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风颜录-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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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儿,我回来了!”上官那颜疾步奔入,见院中无人,便寻去内室,“欣儿?”
俞怀风独自在这所算不得宽敞的别院里四下打量,院墙上蓬草滋生,院墙下荒草丛生,没膝的野草遮掩了小径,几间房前门漆剥落,尘灰堆积,屋角尚有蛛网悬挂。
上官那颜垂头丧气从内室走出,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灰尘,“欣儿不在,大概被爹爹带走了。”这里没有了人替她看护,竟成了这么破落的模样。
把师父带到这么寒碜的地方,她不由发窘,“师父您光临寒舍,徒儿没什么好款待的,您先坐,我去沏茶,……啊,先别坐,等我清理一下……师父别碰这里,这里灰多……小心衣服……”
最后,俞怀风被她赶到了一处草根较少的难得地段,她纵观全院,只有这么一处还算干净。
“师父您先看看风景,我去去就来!”说着,她便跑入了屋子里。
这里的风景,不看也罢。俞怀风走出她划定给他的立足之地,在荒草中寻径。一地的蒿草环绕着一口深井,井架上轱辘与绳索尚未荒废。他挽起袖口,踏上井石,将一只坠了绳索的木桶抛入井中,摇转轱辘,打起了一桶清水。就着清水,清洗了水桶与井沿,又寻了一块干净的布,蘸了水,擦拭院中的石制桌椅。
当上官那颜顶着一头一身的蛛网跑到院中透气时,俞怀风已在荒草中干净的石凳上坐定了休息。
二人对望一眼,夜风徐徐。
瞧见井旁打好的干净井水,上官那颜羞愧道:“师父稍等,我这就去烧水做饭……”
俞怀风不言语,只看向树梢头的一勾新月,心中对她烧水做饭一事存保留态度。
一个时辰后,夜色已完全降下,幸得明月光辉,院中才不需灯火照明。不过,如此荒庭,月下更显凄清恕K谑狼爸ё磐罚绰セ募诺脑律�
上官那颜满脸烟灰跑出来,衣裙已被打湿了一半,神色委屈而愧然,“师父……我们还是去客栈吧……”
俞怀风转眸看她狼狈的样子,只得起身,从她身边走过,“这时候客栈也都打烊了。去换衣服,收拾屋子,今晚只能暂栖贵府了。”说着,他便进了厨房。
上官那颜抹了羞愧的泪水,应了一声,便忙着去收拾房间了。
收拾了两处房间后,她换了干净衣裙,重新梳了头,出到院中,顿时瞪大了眼。石桌上摆好了饭菜与茶水,虽不丰盛(没有丰富的食材),却色香味俱全,几道小菜颇为精致。
俞怀风从厨房刚洗了碗筷出来,对呆站在一旁垂涎的上官那颜道:“还不快洗手吃饭,不饿么?”
上官那颜遂热泪盈眶地去洗手,回来坐到他对面,接过筷子,尝了面前的炒菜,竟不输于宫中御厨。她哽咽了一下,“师父做的饭菜真好吃……”
“……上官小姐,不会做饭也罢了,烧水也很难么?”刚踏进厨房时,一地的水迹,满灶台的烟灰,让他久久怔忡。不知是该同情她,还是该同情中书令上官廑。
上官那颜又哽咽了,“我、我……”
“算了,吃饭吧!”俞怀风提起筷子,给她夹了菜。此时她情绪脆弱,不是训诫的时机。
深觉自己无能的上官那颜忍了泪,呼啦啦吃起饭来。师父的手艺真不错!一番折腾后,她得出的结论就是,跟着师父有饭吃!
风卷残云地吃了一阵后,她发觉自己吃相着实不雅,偷偷瞄对面一眼,见他吃饭也是优雅有致,赏心悦目。
“看我能饱肚子么?”他不抬目光,就知她咬着筷子看他,定在思量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书上不是说……秀色可餐么……”她凝视他,随口接道。
他将她冷冷一瞥,上官那颜立即醒悟,真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又出言冒犯了,遂赶紧端坐正色,也学他的样,斯文地用餐。
二人对坐吃饭,两相优雅,不再言语。
饭毕,上官那颜去厨房洗碗。俞怀风在中庭抚琴。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他拨弦的手顿了一顿,继续弹琴。
又听“啪”的一声,他手指又在弦上顿了一下,继续拨弦。
再听“啪”的一声,他停下抚弦,举头望明月。
此时正忙于处理政务的宰相上官廑不会想到,远处明月下,有人正深深同情他……
月影下,厨房门口悄悄溜出一个人影,贴着墙壁蹭到了自己房中,去悄悄换掉浑身湿透的衣服。俞怀风假作不见,低头弹琴。
上官那颜穿上今天的第三套衣裙,捧着一杯茶,走到中庭,“师父,喝茶!”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见他久久不喝,上官那颜了然地伤心了,“……这茶、可以喝的……”
“是用我烧的茶水么?”
“是。”
这才放心喝下。
上官那颜满腹惆怅,在对面坐下,托腮抑郁。
似乎又伤了她自尊。俞怀风看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为什么要住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垂着睫毛,神情落寞,“爹爹总忙于公务,无暇理睬我,我总觉得自己多余,就搬出来住了。”
“上官大人不曾召你回去?”
“他让人叫过几次,我不听,他便每月拨些银子过来。”她哀伤地蹙着眉,眼中盈盈,与月光融成一片,“对于爹爹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
“天伦之情,哪有人厌弃的?只怕你与你爹爹之间有误会,却谁都不愿澄清。”他手指抚过七弦,“想听什么曲子,为师给你弹一曲。”
“随便。”她依旧怏怏然。
俞怀风左手按弦,右手一个起落,一串清商奏响。七弦振动,纷纷扬扬,曲调高亢,劈波斩戟。忽如万马奔腾,忽如大漠扬雪,忽如激流奔洄,忽如九天飞霜。
商羽之声敲击心弦,骤然牵动人心。上官那颜神色渐换,于他曲中心血激昂。她坐直了身子,看他眉目不动,却于月下奏起如此激荡的曲子,不禁心中砰然。
“这是什么曲子?”待他奏完,她忍不住问。
“《郁轮袍》。”
“真动听!”她回味良久,想学此曲,但恐怕自己奏不出这气势。
“若是琵琶弹奏,则更佳。”
“回仙韶院,师父教我这首琵琶曲吧!”上官那颜一手搁在琴上,望着他笑道:“我也给师父弹一曲吧。”
“嗯。”他把琴转到她面前。
上官那颜摆好了姿势,纤指在弦上一勾,带了个起音,垂眸开始投入弹奏。弹的正是最近宫中流行的曲子——《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曲调哀婉,情丝切切,琴师神态注入其间,随音调起而又落,愁思百结。月华流泻,倾洒她一身。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为何有曲子如此哀切,牵人魂魄?是琴动人心,还是心挑琴弦?爱恋终成相思,无法可解,无人可传,唯有刻骨铭心,独自低徊。
弹尽一曲,她竟滑下一颗泪,尚不自知。
她倾心弹奏,当局者迷,不知自己是怎样的投入,何时的动情。但曲中情意,听者可察。
俞怀风愈听愈觉不对劲,“不要再弹这个曲子了。”
“不好听么?”她诧异。
“曲调悲切,不奏为妙。”
上官那颜不应声,勉强点头。
“不早了,休息吧。”他起身。
“师父今晚就睡我从前的房间吧,我都收拾好了。我去欣儿房间。”上官那颜抱了琴,领着他去。
将他送到后,上官那颜忽然记起一事,从怀里取出一个秀囊,递到他跟前,略有羞赧,“这是几日前我秀的,送给师父!”正是几日前二人不说话的时候,她为调解局面连夜秀的。
淡淡香气袅绕着秀囊,正是海棠花香。这个制作拙劣的香囊,针脚歪歪斜斜,一看就是初学女红。“你留着吧,我不用香囊。”他淡然拒收,转身入房。
关上房门,似乎还能感受到门外少女的伤心低落。他眸中凝重,步入房中,竟处处是她的气息。梳妆台,书案,床榻,虽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带有她气息的物品,环绕身侧,丝丝缕缕渗透过来。
他推开窗,让夜风吹入,月光也随之倾泻进来。散了许久,也不曾将她的气息散尽。他猛然省起,当真是房中散不尽她的气息么?
还是,他对这气息太过熟悉,记忆中、心头间,如何也驱散不尽?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里,似乎有了一声轻微的声响,他并未入睡。
“师父……”
他猛然睁眼,她慌乱中的一声哭喊绝不是幻觉。喊声未落多久,他已如风般的速度到达她的房间,“那颜!”
房中不见人影,只剩凌乱的痕迹,以及墙壁上扎入的匕首与留帛。他一把扯下,展开速览。
“西北郊,离思亭。”只有六字。
他将帛书捏于掌心,视线落到地上的香囊,他俯身拾起。西府海棠的香气。
他竟让她在眼皮底下被人掳走!眸中波涛已起,飞身而出,直赴西北郊。
第41章 荒郊惊魂
郊外的夜风吹在衣衫单薄的上官那颜身上,犹如被人泼了冷水一般,冻得她发颤。被人扔到一处荒亭里,蹭得她膝盖生疼。
劫她的人抛开她后,走出了斑驳的亭子。上官那颜从地上爬起,赶紧打量附近。天上乌云遮月,四下晦暗,走出荒亭的人背对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是什么人?”上官那颜冷得发抖,却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不回答她,依旧看着远处。
黝黑的四野忽然一处处亮起了灯火,渐渐飘近,聚拢而来,在夜里看来格外诡异。
鬼火?上官那颜抱臂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哆嗦了一阵后,她在胳膊上狠狠一掐,疼得险些叫出来。居然不是做梦!
师父快来救我!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不敢喊出嗓子。
灯火聚在四野,照亮了月影下的荒原。上官那颜这才看清,原来不是鬼火,每盏灯后都有持灯人,但他们打扮奇特,均着红色长袍,烈焰一般排列在东西南北四方。
妖灯燃起,一人从灯后走出,向上官那颜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人身形瘦小,步伐蹒跚,待走近了,上官那颜险些发出尖叫。那人面目可怖,不辨五官,几乎不似人面。上官那颜躲到亭子里的柱子后,瑟瑟发抖。
那鬼面人走到绑架上官那颜的男人面前,佝偻着身子行了一礼。那男人身躯高大,转身向亭子指了一下,鬼面人的目光便随着他所指望了过来,直直盯到上官那颜身上。
她顿时毛骨悚然,心跳如狂。
鬼面人模糊的面容上露出诡异一笑,又蹒跚着脚步向亭子走来。她咽了口唾沫,挪动发颤的双腿,转身便跑。
刚跑出亭子没几步,裙角似乎被什么挂住了,她急着去拽衣裙,弗一回头,竟见鬼面人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正一脚踩住她裙裾。再也忍不住,她惊怖地大叫一声后,瘫倒在地,两腿再无一丝挪动的力气。
鬼面人俯身到她面前,带来一阵难闻的气息。上官那颜猝然闭目,不妨就此晕死过去吧!她在心内乞求,快些晕过去吧!
但清晰的感知告诉她,鬼面人此刻离她不足一尺,于是她紧闭眼睛,再不敢睁开。
鬼面人把她提起来,拿到自己跟前打量,一只鼻子在她身上到处嗅。她魂魄已被吓去一半,师父再不来,她要被鬼吃掉了!
“鲜美!”鬼面人嗓子里发出嘶哑的音符,夜枭一般呵呵笑起来。
果然是要吃她!上官那颜流下两行热泪,紧闭着眼睛,颤抖着反驳:“我……没洗澡,不……不好吃……”
鬼面人转头对绑架上官那颜的男人道:“正是观音血的香味!”
魁梧的黑衣男人点点头,“果然!”
鬼面人一松手,上官那颜摔到地上,耳边听得乒乒乓乓的一阵声响,她忍不住眸开一线,顿时又吓得脸色惨白。鬼面人竟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一个奇怪的罐子,朝她凑近。
“我还小……不要、不要吃我……”她泪如雨下,在泥土上一步步往后蹭。
鬼面人哪里理睬她的哭喊,举着匕首对准了她心口。寒光映到上官那颜脸上,她花容失色。
黑衣男人目光忽然落到上官那颜颈上的檀香珠,他眉头一皱,拉住了鬼面人的手腕。匕首顿在了上官那颜被划开的衣襟上。
“上使?”鬼面人不解。
黑衣男人扬袖打掉匕首,身材魁梧却长相阴柔的他缓缓一笑,抬手招来两个红衣人,指了一下附近的一棵古木,“先绑起来。”
两个红衣人立即行动,一人拉起上官那颜一只胳膊,飞身而起,越到古木上,将她捆在了高高的树干上。
上官那颜刚离了鬼门,又被悬空绑到树上,脚踏不到实地,手够不着枝叶,浑身骨头似要散架,却只能任夜风怒啸,拍打在脸上,将泪水都风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