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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叹息桥-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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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依嘱把车子停下来。

早有男仆替他们拉开车门,延他们进屋。

李平脑中闪过豪门两个字。

夏宅大堂中央悬着盏沉叠叠大水晶灯,左边是会客室,右边是通往二楼的回旋楼梯。一边茶几上供着大花瓶,插着数十朵毯大银白色菊花,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李平觉得此情景无限熟悉,低头一想,啊是,外公的老宅发还以后,她去看过,就是类似的格局。

李平觉得一阵哀伤的亲切感。

只听得夏彭年叫了声父亲。

李平赶快抖擞精神转过头去。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中年人,相貌同夏彭年一式一样,同一模子印出来似的,只是身型略松略胖,大了一号。

这必定是夏镇夷了。

照说起码有六十多岁,可是看上去,顶多象五十出头的人,到底养尊处优惯了的,上次在外国动大手术也难不倒他。

李平想到她母亲,五十多,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多,扣一岁半岁也不行,异常苍老。

那边夏镇夷与李平一照脸,也深吃一惊,他对今天会面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儿子的女友如果象普通电视小明星,他已经心足,没想到李平气定神闲,容貌秀丽,而且看真了,像足一个人。

夏氏父子与李平在会客室坐下,夏镇夷刚想开口,听到身后夏太太扬声问:“李小姐到了吗,待慢了。”

李平连忙站起来,微笑地,伸直两臂侍候长辈。

夏太太一看那温驯的姿势先有三分喜欢,心中暗怪妯娌的嘴巴刻薄,把这个女孩形容得妖精似的。

她打量她,也难怪,长得太好,就惹人妒忌。

“请坐请坐。”

李平又乖乖坐下来。

夏彭年笑望李平,一脸的怜爱,两者全看在眼内。

夏氏夫妇交换一个眼色,都深觉李平使他们想起一个人。

夏镇夷咳嗽一声,“李小姐籍贯是上海?”

李平眼观鼻,鼻观心,答道:“是。”

女佣人捧出茶来。

李平一眼看到茶壶茶盅是一整套时大彬,不禁讶异,这种最难得的古董,竟被夏家拿来当日用品,可见不是暴发之户,享受已经到家了。

夏镇夷出名的懂得鉴貌辨色,观察入微,把这年轻女孩子(奇*书*网^。^整*理*提*供)反应全看在眼内,噫,莫非她已看出学间来?不可能,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孩,怎么会懂得,除非自幼耳儒目染。

那边夏太太看清了李平的五官,也怀着心事,暗暗纳罕,待李平喝过一口茉莉香片,便忍不住发问。

“茶还好吗。”

“好得很。”

夏太太微笑,

李小姐独个儿住在本市?”

“是。”

“彭年不大会得照顾人。”

“不,他很好。”

夏太太莞尔,到底还年轻,一套就套出心事来。

“家人都在上海?”

“只得母亲一人了。”

“啊,”夏夫人忍不住,“李小姐,令堂尊姓?”

李平一怔。

夏彭年连忙轻轻说:“妈妈。”甫见面,问得太私人了。

李平却不介意,“家母姓陈。”

夏彭年一怔,嗯,原来霍氏不是李平亲娘舅。

谁知夏镇夷耸然动容,欠一欠身子,“李小姐,你可认识一位陈乐琴先生?”

“呀,”李平真正呆住,“哪是我外祖父。”

夏镇夷站起来,大惊失色,“乐琴先生是你外祖父,难道你是咪咪?”

李平没想到在夏家会碰见外公的故友,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李家上下名字都叫得出来。

这个意外不但刺激李平,连夏彭年也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过半晌他问父亲,“怎么一回事,我们两家原来是认识的?”

夏太太没去理他,径自说:“不对,咪咪比你大。”

李平双眼润湿,“咪咪是我姐姐李和的小名。”

“人呢。”

李平答不上来,看着夏夫人,胀红面孔,强忍泪水。

夏夫人立刻知道答案,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夏镇夷别转面孔,不忍追究。

夏彭年再也没想到夏李两家竟有这样的渊源,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终于,夏镇夷问:“乐琴先生还在吗?”

“一日半夜被叫出去,再没有回来。”

“我的天!”

夏彭年去斟了杯酒给父亲。

忽然之间,他的回忆泛现,失声道:“我记起来,童年时我曾去过一户人家学琴,那里有个美丽的小女孩,刚会走路就能弹琴,趣致之至。”

李平看着夏彭年,“你到过我外公家?”

“是!我去过,父亲,对不对?”

夏镇夷点点头。

李平讶异,“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对,你还没有出生。”

夏镇夷叹口气,“数十年前的事了,我是乐琴先生行里的小伙计,乐琴先生一直提拔我,照顾我,知道我经济情形不好,说反正请了老师,便叫彭年一起去学琴。”

李平听着外公家的旧事,恍若隔世,有点痴痴的。

夏太太说:“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的后人,彭年,你要同我好好照顾李平。”

夏彭年立即答:“是。”

机缘巧合,使他与李平间的关系顺利过关,而且还得到了富丽堂皇的理由,公然接受父母认同。

夏彭年一向好运气,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了。

他紧紧握着李平的手。

夏彭年第一次看到父亲神色激动,夏老是商场好手,有个绰号,叫夏狐狸,并不十分恭维,却也可以从中知道他性格之一二,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这次有如此反应,可见李平的外公确是位重要人物。

穿制服的女仆进来说:“开饭了。”

除出夏彭年,没有人吃得下,都只夹了几筷菜,喝了半碗汤作数。

夏彭年不顾三七廿一,连添两次饭,说着他与李平第一次见面的情况。

饭后,由他送李平回去。

夏太太在门口握着李平的手,“有空时时来坐,切勿见外,不必彭年带领,他若是惹你厌,你告诉我,我同你出气。”

夏彭年在一旁乐得直微笑。

开头他只希望父母不嫌弃李平,不开口反对,就心满意足,没晓得事情峰回路转,急转直下,有这样理想的结局。

夏太太回屋子去。

夏镇夷迎出来,“事情这样巧合。”

夏太太说:“没想到陈小姐的女儿会沦落在本市。”

“碰到彭年,真是冥冥中注定。”

“镇夷,你还记得吗,陈家只得一个女儿,公主般珍贵,不知如何熬过那十年。”

夏镇夷怔怔地,过一会儿才说:“原来真有命运这件事。”

“怎么没有。我刚想起,陈宅琴室里,养着一只黄莺儿,每天要吃一个蛋黄,是个传奇。”

夏镇夷想起来,惨淡地笑了。

当年他是小职员,到大老板府上作客,战战兢兢,大气不敢透一口,吃饭时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声咀嚼,被恩师一个眼色,羞得满面通红……

不久他决定携同妻儿南下,到陈宅辞别,还得到恩师好几封荐书,为他将来事业铺路。

夏太太喃喃说:“乐琴先生明明是个好人。”

茶圃旁,夏彭年握着李平比常人略为温暖的手。

他说:“看,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兴。

李平却恻然不语。

“过去的全过去了。”夏彭年劝她。

李平没有回答。

“那美丽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岁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该问,还是问了,“发生了什么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说,她怕憋伤,“她自六层楼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当头棒喝,头皮发麻,双腿钉在路上,不能动弹。

那与他有数面之缘的美丽小女孩。

去陈宅之前,母亲总是千叮万嘱,教他毕恭毕敬,陈宅的陈设犹如电影中布景,弹琴的小女孩如图书中的安琪儿……

夏彭年说:“李平,我真难过。”

李平吁出一口气,“算了,你说的,”她掉过头来安慰他,“已经过去了。”

夏彭年不出声。

骗谁呢,这种事,永远不会过去。

他们坐上车子,夏彭年说:“由我来驾驶”

但是他发不动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旧车,中看不中用。”

他下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唤人。”

李平点点头,夏府自有司机,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对了人,什么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时摆平,不用担忧,不劳操心。

李平需要这种舒泰的感觉,她站在树荫下,深深唤着花香。

她知道这是杷子,移植到异乡,一样芬芳。

刚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后问:“小姐,是这部车子?让我看看。”

语气彬彬有礼,完全是下人应有的态度,听在李平耳中,却如晴空起了一个霹雳,她霍地转过身子,面对那个人。

是王羡明!

羡明也在同一时间看清楚了李平,这一惊非同小可,适才东家吩咐他出来检查一辆抛锚的车,着他额外留神,他本来正没精打采地看电视歌唱节目,心中嘀咕不知谁又叫夏家少爷神魂颠倒。

来到花园,只见少女苗条的身型,打个照脸,伊人却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羡明即时明白梦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当然是夏少爷的新欢。

刹时间一口浊气上涌,王羡明涨红面孔脖子,握紧拳头,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动。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没想过王羡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这个场面令她担心过多次,一旦发生,李平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她坦然无惧的看着王羡明,待他发落。

倘若她狡辩、掩饰、逃避,羡明会更生气,但李平镇定的神色影响羡明,他缓缓放下拳头。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凄酸,一直憋着的眼泪夺眶而出,沙哑着声音,问出那已经问过一万次一亿次的问题:“为什么?”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练无数次,清脆玲珑地钻进王羡明的耳朵:“对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点。”

就在此时,夏彭年过来了,“小王,怎么样,是什么毛病?”

李平的一颗心像是要跃出胸膛,她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凭王羡明的性子,一定会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着走。

也好,只要能够消掉他心中怨气,也算报答了他,以后无拖无欠。

谁知王羡明伸手在脸上揩一揩,回说:“不中用,我去把大车开出来送你们。”竟头也不回往车房走去,像没事人一样。

李平怔住,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涵养,可见他是真喜欢她,即使她负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坏她。

李平于是夜经历太多事故,说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滞。

夏彭年注意到,过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却轻轻挣脱。

王羡明驶出大车,李平一眼就认到是往日他载她去兜风那一辆,恐怕夏彭年做梦也没想到,她早已坐过夏家的豪华

“上车来,”夏彭年唤她。

一路上王羡明像是把自身抽离了,驾车的只不过司机小王,后厢坐着少爷及其常换的女伴,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履行职守。

王羡明不是擅于言词的人,他不懂得传神详尽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做一个死人,也比做此时此刻的王羡明要好过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长了十倍百倍,车子终于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会儿下来。”

王羡明沉默不语,经验告诉他,这一会儿可长可短,有好几次他在楼下等得瞌睡,才接到电话,差他回去。

王羡明心如刀割,点点头,下车替他们开车门。

他认得这层山顶住宅,也是夏氏的产业,李平住这里,可见她身份是什么,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来,并非一般约会。

他回到车上去等。

伏在驾驶盘上,王羡明问:为什么不发作,为什么那时才发觉,一个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争气。

王羡明像是看见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无奈悲哀地缓缓将刀刺进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怜的心,可恨李平并没有赚得什么,她要他的心无用。

这次,王羡明并没有等很久,夏彭年过了十分钟就出来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满以为是惨痛的回忆伤害了她,于是让她早一点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卧室虽然豪华,床铺也十分舒适,但无数清晨,一觉醒来,李平都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感觉,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么地方,永远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没有永久地址,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动或被动地离开暂时的居所。

刚有点安定,经过昨夜的事,她又犹疑起来。

内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猫儿以美妙的姿势跳到她怀中,她轻轻问它:“关于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谅,明不明白?”

李平当然没有得到答案。

猫儿伸一个懒腰,在丝质被单上继续它的好梦。这个时候,李平知道,她永远比不上这只猫。

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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