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风颜录-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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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怀风一面提笔蘸墨,一面瞥她一眼,“你不用功读书,怎么继承为师?”
“我还不用功么?”上官那颜有些沮丧,给他铺好一张新纸,“徒儿不睡觉都在看书!”
“若不逼迫你,你会通宵达旦看书么?”
上官那颜不言语了,继续磨墨。心里思来想去,似乎自己真不够刻苦。又将迷茫而羡慕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忍不住问:“师父是怎么达到如今的成就的呢?”
灯光照得他容颜少有的清俊,“我四岁读书学琴,至今不歇,深宵苦悟,亦觉人生苦短,难抵至境。生有涯,学无涯……”他声调延至一叹,眉目间甚有忧色。
上官那颜心头很受震动,学海无涯,她却在得过且过,不由正色,“那颜定要向师父学习!呕心沥血探究乐律之道!”
他抬头看她,慢慢竟生了笑意,“不必你呕心沥血,你只需将为师毕生呕心沥血所得领悟了,自然能够超出一般乐师境界,彼时再探究终极之道,亦不似现在这般不得其门而入了!”
她连连点头,“等师父书写成,我一定好好研读!”
俞怀风点了头,继续撰写,不再与她多话。上官那颜也不再打扰他,只在一旁奉茶磨墨,看他写字。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无比满足,能够入宫,能够陪伴他身边,聆听他的教诲,还有什么奢求呢?
一灯投照,他正襟书写,沉眉凝眸,姿势端雅,笔迹隽逸。上官那颜看得渐入痴境,似乎此生,只为看这一幕而投生长安,与他相识。
不知不觉,二更天到。更鼓响起时,上官那颜突然回神,按捺着砰砰的心跳,平静道:“师父,天不早了,您早些休息,我先回屋了!”
“嗯,去吧。”
她将书案稍作整理了一下,急而不乱地退出了书房。俞怀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眸微微低垂。
上官那颜疾风一般跑出了仙韶院,奔往大明宫南面的绫绮殿。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定要赴约,只觉望陌此举必有缘由。
待她气喘吁吁赶到空寂的绫绮殿时,望陌已站在殿门前,惫懒道:“哟,还以为宰相千金不来了呢!”
上官那颜估摸了时间,喘着粗气道:“现在依然是亥时,我又没失约。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进来说话!”望陌退身到殿内。
上官那颜四下看了看,犹豫着跟了过去。
殿内灯火恢恢,她一步跨入,便瞧见了一个长发垂腰的青年男子含笑斜倚桌旁,一手持杯时,袖口滑至腕下,正深眸浅笑凝望于她。
上官那颜心头猛地一跳,这人的一双眸子好叫人心动,她退出与他纠缠的视线,看向另一旁的望陌,“到底有什么事?”
望陌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上官那颜,什么话也没有说。那男子却一直凝视她,与茶杯相碰的嘴唇浮起笑意,“阿颜,近来可好?”
她心里又跳了一下,他居然叫她阿颜?不由蹙眉,“阁下是谁?”
望陌脸色在灯火光影下有些模糊,看不大真切。那男子唇边的笑意只滞了一下,放下了茶杯,“阿颜倒会忘事,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上官那颜深觉蹊跷,“我、跟你认识?”
她一脸迷惑,望陌看出并非作伪,这才动容。那长发男子起身,一步步到她面前,眸里镜像万千,“好个上官小姐,原是终嫌我卑贱!”
他眼里瞳仁装着她的倒影,似陌生又似熟悉,她张口结舌:“你、你是……”
他霍然转身,取了琴,跪于榻上,扬袖弹拨,一曲吴越古调如泣如诉。
上官那颜见他弹琴的模样无比熟悉,但脑子就是搜寻不到根源。乐曲一丝丝传入她心底,撩拨心弦。
——《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听得些微恍惚,“这曲子我也会。”
他蓦地回眸,“你从哪里学得?”
哪里学得?想不起来,居然想不起来!她捶了捶脑袋,沮丧道:“不记得了。”
望陌陷入沉思。那男子却忽地笑了,“可怜!”
什么可怜?上官那颜有些不悦,将头转向望陌,“四殿下今晚究竟有何事?”
望陌苦恼地一手撑头,“还是大司乐厉害!好了,你回去吧!”
上官那颜狠狠地瞪他,居然被戏弄!临出殿时,她能感到那双眼睛一直未离开她身上,遂回眸,再度打量那人,“你叫什么?”
他拂开发丝,“子夜。”
她身影消失在殿外后,望陌不解地瞧向长发男子,“究竟怎么回事?”
“有人封了她的记忆。”
“大司乐?”
“是另一人。”
“难道是……他?他真有如此本事?”
“不然那俞怀风为何会容他数十年?”
“子夜,大司乐收容他,难道、大司乐也对宝卷……”
“还能为何?”
“为什么?”
“殿下,俞怀风不可小觑,最好,寻到他的根源,了解他的来历!”
“阿颜将你忘了怎么办?”
他凝涕而笑,“来日方长。”
上官那颜回到紫竹居,颇感困顿,正要回房睡觉,忽闻一阵清音,夜里听来,更显清冷。曲不成调,只是随意弹拨,一声将落时,又一声继起。
她转了方向,穿过月洞门,来到俞怀风院中。
树上一盏风灯,轻轻摇摆,将朦胧光影洒在他身上。大圣遗音搁在石桌上,他左手按弦,右手缓缓拨弦,袍袖随之摇摆。曲子清寂,似乎弹拨之人并无多少心情。
上官那颜静观了一阵,慢慢走过去,“师父,夜深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不答,依旧断断续续地弄弦。
“师父?”她站到他身边,小声唤道。
“你去睡吧。”清冷一句后,继续弹琴。
上官那颜又站了一会儿,看他弹拨。实在看不下,她抬手在他右手旁一阵抚弦,将琴音撩起了一些。还要再挑起几分,手上却一紧,被他握住。
冰冷一片。她正诧异师父的手好冷,俞怀风已将她的手甩离琴弦,冷声:“回去睡觉!”
被甩到一边后,上官那颜不死心,又凑过来,“师父,夜里更深露重,明天再弹吧?”
他目光尽在弦上,修长的手指滑过数弦,蓦地松开,琴弦一阵颤动。上官那颜忽然心里也一颤,伸手拉住他袖子,哀求:“师父,夜里冷,别弹了吧?”
更鼓又起,已然三更,正是子夜时分。
上官那颜却了无睡意,见他不理她,只得跑回屋里取了外衣,再到他身边,把衣服披到他身上。
弦声忽断。
上官那颜握住衣角的手放在他肩上,忽然迷了心窍似的,竟将他垂下的几缕发丝拂开了他面庞。他蓦地抬眉,转眸与她视线相撞。
她身不由已沉入他眼眸里,一时转不开视线。待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推开。进不了他身,又是一步之遥。
很快收拾了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她小声问:“谁惹师父不高兴了?”
“我弹琴而已。”他又拂上琴弦。
明明就是不高兴,师父似乎很少有情绪不好的时候,上官那颜也费解了,只好也坐到石桌旁的凳子上,陪他弹琴。
然而,这样沉闷的曲子让她也有些抑郁,不过,她最抑郁的是他不搭理她。曲声如此寂寥,她心中一酸,眼角便发烫,从凳子上站起,扑通跪到他脚边,“师父,是不是徒儿惹您生气?徒儿错了,您责罚吧!”
半晌,他终是停了拨弦,将她扶起。上官那颜已是满面泪痕,低头垂泪。他将她拉到身边,手指抹去了她滴答的泪水。
“师父。”她抽噎着,往他身边靠近了些。
俞怀风已起身,转身往屋里去,“不早了,休息吧。”
她心中空荡荡,用袖子抹了泪,一步步挪进了自己院中。
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梦境纷乱错杂。梦里的俞怀风总在她无法靠近的地方。师父厌恶她了?
枕畔滚落了不少的泪,恍惚中似有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眼角。
天际一颗流星划落,耀亮半边夜空。北辰紫微垣附近,数月都黯淡的一颗小星却渐渐明亮起来,离紫宸愈发近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帝都又将迎来新的篇章。
卷三 麟德殿前琴箫宴 朱雀楼头胜负决
第31章 情法两难
长安天气渐凉,已有少许秋意。
仙韶院里少年们整日念书学曲,一如往常。而紫竹居里,上官那颜却少见到师父身影,师徒俩一起用饭的次数也少得曲指可数。每过几日,白夜会送书到她房中。她练习曲子累了就看师父吩咐下的书,常至深宵,盼着某日师父会来检查,她必不负他的苦心。
然而俞怀风出现她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院中散步,似乎瞥见他身影,待定睛细看,却已人去无踪。她一次次失落,站在即将凋谢的海棠花前,仰头数花瓣,一次次数得眼睛发酸。
白夜说俞怀风在潜心著书,无暇过问她的学业。如今他不管她,她却比以往更加用功。因为,师父虽不现身,却不会对她不闻不问,她心中无比肯定。
她闭目坐在海棠树下,持箫吹奏已然烂熟于心的曲子,起承转合都游刃有余。游廊某段有人伫立,她凭曲子的神识感知。
曲子也终有尽头,当她睁眼时,游廊空空荡荡。
她一天天的吹曲,一夜夜的看书,终于等来了白夜的传唤。
“那颜小姐,先生让你带箫去院中。”
她手里的书啪地落到桌上,险些将灯打翻。
忽然一阵紧张,许久没见他,想见又有些怕。
秋夜,满月。
院子里一地的月光,石桌上的大圣遗音幽幽散着光辉,俞怀风坐于一旁,形容风华不减。
“师父!”上官那颜持箫上前行了一礼。
“坐吧。”他淡淡看她一眼,“太子生辰将至,彼时你我得备一首曲子。”
原来是这个缘故,才召她一见。上官那颜默不作声。
他抬手调弦,拨出一串清音,“今夜试奏一回。”
“师父要与我合奏?”她抬头问。
他点头。
“师父是大司乐,宫廷首席乐师独奏才不会减了气度,师父与我合奏,若是我出点差错,岂不辱没了师父?”她眼波清澈,望着他,娓娓道。
许久,他缓缓抬眼,看她,“虽说是合奏,其实却是你的独奏。”
上官那颜一惊,眼里不解。
他手指拂过琴弦,唇边微笑,“该是你独自面对的时候了,为师不过是将你送到天下面前。”
上官那颜手指捏紧了竹箫,眼前他的笑容渐感模糊,也渐感陌生,她喉头一紧,“我不要面对天下!”
他不理她的反抗,率先拨起了序章,琴音清雅,舒缓而起。上官那颜只觉心中烦躁,许久也不接曲。
他一直弹奏,一章接一章,袍袖光华跳跃。
上官那颜拿起竹箫,吹还是不吹?她知他在等她。
竹箫将到嘴边,忽然转了方向,狠狠抛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到草丛中。她不知是哪里借来的胆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倔劲,一瞬间什么也不顾了。
“叮”的一声,弦上只剩余音。他面无表情盯着她。
她拧着一股劲,转头看向别处。
“好大的脾气!”他甩袖起身,去草丛中找回了竹箫,放到石桌上。
上官那颜一把从桌上抓起竹箫,又要扔出去。俞怀风本要制止她,却忽觉无力,退了几步坐回石凳,面色不甚好。
上官那颜暗暗瞟了一眼,手里的竹箫却再扔不出去。见他脸上血色甚少,闭目似乎在调息。她心中一慌,脑中想起那夜一句不详的戏语——你可知天纵奇才一般是天不予寿?
她身上渐渐发冷,那句话无数次在夜里成为纠缠她的梦魇。她敛声屏气,观察他脸色。他却一直闭目,不知怎样了。
上官那颜一颗心沉入谷底,放下竹箫,走到他面前,摸向他的手,果然还是一片冰凉。她一手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一手抚向他心口,难过道:“师父,我错了!你怎么样了?”
他未动。
上官那颜望着他如玉的面容,险些哭出声来,师父怎么了?
“师父,你千万别离我而去!千万不要死!”她扑进他怀里,痛哭失声。一面哭,一面听见他心跳,却是比较微弱。她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听不见那里的跳动。
她把手放在他心口,一刻不停地感受那里的动静,唯有如此,才能解她恐慌。若真有一天,他离她而去,这世间再无他这般绝世的乐师,再无他这般爱护教导她的师父,她该怎么办?
眼泪一串串流下来,滴到他衣襟上手背上。她这才发觉,原来他在心中这么重要,竟比爹爹重要!
爹爹于她只是概念伦理上的父亲,俞怀风于她却是真真切切关怀她的师父。她离了爹爹尚可生存,但若离了师父……
她无法想象。心里的这抹温暖若离去,她还有什么?
想至此,她心里荒凉无际。
俞怀风缓缓睁眼,调理内息后,长吁口气,垂眸见她倚在他身上,满脸泪痕,目光飘忽。他心中一跳,蓦地有种不好的预感,抬手将她推了出去。
上官那颜见他有了动静,泪眼里顿时起了一层层的惊喜与笑意,反握住他的手,又靠近,“师父,你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