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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青蛇 作者:李碧华-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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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仙闭目不忍着。直至我们重新组合回复人形。
  斗争良久,不易取胜。
  素贞暴喝一声:
  〃明日午时,我把你这金山寺淹了!〃
  法海紧锁着眉心,对她的狂言十分憎厌。原来有一坚,这一字纹,狠狠地划在他眉间。我愤怒之中稻一松懈,心想:咦,敏锐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觉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阴森地笑一下。马上惊觉造次。——谁料得会那样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这法海,过分的狂妄绝情,他一定从未得过女人的眷顾了。要不他怎会竭力霸占许仙?这,有什么乐趣可言?
  且他四霸霸的长相,仿佛额角便省了〃大义灭亲〃四个字,我忍不住,素损的嘴角,泄漏一点心事。
  谁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觉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气也不敢透,空余一个野蛮的架势,不知可支撑到几时。他自齿间漏出寒森森的话:
  〃孽畜,别逆风点火自烧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
  素贞听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爱情,敌不过你私心安欲。许仙我要定了。记着,明日午时。〃
  〃爱情?〃法海嘲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许仙明日剃度!〃
  翌日,东方才发白,素贞与我,换过短装,分待雌雄宝剑,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素贞道: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
  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堂堂正正的题目,引得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如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时到了,金山寺大门洞开,出奇地寂静,法海不把我们放在眼内了。我俩往里一冲。只见大殿前,法海情禅枝相拦。
  此时,大殿传来众增的沉吟。
  万灯骛地点亮,钟鼓齐鸣。
  (金刚静心普慈经咒)在念诵着。
  许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间挣扎:
  〃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我不要学你们一样!
  〃秃贼!〃素贞骂,〃还我夫来!〃
  法海气定神闲:
  〃回头是岸。〃
  说毕突然发难。
  禅杖一扔,大红袈裟一脱,茫茫如天壮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个背部,尽是刺青!
  苦行僧以针穿过鼻孔,刺透舌头。参悟〃我非我〃。以针一下一下往皮肤上戮,血水渗出。青蓝入侵,与血脉、神魂相结合。毁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图。
  法海背上是一条替天行道的苍龙。
  它盘踞于他身上,陡地随肌肉活动,发出精光万丈。
  仿如破肤而出,冲天一翔,吟啸嘘吸雄壮而霸道。因青蓝色的苍龙腾空,云起了。脊上的普,焰电齐放,头角降峡,头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喷击不断,我嗅到身上毛发的焦味。
  它张牙舞爪,自空中俯冲,要置我俩于死地。
  法海冷笑:
  〃荤畜!不自量力!〃
  一时金光灿烂,眼花缭乱。血红一片。
  法海原来有备而战,当天一喊:
  〃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
  这一喊,非同小可。我俩一惊,马上化作急烟,乘风逃逸,到了长江头,发动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啸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一切行动只为负气。事件演变为僧妖大斗法。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江水泼泼狂滚,怕要漫过金山了。凌空忽飞来法海那大红袈裟,他用他毕生功力护寺,袈裟险险盖住,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到山脚。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贞正在发急,忽然五百天兵团团围困。
  原来此等深沉骁勇之天兵天将,早已布好阵势,只待我俩一时心焦,意绪纷乱,便乘虚现身,步步进逼。
  忽地,连那昆仑山上之鹤童和鹿童也来凑热闹了。这两个小子,眼看灵芝被盗,心已不甘,现在又得良机呼朋引类,以多欺少,把两强悍女子收拾,怎不兴奋莫名?当下忙摆定招式,准备以生平力学来表演擒拿。
  众朱幡宝盖,盔甲齐备,正与我俩对峙,后方有援兵杀至。天兵天将,力战水邪水妖,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血肉骷髅,不兑成为主子的垫脚石。
  就在干戈扰攘力战群雄之际,素贞突举剑乏力,腾腾后退数步。
  我莫名其妙,赶快搀扶。
  〃婉姊,怎么了?〃
  素贞一阵腹疼,直不起腰,脸上滚下斗大汗珠,她说:
  〃小青,不好,想……想是动了胎气……〃
  〃哎!我一听,气结,〃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战至一半。进退两难呀。〃
  她咬牙强忍。
  稍一拖延,被敌人看出不对劲,长了他人志气,还不穷追猛打?
  我一边护住姊姊,一边勉力迎敌,筋疲力尽。素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时,有人高呼停手:
  〃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重。他骂:
  〃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
  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
  〃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他骨。——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仙翁,〃素贞忙下跪。——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不,素贞疼痛难当。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怎办?〃
  〃等生了再说。〃
  〃许仙还抢不抢?〃
  〃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
  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她终于觉悟了!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忘了他吧。〃
  她没有答我。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
  〃回西湖去。〃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曾旧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素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娘子!〃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相公!〃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
  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滚!〃
  〃小青,〃素贞拄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我骂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摩!〃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
  素贞泪流被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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