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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伊人,伊人-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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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婴孩儿,熟悉的声音是安心丸。他(她)们首先是通过熟悉的声音来获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动物是通过气味辨识母体的。

她格格笑了。

她其实是一个不爱哭很爱笑的女婴……

那当父亲的大男人,顿感自己在儿子面前下不来台。

他哼了一声,退回炕边,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烟,满心的恼火不得发泄,闷声不响地吸起烟来。

他刚吸两口,儿子抗议道:“爸你别吸了,看呛着她!”

当父亲的扭头狠狠瞪了儿子和女婴一眼,起身离开,躲到另一间屋里吸烟去了。

才又吸了两口,儿子也来到了另一间屋,嗫嚅地说:“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儿哪儿都是屎……”

这样一来,局势更加朝向有利于儿子的方面转化了。矛盾归矛盾,冲突归冲突,到了晚上,父子俩毕竟还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么损害的就是父子俩共同的利益了。父亲是过来人,比儿子有常识,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难擦得干净的。明摆着的事,炕席是一条条席蔑子编成的,缝隙交织,容易藏污纳垢。不可能将炕席拆了,将席蔑子擦干净了再编上。那么臭味就会保持几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会吸引苍蝇……

当父亲的一想到这些,也就顾不上生儿子的气了,立即丢掉卷烟,一脚踏灭,与儿子同心协力地处理起儿子“捡的”女婴造成的突然情况来……

不消说,至此读者早已明白,这个女婴,便是被秦岑叫做“小妖精”的那个姑娘。

而乔祺父子俩将一切处理停当,也就是将一床新新的小被拆了;将弄在乔祺棉袄上的屎刷尽了;在屋里现拉绳晾起来了;现烧水给“小妖精”洗净了身子;炕上铺了他们自己的褥子。用他们自己的被子将“小妖精”围住;还找了一个干葫芦敬献给她,希望她能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一会儿时——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来了。

那“小妖精”玩了一会儿干葫芦,便丢在一边不感兴趣了。她从被子的包围中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于是父子俩又陷于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际,而她爬到炕沿边,扬着头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开始不停地咩咩叫。当然,她叫出的是人话,反反复复只两个字是:“饿,吃……吃,饿……”

乔祺怕她冻着,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抢到炕边,将她重新用被子围住,硬将干葫芦塞在她手里。

而那父亲,跺了下脚,无奈地摇头叹气:“唉,你!你!你个好儿子!你说你捡回家个什么不好?捡回只小猫小狗都比捡回家这么个‘小妖精’强!小猫小狗还知道专找个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这么一会儿弄得这……这……”

当儿子的自觉理亏,只有低了头不出声的份儿。

 

三十八

当父亲的就又跺了下脚,低吼:“你没听到哇?她说她饿,她才屙完尿完,这又要吃,你倒是让我拿什么给她吃?嗯?拿什么给她吃?”

儿子也不知道该拿什么给这“小妖精”吃。他忽然想到了一并带回来的那书包,不禁朝炕另一端的书包看了一眼。

父亲的目光也落在书包上。

他怕“小妖精”等不及东西入口哭起来。她刚才那几声嘹亮的哭声使他脑仁疼。他已十几年没在近处听过小小孩儿哭了,而她竟哭得那么气焰嚣张!

谢天谢地,书包里有一整瓶奶粉,半瓶糖,还有一只带奶嘴儿的奶瓶。

“小妖精”一看见奶瓶,格格笑了。

而当父亲也当村长的大男人,立即转身又去烧水,冲奶……

“小妖精”捧着奶瓶自得其乐地喝奶时,父子俩趁机将褥子翻了过来,好让火炕再烘着被尿湿的那一面儿。

“小妖精”吃饱了,睡着后,父子俩才胡乱为自己弄了顿饭吃。

饭后,乔祺洗了脚,坐在床上用针细拨扎入其足的几处刺。父亲,则替他刷洗他被泥水弄湿的棉裤腿。

父亲拧干裤腿,将裤子烘在炕头最热的地方,之后站在门外,吸着一支卷烟,接着进行被“小妖精”打断的审问:

“你说你捡的,你撒谎!”

“爸,我没撒谎。”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村长的儿子,长那么大第一次撒谎。

“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偷偷将别人家的孩子抱回自己家里来,那可是犯法的事!”

“爸,她是别人家的孩子不假,却不是我从别人家里偷来的。确实是我捡的嘛!”

“哪儿捡的?”

“城里。”

“城里哪儿?”

“江桥那儿。桥梯的台阶那儿。”

“那你也不该捡!你是要不捡,她这会儿不会在咱们家里!”

“我要是不捡,她还不冻死在那儿呀?她大小也是个人,是条命!”

儿子振振有词起来。

“你要是不捡,别人看见了也会捡,那她现在就在别人家里了!”

父亲也振振有词。

“那么大的雪,我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走到那儿!如果不是我,换了是你,你忍心不把她抱回家里来吗?”

儿子以攻为守了。

“你别好像你捡的就有理!反正咱们家不是这孩子久留的地方。你能把她捡回来,老子也能想法子把她送到别处去!”

儿子刚一张嘴还想说什么,父亲呵斥道:“你给我住口!这事儿我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

……

夜里,“小妖精”醒了,哭了,找人;乔祺只得将她搂入自己被窝,她才又睡着。

还没放寒假,但各门课程都已结课了,老师们和学生们终于想到一起了,那就是双方皆不能掉以轻心的期末考试。

 

三十九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师们究竟都引导同学们复习了哪些内容,初二男生乔祺半点儿也没记住。四节课上下来,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他在课堂上只想着一件事儿了,那就是父亲千万别趁着他不在家,一意孤行地将“小妖精”送到哪儿去了。那他可怎么向高翔老师交代呢?放学后,他一口气跑回家,就像家里有最符合他夙愿的一桩大美事儿在向他频频招手微笑似的。

在家门口,他听到了“小妖精”格格的笑声,一颗心顿时安定。迈进家门,见父亲站在炕边,正举起着“小妖精”逗她呢。

他也笑了。

父亲放下“小妖精”扭头瞪着他说:“你有什么可笑的?笑也没用。该怎么办,必须怎么办。”

屋子里温暖如春,而父亲平日是很节省柴草的……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去到了少年宫。在少年宫门口,恰遇一群少男少女走出来。他问他们怎么了?为什么纷纷往外走?没谁回答他。他们的表情告诉他,少年宫有什么不详之事发生了,而且那事情分明还跟他不无关系。进入少年宫,几位老师正在大厅议论什么。他们一发现他,都缄口不言了。

一位年长的老师说:“乔祺,跟我来。”

他跟着那位老师来到了乐器保管室。高翔老师的大提琴和手风琴,单独摆在一个显眼的地方。

那位老师指着说:“乔祺,高翔老师留下封信,托付替他把这两样乐器送给你。”

他伸手轻轻摸着那两件乐器说:“我不要。老师当年已经送给我一支萨克斯管了。老师还得用它们教学生呢!”

“你必须要。高翔老师既然这么托付了,我们就只能照他的托付来做。”

“高翔老师……他,调走了吗?”

“他……走倒是走了。不过……并不是调走了。在没有老师能代替他教学生这两样乐器之前,你也不必再到少年宫来了……”

“那,高翔老师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乔祺,我知道你和高翔老师之间的感情很深。但是我只能告诉你实话——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

“高翔老师他……”

“被列车轧死了……”

坡底村的少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冲出少年宫,冲到江桥上的……

在他兜里,揣着七八页纸。它们四四方方地折叠在一起,其上写着他父亲那秀逸的钢笔字。

那是七八份寻人启事,寻找“小妖精”的父母,或她的亲人,以及知情人。他父亲要求他,必须将那七八页纸贴到沿江路人眼经常看到的地方。

他掏出那些纸一下下撕得粉碎。江桥上朔风凛冽,纸片顷刻被刮得四处飞扬,如同群蝶翩舞。桥下的江面,仿佛巨匹的白绢直铺向远处,纯无它色。被刮过铁网的纸屑,飞高的越变越小,渐远渐逝;飞低的衬近江面,一转眼也就看不清了。而那些被铁网挡住的纸片,自然也是稍大些的,在风中焦急般地抖动不止,看去好似一只只被网在网中的玉鸟,徒劳而可怜地拼命扇着它们的双翅。纸片边角扇在网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泪痕在乔祺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痕。这少年那时心里明白,从此他是“小妖精”惟一的亲人了,也是惟一的知情人了。尽管除了他所敬爱的高翔老师已经被列车碾死了这一点,他另外并不知道什么别的事。

在迈入家门前,他擦了几下脸。他的父亲正在翻箱子,回头看着他奇怪地问:“怎么去了一下就回来了?”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高老师病了,器乐班的学生都回家了。

而父亲,竟一点儿也没怀疑就信了,只不过又说:“那你,应该到高老师家去探望他一下,你跟他别的学生不一样嘛。”

他说他本是那么想了的,但因为一次也没去过高老师家,不知高老师家住哪儿,所以没去。

“你就不会问问其他老师?”

“问了我怕我也找不到,城市那么大。”

“嗨你,你都十五了!”

 

四十

“再说,我兜儿里一分钱也没有,要是远,我不坐车怎么去?……”

“我看你就是没诚心!我写的那些寻人启事都贴了没有呢?”

“都贴了。”

“你不许骗我!”

“我以前骗过你吗?”

父亲一时语塞,便又继续翻箱子。

乔祺心里隐隐地发生着刺疼。这少年以前从没骗过任何人,更没骗过自己的父亲。显然,父亲不再问什么了,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表情,乃是基于对他这个儿子一向的诚实品质的信赖。他暗想,为了“小妖精”,从今而后,他将不得不开始学会骗人了,包括骗自己的父亲,首先是骗自己的父亲。而且,还要越来越骗得高明。这是他极不情愿的。这少年从小本能地感到,作为一村之长的儿子,撒谎骗人是可耻的。

父亲从箱子里翻出一小卷花布,一小包棉花,盖上了箱盖。布和棉花是早些年做被子剩下的。父亲将它们夹在腋下,走到他跟前,以谴责的态度说:“没见过这种人,大冬天的,把个光屁溜的小孩儿用小被一包,就抛弃了!对自己的骨肉,真是够狠心的了。我得去求别人家的女人,给她做身连袄带裤的小棉衣,要不怎么过冬呢?”

他心里又隐隐地刺疼了一下,差一点儿就张口告诉父亲真相了。然而父亲还是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表情,一说完就向外走去。

“爸……”

父亲在门口转过身。

“要是她醒了,我……该喂她奶吗?”

“不,给她点儿水喝就行。水我已经凉在一只杯子里了。别放糖,不能惯出她不甜就不肯喝水的毛病。那对她没什么好处。她睡得正香,你也别犯贱,闲着没事儿非把她弄醒。她一醒就黏人,那咱俩就得专有一个人让她黏了!”

“知道了。”

“还有,那书包,你别动。里边的钱,你要敢拿一分,小心我剁你手!”

他抗议地说:“我拿过别人的钱吗?”

父亲又语塞了。

“小妖精”的睡态,几近于无声无息,像一个被做成了闭着双眼的样子的大布娃娃。他将耳凑向她的鼻和嘴,这才听到她的呼吸之声,吐纳如丝,均匀而且酣然悄悄,在他听来,挺美妙。

父亲将火炕烧得温热适中。“小妖精”的鼻尖上渗出了几颗细小的汗珠。他想用指尖替她抹去,伸手缩手几次,未敢。又从被角破了的地方扯出了一小片旧棉花,想替她拭去,犹犹豫豫的,还是未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第三天乔祺没去少年宫。

第四天,他在少年宫听到了人们对于高翔老师之死的某些议论——说高翔老师与一名还未满二十岁的姑娘秘密恋爱已经三年多了,在他还没返城时就开始了。那是一位安徽省的乡下姑娘。她的父亲1962年饿死了。她有一个姐姐。而她的母亲,一直是高翔家的佣人,在“文革”中和他一家共患其难,与他一家一同被发配往农场,之后又一同告别北京落户本市,不久病死于本市。高翔老师的父母感念老女佣的忠诚,想方设法将她小女儿的户口从农村老家办到本市,并安排她到烟厂去工作,视如女儿。但是,当他们的儿子高翔与他们已故的老女佣的女儿之间的秘密恋爱被他们发觉时,他们勃然大怒,认为肯定是那来自乡下的姑娘勾引了诱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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