎么把十四哥的话丢到脑后去了呢?小小的一座史公祠,就能掩盖八十万士民的鲜血吗?他想,多铎做这样的蠢事,要么是太顺利了;要么是因受到了抵抗,丢了面子,可就为一个史可法,竟下如此狠手,值得吗?
但多铎不是阿济格,此番出征,他连下河北、河南、陕西及江南数十名城,厥功甚伟,扬州的杀戮,事非得已,可不能因一眚而掩大功。
想到此,他正准备给多铎写一封长信,向他发出警告,因为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想就在这时,门官来报:工部尚书星内请见。他只好放下手中笔,迎了出来。
还在更衣时,多尔衮便在想星内拜府,所为何事?一下就想到由工部负责的、皇极殿、文华殿的修复,心想:星内父子两代负责工程营造,父亲负责督修盛京的宫殿,工程较为马虎,此番可不要像父亲。
赐座后,多尔衮先问道:“皇极殿定在哪日动工?”
星内又站起来,双手一拱,说:“臣禀摄政王爷,自乾清宫工程告竣后,臣对这班工匠进行了甄别,汰去了一些不中用的,留下了有能耐的,眼下五行八作的工匠诸已到齐,连油漆、彩绘等材料,也一应齐备,可就是木料奇缺,前已派人往东北老林采办,无奈路途遥远,一时缓不济急。”
多尔衮一听,记起前两天的批示,于是说:“你们工部不是已报上来,说有个叫张什么的人,愿报效大木千株吗,难道还不够?”
星内正是为张朝聘一事来的。原来这张朝聘愿报效大木的事,是通过原工部一个司员联系的,张朝聘本是个木材商,但官瘾极大,在前明的天启朝,皇帝喜欢做木匠,派人到处采购木料,他曾向魏忠贤行贿,也是以报捐木料的名义,弄了个内阁中书的官儿,明朝亡了,清朝兴了,前明的官员可官复原职,但他出身捐班,且是虚衔,报到时,吏部不予承认,他不甘心,打听到皇极殿维修,木料紧缺后,便找到工部,说愿报效大木千株。
星内一听,有人愿意报效,且是千株大木,真是求之不得,更让他高兴的是,跟在这个张朝聘身后自愿报效的,还大有人在,只要张朝聘作了官,跟着便会有人报效这、报效那,星内想,这是好事,何乐而不为,至于他后面附加的条件,星内也清楚,内阁中书,才一个七品官,且是虚衔,并非实职,觉得自己可以做主,本想马上答应他,但转念一相,摄政王功令森严,这么轻易答应究竟妥不妥呢?正在犹豫,不想他的老上司、前任工部尚书阿巴泰在场,阿巴泰听后笑了笑说,一个空头衔,又不要位子,算个鸟,与吏部尚书喀喀木去打个招呼,让喀喀木补他一个名字,补发他一张文凭官诰岂不得了。星内一听阿巴泰说得硬气,便一口答应了张朝聘的请求。
第265节:2 从头做起(1)
不想后来星内去与喀喀木打招呼时,喀喀木却说,此事还是头一回,无例可援,应该奏报摄政王才稳妥。于是,这才有工部代奏的那一份奏疏,原以为摄政王一定大笔一挥,此事便了,哪知却被驳了回来。
星内此行,目的很明确,想请摄政王放一马,赏这个姓张的一个虚衔,这样可解决大难题,再说,自己已答应了人家,也不好失信,眼下摄政王提到了姓张的,马上就话回话说:
“臣正为此事前来请摄政王爷示下,这张朝聘原本就是前明的内阁中书,王爷去年有旨,凡前明官员,皆可录用,他因是虚衔,故未收录,因此,臣本不该答应他,不想那天七王爷恰好在场,听说此事后,便进言说,此人虽出身商贾,却也颇知大义,得知宫中营造缺木料,便首倡义举,你就是如实报到摄政王爷那里,按理也该奖励的,不才一个虚衔吗——”
星内话未说完,多尔衮的火便一下冒了出来,不由不耐烦地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头道:
“这么说,此事是七爷的主张?”
七爷便是阿巴泰,他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多尔衮的七哥,封饶余敏郡王。天聪年间,大臣宁完我主张仿明制,设六部管理政务,皇太极采纳宁完我之议,于天聪五年初设六部,由各王出任六部尚书,当时的多尔衮便是首任吏部尚书,七王爷阿巴泰便是首任工部尚书。但多尔衮任摄政王后,为了事权的统一,便取消了诸王分管部务之事,由他任命六部尚书,直接对自己负责,他后来曾有过谕旨,重申不准诸王插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