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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沉默是金 (上、下部+番外)-第1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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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入夏后,皇帝又带弘历前往热河行宫避暑,在平时批阅奏章和召见官员的“万壑松风”殿旁,特辟三间小殿,取名“鉴始斋”,赐给弘历作书房读书之用。曲承含饴,依膝之欢,极致宠爱。

而后胤禛数次得到那边传来消息说,历哥儿随侍老佛爷,每每上头写字,必然赐之;又在山庄阅射,连中五矢,蒙天语褒嘉,慈颜大悦,蒙赐黄褂。

胤禛听到这样的消息,倒也十分欢喜。

未几,秋狝开始,弘历便随了康熙皇帝前往木兰辉罕行围打猎。

但凡查探的,回来俱都喜滋滋报说,哥儿极为争气,得了老佛爷的喜爱。更有在行围中发现一熊,主上以火枪击倒之。特命哥儿上前最终射杀,以得“初围即获熊”的美名。虽那熊后又突起,令哥儿受惊,但却有惊无险,并更得皇上“命重有福”之褒语。

过两日,他们便回来狮子园了。届时,皇阿玛亦都临幸花园,并明言意欲一见阿昭。

皇阿玛,是曾见过阿昭两次的。

若是第一次在选秀上见到之时,印象并不深刻的话,然则第二次却当是感觉深邃,难以忘怀吧?

在那德胜门口,阿昭已经不是阿昭,而是,……而是她了……想到这儿,胤禛忽而皱眉,本走向乐山正殿的脚步猝然顿住,猛地回转身又往忘言馆的方向走回去。

跟在身后的傅鼐十分不解,却又不敢开口声询,只得默默跟了后头。

多棋木里和阿昭她们是刚过了日昳,初到晡时才抵达狮子园的。而圣驾莅临胤禛的离宫则是第三日的事情了。

因是胤禛恭请皇父家宴,故而行幸仪仗并没有大举摆设,前列奏军只在狮子园门口外候着,等主子们进去后再从角门鱼贯入内。

在皇帝入大宫门前,首先是十名佩刀大臣导路,而后是两名佩刀护卫,再是豹尾班侍卫,中有执枪者十人、佩仪刀者十人、佩弓箭者十人。弘历则随侍在康熙身边,自然要进了头宫门到了仪门前头,这才下了马改换轻步辇。

待胤禛率众给皇帝跪拜请安见驾后,弘历便从他皇玛法——皇祖父的轻步辇上下来,给自己的阿玛和嫡额娘、亲额娘见礼,而后便一众人等各自散开,皇族父子爷孙则往妙高堂用膳,护驾臣工、奏军则去偏殿的旁庑楼屋以及仓焦饭房等地吃饭,另有豹尾班侍卫随行护驾,暂且不提。

虽是皇帝御膳,可毕竟是自家骨血,待到一众人等散开,天家仪式结束后,气氛随之松快很多。

用膳完毕,弘历旋又跟皇祖父跪地告退,跟了教引太监退下去,去寻他那亲额娘钮钴禄·苏昭去了。

也是大半年不曾得见了,总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最是依恋母亲的时节。

多棋木里见状赶紧跟了后头,她身为嫡额娘,在皇帝面前,更是要做足礼数,摆足嫡福晋的本份,断不能落个不理不睬不顾不问的罪名,况且这弘历哥儿又正得圣宠,更要加倍小心,笼络钮钴禄氏才是。

厅中留下康熙和胤禛两父子,一时静默。

康熙随口提议道,不如去环翠亭走走。

皇阿玛既然有意,胤禛自然不会反对,颔首应后,这两皇家父子便慢悠悠地朝着殿外走去。

狮子园倚山而建,从闲居处的宅院一路行去,经过抄手游廊,穿过垂花门,一路看那什锦灯窗、竹木花卉等,虽是数年来看惯的景致,却还是分外幽雅。到得水流泉池之处,更加清雅淡致。

这狮子园内水景尽从外头引入活水,流水潺潺,颇是灵动,景色极佳。

近黄昏薄暮,淡黄色的日光,柔和,不刺目,慢慢地洒落在临水小轩前头的湖中,波光粼粼,闪出道道莹光。随着风拂波动,光线亦随之缓缓滚动,一时之间,看入水深处,只觉亦真亦幻,似有若无,年华逝去,浑然不觉。

胤禛定定看着,脑中似乎飘过一道熟悉的倩影,她在水波间巧笑倩然,口中娇嗲唤着:“四爷……四爷……”

正正定定神思恍惚间,忽听自己的皇阿玛,康熙笑言:“朕同弘历甚是投缘,此次行围,愈加觉到此子福缘非凡,真是深得我心。听说,他,是阿昭生的哥儿,而那钮钴禄家的阿昭,凌柱的女儿,自打朕甲申年选秀时赐了给你后,跟了你这么多年,也就只得这么一个孩儿?”

胤禛猛然间清醒过来,赶忙应道:“是。”

康熙目光猛地横过来,瞧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凌厉万分,却倏忽又浮出一个笑颜,缓缓地说道:“也有……八九年了。”

胤禛闻言一惊,心念一转间亦是立刻猜到皇阿玛意所何指。

“这些年里,你,有没有怨过皇阿玛?”康熙淡淡地问,“就像胤祥一般,为了他额娘便同朕如此负气,随意糟践身体,真是一点儿不懂事。”

胤禛抬起头看着康熙皇帝的侧身,暮色之中,几缕昏色的光线透过一边的树荫疏影,投射在皇帝的脸廓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色,映着水光,微微摇动,不自觉间几乎要以为眼前的汗阿玛真是年幼之时,坐在孝懿皇后身边,那个和蔼微笑,充满温情的男人了……

只是,他一定不是。

胤禛沉默了足有半刻钟,才平静坚定地摇了摇头。

康熙依然维持原来的身姿不动,但是眼眸却朝着胤禛的方向倏然射过来,嘴唇微启低声说道:“其实,她是个好孩子。张献将她的医案密奏上来后,朕寻思良久,终是想要救她,只是……命数如此,不能挽回……”

胤禛低下瞳眸刻画着这湖边石板路旁的太湖石,这窟窿假石玲珑剔透、重峦叠嶂,正值夏日,荷香芬芳又飘之湖畔,她一向甚喜这一派湖光山色,总是言及此处颇似杭州西湖。

确实,不能怪皇阿玛,因为无论皇阿玛当年是否将她带走,她都早已命不久矣,且自萌死志……那件留仙裙……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刻意在衣中裹覆细沙,复以捣衣棒杵,反复槌之,直至衣料渐均匀蚀烂……粗看毫无特别,只是,用力撕扯,便觉异常。

所以,皇阿玛不派人掳走她,则她也定会走上这条路;皇阿玛派了人来,最后,不过是令她费了一些心思,设计布置,方才达成死愿。

跳崖之前,她这几步路走下来,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虽是有些破绽纰漏,也是因着耽于情义二字,……可由始至终,却着实令他和胤祥大为惊异。自己是知道她行事向来不凡,抉择当机立断,可依然没有估到她竟极具行动力,这等魄力处断,心思缜密之处,真是丝毫不下于他。

若不是胤禟的那些手下实在放肆狂妄,胆大自尊,竟然敢将执有胤祥令牌之人所交付的马匹翻然杀害之,取肉而食,又在后龙禁区生火起烟,……且那几人又看她给的钱银甚多,见财起意,还要分头悄悄尾随意欲谋夺余财……,他却也难以即刻找到她的行踪。

当时,也是怒极,在汤泉村差些儿一无所获,后来竟是直接寻了一个村内吏目,令傅鼐以死胁之,方才承认确有执胤祥令符的女子来过,并告知她离去方向。

待到捉了那几个胤禟的手下,那几人常年值守皇陵附近,遇的显贵少,就数他们最大了,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又灌了点黄汤,竟是狗眼看人低起来,多番阻挠他,说话不尽不实,言辞又不恭,登时令他勃然大怒,立以极厉手段拷问那几人,才老老实实说出,尚有一人尾随而去,意图谋财害命……

那几个到得最后,终于是怕极了,赶紧献出随带的鄂伦春猎狗、蒙古细犬等,追前头暗随她那人,这才得了她上山的方向。

可是,终究是晚了几分。

这晚了几分,到底,却还是要怪那几个老九的人,起初还口舌强硬,执意不肯轻松说了实话……

也难怪,胤禟平日里也是时时口出狂言,尽是敢说些大逆不道、荒诞不经的话,诸如:“但有你们看,我头上的翎子有什么好。”

时而又说:“我不图什么”,“不愿坐天下”。

时而又故作姿态,声称曾梦见北斗神降临,并说“虽然如此,我心甚淡”。

时而却又同他交好的穆景远说些个谋逆之语:“外面的人都说我合八爷、十四爷里有一个立皇太子,大约在我的身上居多些。我不愿坐天下,所以我装了病,成了废人就罢了。”

主子是这等样的人,奴才又会安分到哪儿去呢?

若是,当年,胤禩,不刻意阻挠;若是,胤禟,不那么恣行跋扈,连带他手下的人……也许,还能阻住她,令她……令她在他身边,多活几日,却也好的……又或者,想法寻找她阿玛,送她回返家乡,也许能治好痹症,再行返回?

胤禛正沉入往思旧绪之时,忽闻康熙皇帝说道:“初时朕便十分担忧,你这孩子从小率性冲动,脾性较之胤礽……唉,也是不遑多让。那孩子,来历神怪,必然引起你的兴趣……当年在乾清宫头一遭正式见她之时,就发觉她谈吐异于我朝寻常女子,模样儿又周正,性子表面温和文弱,实则高傲倔强,倒是与你心胸脾气儿有几分相似,但若处的日子久了,难免就……只她毕竟是怪力乱神之属,朕又寄了厚望在你身上,终是不妥,将来只怕所有人尽要说道此事。但朕也年轻过,明白你所思所想,故此才特意为难,不加册宝。你喜欢,收着就是,但别太明目张胆了。只可惜,这孩子运道不好,总是惹一身麻烦……这,大约也是天意罢。”

胤禛低下头,回道:“是。”

康熙将眼眸投向了湖光暮阳之间,定定思了片刻,笑说道:“那孩子,说的话倒是极明理睿智的。这宫里宫外的,能看穿你良妃母心思的女孩儿,可也没几个吧?芸香,总爱把心思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弯儿,令看的人头晕起来,最后便分不清楚底细了。那映绿就是一个不清不楚,亦是不明不白的。胤礽的腰牌,是被芸香截下的,那孩子晕厥后,送去了你别苑,所有物事,尽是芸香着人收拾。嗯,腰牌被芸香她收了去了,复又交给了映绿。那傻丫头竟然就痴痴地听了老八老九的话,去行刺胤礽……芸香只是让她下了阿肌酥,何曾要她搏命去行刺呢?腰牌给她,是让她保命用的,唉……糊涂啊,白白丢了一条小命,倒是让朕觉着颇对不住杨谦哪。较之映绿,就益发觉着那孩子的伶俐来,……”

康熙说着,脑中出现那名女子站在养性斋前,轻轻地笑着,叫着“爷爷,爷爷……”

她当时说:“爷爷,良主子,有一次同我说,若是哪一天,她不在了,但是我却又遇到危难,便带着那生香筭袋,到这养性斋来,必能逃得生路。”

她又说:“我初时,觉得良主子对我可真好哪;后来,又觉得良主子真坏心,这样处心积虑地害我;而今,我忽然觉得,也许,一切都不是原本所想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非常非常的珍贵,因为,那是要用心去体会的。”

她最后咯咯地笑着,很快乐地说:“所以,我突然想,是不是,良主子想要赌一赌,对皇上来说,规矩、则例、颜面、体统重要,还是……还是她、她留下的人、她留下的东西更重要……良主子,这辈子已经赌了很多次,每一次,她都只赌同一把。也许,对她来说,我,是最后一把,这一把依然是压了一辈子的那个牌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很真诚地说:“爷爷,不要生气,怒气伤肝。”

真是……一个,好孩子。

在宫里头,又有哪个孩子,会这样真心真意,毫无所求地说这样一句话呢?

“说起来,和那孩子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曾教过朕一个有趣的主意。”康熙忽然说道。

胤禛听到前头提及良妃的话,已然有些诧然,待到皇帝提及头一次与她见面之事,更加莫名其妙,只得默然听着,不言不语。

康熙笑着说道:“人年纪大了,便就老想着往事。朕也是如此啊。现在想想,竟然也快二十年了……那孩子同朕说,——这个灯笼是个罩子,摸得着但是看不见,而且像人言一般牢牢捆住心存邪念人的手脚。就是明白告诉你,你没法子作弊,你要是作弊你就输啦,你不想输就得按规则办事,愿赌服输。朕当时听了却真是触动灵机啊……没错,对于想做坏事的人,就得用个灯罩罩住他,让他不得不按规矩办事。而且,还要诱惑他们,跳进来,玩这一局。等局终人散之际,便能看得清清楚楚。这孩子,怎么这样奇特呢?明明年岁也不大,看事处事却着实老辣得很……唉……想起她,朕便难免想见见阿昭了……”

胤禛一震,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皇阿玛。原来,当真是,因为她的缘故……皇阿玛想见见阿昭?莫不是,莫不是,皇阿玛亦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在警告自己么?

阿昭的情况,皇帝清楚得很。

直至今日,他胤禛还留着阿昭,不宠却也不冷,只怕,只怕皇帝也清楚得很……若然,皇帝不愿意她再回来此间,执意要处死了阿昭……那又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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