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风颜录-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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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左臂刚好勾到俞怀风脖子上,便使劲攀附,想要逃离水域。裹着她的薄毯已滑入水中大半截,她湿漉漉滑溜溜的手臂攀在俞怀风身上,死不松手。
此情此景诡异莫名。上官那颜眼眸紧闭,脸色红润,身无寸缕,长发披散,抱着俞怀风不撒手。二人呼吸可闻,几乎无距离可言。
但俞怀风是何人?处变不惊是他的本事。尽管少女在怀,他也还是面不改色地捞起入水的薄毯,将紧紧依附着他的人再度裹起来,放入水中。上官那颜危机意识太过强烈,知道怎样安全,搂着他脖子就是不松开。
俞怀风俯身放她入水,自己的衣襟都已透湿。
这么难伺候的小姐!
他腾出一只手,去掰她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入手滑嫩,他几乎无从下手,始终把握不好力度。
他盯着已半入水的上官那颜,弯下腰在她耳边以轻微而不容违抗的声音道:“松手!”
上官那颜低覆的睫毛一颤,似乎听到召唤一般,手臂便松松落了下来,滑入水中。
俞怀风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扯出了水里的毛毯甩到一边的椅靠上。他额头汗珠还没干,再一看浴桶,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水面上没有上官那颜,她又没入了水底!
这浴桶是谁买的?买这么大做什么?他平生第一次生了浴桶的气。
他回身到桌边倒了杯茶喝,愈喝愈气,最后砰地甩了茶杯。他挽起袖子,也不顾自己整个袍子都在滴水,在房内找了只木桶与水瓢,回到淹没上官那颜的浴桶边,开始一瓢一瓢从浴桶里把水舀出来。
直到水面露出上官那颜的脑袋,他才掷了水瓢。再顾不得太多,他一把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手里一个翻折,让她俯趴在浴桶的边缘呕水。
这一回,她倒是喝了不少水,呕着呕着竟醒了过来。兴许是觉得姿势太过难受,她手撑在木桶的边缘,往后退了几分,而后扑通一声倒回水中。由于桶中水已减了不少,她便刚好仰坐于水底,抬起迷蒙的眼。
当俞怀风映入眼中时,她霎时清醒过来,猛然从水里站了起来,欲要行礼。俞怀风愕然,背过身去。
感觉到了一丝凉飕飕,上官那颜这才往自己身上看……
……
“啊——”她惊慌的呼声直冲房梁,久久盘旋。
“咚”的一声,她缩回水中,将整个头都缩进去。
这是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噩梦?梦魇?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又大声呼疼,不是梦中!不是梦中?
俞怀风不知她在折腾什么,又不好询问,更不好转身。
“哗”的一声,她从水里冒出来,以一双惊恐的眼瞧着不远处一身湿漉的人,用颤抖的噪音道:“大司乐你、你怎么会在我的浴房里?”
俞怀风淡淡道:“这是我的浴房。”
“啊?”上官那颜惊讶地合不拢嘴,赶紧四处打量,果然都是陌生的布置,“那、那我为什么会在你的浴房?”
“你回到水里了么?”俞怀风不接她的话,陪她没完没了的一问一答,不知要到何时!
“到、到水里了。”上官那颜脸颊羞得通红。
俞怀风转身,一双眸子依旧不波不兴,冲穆淡雅的神色丝毫不见慌乱,尽管一身湿漉,却仍不减渊岳风姿。上官那颜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紧张、慌乱、晕眩……无数种感觉汇聚袭来,她恨不能立即死去。
俞怀风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她已摇摇欲坠。俞怀风不看她,只伸手试了试水温,静静道:“水凉了。”
水凉就水凉吧!只要有遮羞之物,管它什么水呢!上官那颜心中默念,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
俞怀风放下袖子,走到大门处,拉开了门,对外面道:“白夜,加热水。”
上官那颜心中抽搐,这梦境没完没了了么?
白夜送来热水,俞怀风接过后又立即关了大门。
上官那颜在凉水中打了个喷嚏,目光投向屏风上可望而不可即的衣物。
俞怀风将热水一瓢一瓢加入浴桶中,既然她醒了,就不用担心她再溺水了。上官那颜在一旁脸红得如大虾,大气也不敢出,只缩在水里感受一点点变热的温度。他也不问她水温如何,只脸色平淡,似乎在调一杯温度适中的茶水。他边加热水边试水温,最后终于到了满意的温度,遂罢手。
“你好生泡着,等水温快凉时再出来。”他扔下一句话,便自己出去了。
上官那颜趴在浴桶上,重重呼出一口气。看到一地的水迹和凌乱的浴具,十分不解。
上官那颜出浴后穿好衣服,走出了浴房。外间守着的小童告诉她,俞怀风在前厅喝茶。
她带着一肚子疑问往前厅去了。
她不是在上课么?怎么进了他的浴桶?谁把她放进去的?
尤其最后一个问题,她最为关心。是哪个给她脱的衣服?她面红耳赤地想,肯定不是大司乐吧?不是吧?应该不是吧?不可能是吧?
当到了前厅,站在已换了一身宽袍正闲闲品茶的俞怀风面前,她一个问题都问不出了。
他仙风道骨神仙人般,她只觉自己的疑问太过猥琐不堪,便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大司乐,学生觉得《平沙落雁》曲境高远,可以尝试不同的方法演奏,并不一定要因循一种。”她低垂着目光,将在盛熹课上的梦境里所得感悟道出。
俞怀风停了喝茶,愣了片刻,才回应道:“哦,如此也可。”
“昨日从大司乐书房借的书也看完了,明日给还过来。”上官那颜继续垂着头,模样乖巧,十足一个听话的弟子。
俞怀风看她几眼,又淡淡应了一声。她为何不问沐浴之事呢?
似乎再无话可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上官那颜悄悄抬起几寸目光,瞟了过去,不想他竟一直看着她。脑子里立即呈现她从水里蓦然起身,撞到他目光的那一幕,上官那颜脸上飞起红云,无法与他对视,又深深垂下了头。
“你被盛夫子罚站,不想竟晕倒地上,我便将你带回紫竹居用药,药浴之法较为有效。”他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了清楚。
“哦!弟子给大司乐带来麻烦了!”她垂头表达歉意。
“你这两番病得奇特,未必便根治了,以后如有不适,及时来找我。”俞怀风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轻叩桌缘,“你既不喜儒学,不学也罢,以你在府中数年的根基便已足够。以后专心习曲,不懂再来问我。”
上官那颜听得有些迷糊,抬起不解的眼,问道:“弟子以后只跟着大司乐学习么?”
“你既有慧根,我便将毕生所学悉数传给你。我在仙韶院多年,始终未寻着可接我衣钵之人。今届既有你,便不必再等了。”
上官那颜惶恐道:“大司乐谬赞了!大宸少年才俊多的是,大司乐不必如此快做决定的!弟子、弟子怕才疏学浅,继承不了大司乐所学,辜负了大司乐!”
“我的时间不多,也许这一届便是我所收的最后一届。我知你不能承我所学的全部,但若能继了六七分,我便知足了!”俞怀风看着她身后的天空,目光一时有些空明。
“时间不多?难道大司乐要辞去仙韶院掌院的职务?”上官那颜心中有些忐忑,害怕听见他的这些话。她虽因他挑中自己而喜悦,但更多的却是惊恐。她心中从未对仙韶院放松过警惕,亦不对这帝都世事抱有太多幻想。
“你不必管这些,也不要对别人提及。韶华总是易逝,年轻时所达到的高峰,随着岁月的侵蚀,将再也难以超越甚至企及。我的巅峰已到,再无法跨越。只能趁此时招一名有慧根的弟子,来继承我毕生的心得。”他收回目光,看着她,语气透着莫名的沧桑,“这是我生平第一愿!你能够帮我完成么?”
上官那颜扑通跪下,目光熠熠,“大司乐言语过于悲切,您正值韶华,何谈沧桑之语?不过,既然是大司乐毕生之愿,弟子愿承袭您的心血,不负重托!”
“好!”俞怀风笑起来,满屋子便都是清风霁月,“设置仙韶院是圣上的意思,我不过是暂时执管,收纳帝国少年学子而教之,并不只是授业那么简单,今后你会明白。那颜,以你的聪慧,也该早已料到,仙韶院的存在以及我的存在都绝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不过,不管我为何存在,因何存在,将来如何,都只是宿命的因果,你千万不要探究。”
上官那颜心中一凛,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却终是道了声“是”。
俞怀风将她扶起,凝视她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仙韶院是一回事,我收你为徒是另一回事。不管将来你我如何,我授你曲艺都只是在纯粹的乐艺之境上的关系,在这一点上,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离了这一范围,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上官那颜听得懵懵懂懂,不知如何回答。
“太多的东西,你暂时无需了解。只需谨记一点,用心跟我学乐!”
“学生记住了!”
“明夜戌时来我院中。”
第11章 月下拜师
上官那颜回到寝殿后,兴奋了一整夜,拥着被子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眠。考入仙韶院固然是她的理想,她以为这便是顶峰,然而能得俞怀风亲自悉心传教,并不是一般仙韶院学子所能享有。
大宸宫廷首席乐师选择了她来传承衣钵,她又兴奋又难以置信。
她心潮澎湃只是因为能够追随最优秀的乐师,能够攀登乐律国度的高峰。此时的她自然不会想到,二人师徒传承最终将带来的结果与宿命,亦不会想到将为帝都带来怎样的命运。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清早才沉沉睡去。既然俞怀风已允许她不学五经儒学,她便放肆地在寝殿睡觉,不去课堂。
黄昏时分,她睡足起身,更衣梳妆。眼角瞟见从府里带来的衣裳,一时动了念头,想壮着胆子在仙韶院穿一回。湖蓝绸缎衣裙窄腰广袖,配以绿色丝绦腰带,是她平日最爱的一件。
发髻也重新梳成女儿模样,浓密的黑发盘成丛梳百叶髻,再加了几枝发簪。临镜一照,她被自己这副盛装模样吓了一跳,遂将发钗都拔了下来,最后只挑了一根碧玉簪斜斜插入发中。
不是盛大节日,她一般不喜面部着妆,今日也不例外。收拾妥当后已近戌时,便忐忑赶往紫竹居。
入夜的紫竹居格外清幽,明月当空,紫竹萧萧,悠悠琴音伴风而来。
上官那颜循着曲音穿过一重重院子,来到最深的庭院。
皓月悬空,月华如水,院中格外清明。俞怀风着一袭白袍,坐于树下的石凳上,膝上搁琴,正低眉弹拨。清风穿过他飘动的袖角,在反射着皎然月光的琴弦上舞动。
上官那颜走进庭院,看到这一幕,便几乎要停了心跳,呆立当场。
早已察觉有人到来,凭脚步声,俞怀风已判断了来人,因而并未格外注意,只将一首曲子弹尽。
拨到尾音时,他才抬头。
上官那颜一袭长裙垂地,束腰窈窕,身段婀娜,自月下行来,腰间丝绦漾动如水,衣袂上的月光跳动浮越,映在她脸上,如仙如画。
俞怀风指端一扫,曲音久久回响。上官那颜与他目光相撞,一怔的时光,心里还诧异了那尾音不该如此收尾。
“大司乐!”她上前行了一礼。
俞怀风一指身旁的石凳,道:“坐吧。”
上官那颜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后,不太敢抬头看他,虽然她极想多看几眼,最后只是迟疑着道:“大司乐,我父亲那里……”
“这个无需担心。”俞怀风也不看她,只抬头看明月,“今夜叫你来,是让你行个正式的拜师礼。”
上官那颜喜出望外,终是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神色,等待一个怎样的仪式。俞怀风移过目光看她道:“最后问你一遍,是否有十分的诚心,是否不会后悔?”
“弟子有一百分的诚心!自然不会后悔,为何要后悔呢?”上官那颜急切地回答,明眸在月下格外有光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俞怀风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神色有些不可捉摸。她眼中清澈,尽是柔和的月光,而他身处皇宫,何谈清澈可言?他又该如何对她说。
“倒是我要求过分了!”他抱琴起身,白袍胜雪,望月而笑, “人生何曾不悔!你此时有诚心便够了,至于今后悔不悔,都随你。”
“大司乐!弟子不悔!”上官那颜忙起身表态,站定了望着他。
他一垂目,瞧见她端妍的打扮,轻轻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上官那颜不知道从他眼睛里瞧见了什么,一时间有了几分警觉。俞怀风同时看出她的疑虑,并不介意,想起她沐浴时昏迷中的状态,不禁笑道:“你天生感觉敏锐,自保能力强。无论对什么事都持有怀疑之心,所以你不喜正统的儒学。无论对什么人,你都没有亲近之心,所以你从相府搬出,独院别居。”
见他对自己分析如此透彻,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这些根本问题,上官那颜愕然,不禁离他远了一步,有些怯意地看着他。如果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