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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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悖于程朱理学的风气,全都是不良风气。柳春娘立志在唐朝这个大淤泥塘子里开出一朵即纯洁又贞节的白莲花,作个宋式闺秀,独善其身。
三岁时,春娘爬上凳子,从柳八斛的书柜中寻到一卷《女诫》,放在枕边,时刻自勉。柳八斛乐的直冲街坊们夸自家孙女:“才三岁的奶娃娃,就晓得倒腾古籍,吾孙女一眼挑中了东汉的手抄本,大有兰陵柳之家风!”
何为女诫?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叔妹。简言之,乖乖作个小白兔,逆来之事,恭敬顺受;委屈之事,咽牙求全。
五岁时,春娘扯开裙布,坐在床头费力地缠脚,试图靠自己的力量裹成纤直美足。她娘杨氏发现后很诧异,以为大女儿不幸中了什么魔怔,慌忙带她烧香拜佛,在香积寺连吃了七天斋饭,又拿七寸长、三指阔的桃木削成符,以朱笔写上“急急如律令”给春娘辟邪。
未嫁从父,爹娘不允缠足。她虽想缠,最后不得不放弃。
七岁时,妹妹柳分娘开始拽着纸鸢到处玩耍,跑街坊、串邻里。三五个骑竹马的男童时不时出现在柳家。一次,分娘带她的玩伴到屋里抛漆球,春娘为之气郁。都七岁了,怎能随便跟外男嬉戏!在外头嬉戏便嬉戏吧,莫污了闺房!
她立刻将大屋让给分娘,自己搬到稍小的那间,紧闭房门,同竹马们划清立场。
八岁时,春娘端坐窗下,拈针、劈线、绣花。女子无才便是德,针黹女工才是一名闺秀所该专注的事情呵,哪儿能跟妹妹分娘似的,整天就知道乱跑。
杨氏见女儿手巧,从木匠铺子里买了小机,特意为她请回一位师傅稍作指点。梳着双鬟丫儿的小小春娘安稳娴静,执着她的梭,绕着她的木杼,织着她的缂丝,绣着她的手帕,诵着朱熹家训,做着她上辈子没做完的活计。一针一线,有着熟识的安全感。
她终于如愿以偿,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这日子安静极了,简直比柳八斛藏着的那些珍宝还安静。除去晨昏定省,柳家的人几乎感觉不到春娘的存在。
九岁时,春娘为她祖父柳八斛织成一幅捧桃献寿图。
柳春娘清闲贞静的好日子自此结束。
“春娘,随吾去掌绣品。”柳八斛放下酒杯,拉住了孙女的小手。
三百六十行,门门手艺深究下去皆是博大精深,琢磨透任意一行,足以安身立业。一招鲜吃遍天嘛。可是,买卖古玩不一样。主顾拿什么货来,柳八斛就得去鉴什么货。遇见稀罕物不认识?甭说了,赔八斛珍珠,自砸招牌、自挂东南枝去吧。
年岁越大,掌过的东西越多,越不容易看走眼。
年岁越大,不敢掌的东西也越多,越容易如履薄冰,唯恐晚节不保。
柳八斛所擅颇多,所不擅者,同样多。比如绣品。孙女手巧,很有天分,何不栽培栽培?柳八斛心血来潮,到屋中打开樟木箱子,将箱内所藏绣品尽数与春娘讲个明白。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柳八斛要领孙女进这个门。
第二日往西市柳珍阁去时,柳八斛带上了俩孙女。他想让孙女们见见柳家产业。分娘初到繁华市井,一路跳着去看捏糖人的摊子、耍百戏的台子,异常欢快。老伙计忙跟在后头,生怕分娘不小心摔倒磕破膝。
春娘头戴杨氏的帷帽,严严实实遮住脸面。双手垂在袖中,不露指尖,五色履藏于裙下,站在柳珍阁内,十足一幅小大人模样。
店内正清闲,柳八斛招手把春娘叫到身边,从柜上匣内摸出一枚腰带钩子给她玩。
“春娘,你大父我五岁跟着你太大父进店,睁眼是它们,闭眼还是它们,黑天白日器物不离手,连晚上睡觉都沉甸甸揣着一兜子,在被窝里学盘玉。”柳八斛饮了一口茶汤,润润嗓子说:“那时候不懂。一堆破石头搂在怀里,不就成了老母鸡孵蛋了吗?!”
他望向春娘颈间佩戴的桃花冻,笑道:“你戴了整整九年。三年人养玉,十年玉养人,若这是块古玉,九年差不多也盘养出玉气玉色来了。过几天寻枚好的,教你怎么养。”
春娘点点头,掀起帷帽去看手中满是铜绿的带钩。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她只想早点回家去,好继续绣她的花。
“孙女,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你先说说看。”柳八斛放下茶盅,问她。
长者问,不可不恭顺。春娘忆着昨日她祖父对她讲绣品时的情形,依次叙述出这个青铜犀牛腰带钩的基本品貌:“青铜制,犀状,两寸长,一寸阔,镶宝石,有锈。”
“嗯,吾家春娘伶俐,只比吾当年差一点。”柳八斛指向青铜腰带钩子,说:“上手第一件器物,不给你拿玉,不给你看字画,给你看这枚青铜,因青铜二字压得住年岁。夏商周轮拨儿流传到今天,跟它一般老的玉件养几十年能养活过来,它却永不能回溯光阴了。”
金石二字,金由人为,石由天造,青铜是金之首,压得住年岁。
春娘又点点头,眼睛紧盯着犀带钩,却没真往心里去记。女儿家,学来无用。
柳八斛当她这神情是聚精会神,不由大喜,认定孺子可教,遂悉心点拨:“街上问十个人,人人都知它是扣带的带钩。若问它还叫什么,十之三四或许晓得带钩又名犀比。你再问,为何带钩又叫犀比,恐怕无人能答。”
“为何叫犀比呀?”春娘抬头问。
柳八斛摊手笑道:“吾不知。”
春娘刚提起来的那点儿兴趣,忽地又被柳八斛这句话给浇冷了。她把犀形带钩钩举到眼前,青铜的器味近在咫尺,很生涩。同胭脂水粉完全不一样,它是冷的、硬的、涩的,是属于兵戈和男人们的味道。
哪怕眼前擎着的,仅为又小又薄一枚带钩,也忍不住叫人嗅出九州与九鼎气息。青铜为铸重器之材,不但压得住年岁,还压得住社稷。
春娘摸摸青铜犀牛腿上铸的云纹,没由来想到——彼时,古妇人可曾拿青铜铸些首饰佩戴呢?此时,若将自己发鬟上的金簪换作青铜簪……果然青铜不能成为女子所爱……
她一时间想出了神,手中只管摩挲那犀牛。待回过神来,柳八斛已经在吃茶了。
“掌够了吗?”柳八斛慢慢吹着浮沫。
“嗯,很古,会值许多钱吧。”春娘将青铜犀牛带钩小心放回匣中,不敢磕碰。
“它古,品相也还过得去。却不值钱,抵不了你戴的一只耳环。”柳八斛和蔼地拍拍她的手,笑道:“春娘,这一行从来都不是在卖古。”
“不卖古,那是卖真么?这犀牛带钩是赝品,所以不值钱?”春娘仰着脸问。
卖真固然不错,真并不等于值钱。柳八斛摇头,说:“是真货。你再答来。”
春娘想了一想,答道:“物以稀为贵,此物太多,所以不值钱。”
“哈哈,想当年,你太大父问我时,我也作答如斯。一转眼,多少年过去喽!”柳八斛抚须大笑:“千金难买心头好,柳家卖的是‘心头好’三字。”
春娘似有所得,只那么稍闪即逝的一瞬间而已。唉,反正都是男人们该操心的,男主外女主内,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爹去琢磨吧。她很快就把古玩世家到底干什么诸如此类的念头抛到脑后去了。现在专心侍奉陪伴祖父,待会儿回家绣花才是正经。
柳八斛从腰间解下钥匙,命小伙计开库取他收着的玉带钩。及至打开四方锦盒,一对鸡子大小的玉扣银钩静静躺在红织锦上,银白色已黯淡了,黄澄澄秋梨色的玉片还通透如故。镂的虽简洁,下刀极圆润,叫人看了忍不住喜欢。
“它不算太古,汉时的。却值钱。”柳八斛把玉扣银钩拿出来,对着门外的光线,同春娘一起赏过,一处一处为她细讲如何掌这些物件。无非是多看、多上手、多揣摩,心要细,眼要明,要知其真在何处,还要知其假在何处。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柳家沉淀了太多看走眼或捡到宝的例子,也沉淀了太多经验。
春娘侧耳聆听半日,这个祖父比她在宋朝的祖父亲切许多,她从来没跟前任祖父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待柳八斛停下歇气时,春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祖父,您真的不知道带钩为何又名犀比么?”
“倘若第一个造带钩的人看见大象鼻子互相挽着,这物什也许就叫‘象鼻’了。”柳八斛摸摸她的头发,笑道:“犀牛比斗时,犀角相格,类带钩。大概是这个缘故,名犀比。”
祖孙俩人正在说话,分娘从街上跑回来,脸蛋红扑扑,鼻尖冒着细汗。
“给您的酥饼!” 分娘递上一包点心,自然是跟着她的老伙计走公帐付铜板。
“好,好。分娘乖。”柳八斛将锦盒交给老伙计,自己携了两个孙女走到对面的胡商珠宝铺,挑中几对时新臂钏替她们戴上。一对双生花,一个爱静,一个爱动,倒也省心,决不会因为一个多吃了半盏乳酪或者另一个抢着戴首饰而拌嘴闹别扭。
他们刚离开不久,西市街上闯过几匹高头大马,一路扬鞭横冲直撞,也不避让行人,惊得路上小贩忙向后躲,一摊淮南橘不幸遭了祸,骨碌碌滚的到处都是。
“让开!别挡着爷的路!”马背上的人嚣张至极。到了柳珍阁门前,四五个华服随从簇拥着醉醺醺的少年郎下了马。
店内老伙计一瞧,好阔气的客人,能宰。赶忙搬凳子沏热茶,扇风送水,小心伺候着:“您中意什么珍宝?小的为您取。”
“这里就是兰陵柳家的铺子?”少年斜饧着醉眼,打了个酒隔。没等老伙计点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赌了大半日,扔骰子打彩战腻歪,听说长安城里珍奇玩物头一家要数兰陵柳,你去给爷找个稀罕骰子,爷立等回去开赌局,速速取来!”
老伙计做惯了买卖,当下堆满笑容请他稍坐。不过转了个身的工夫,捧出上好团花织锦盒,盒内四角还放置了精巧香囊,奇香扑鼻。
“十八面错银镶玛瑙松石的骰子,战国的好物件!这可是西施当年摸过的东西呦,桃花夫人也摸过!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时候,朱姬天天摸着它耍……足足十八面,您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比六面骰子花样多了去了!”老伙计一脸谄笑,拿了个西汉青铜十八面骰子配上名贵锦盒,想要多多榨他钱财。
那少年瞥了一眼,握在手中点点头,似是满意。随从立即扔给老伙计两袋子钱,口中喊着:“不用找了,赏你的。”呼啦啦又簇拥少年上马离去。
老伙计拍着胸口喘气:“哎呦,两袋子银锭,真是个败家子。东家又该给我长工钱喽。”
再细看那银袋,有金线织的“温”字。老伙计心里一个激灵,长安阔绰的温姓有三家,其中一家住着薛姑爷。掐指一算,姑爷今年十四。刚才那位,看身量年岁,该不会……该不会是薛尚书的孙子、公主的儿子、柳东家的女婿吧?
酗酒赌博,漫天撒银,如此败家。老伙计摇摇头,这肯定不是薛尚书之孙。薛尚书为人古雅,断断不会有这样混账的后代。听说公主改嫁的温家有个老宰相,家风肯定严谨端正。哪怕拖油瓶带过去的孙子,必是好生教养的,隔代亲嘛。
人都说“隔代亲”,柳八斛也很疼爱他的孙女们。
这疼爱落在春娘身上,成了春娘闺秀之路的最大阻力。她的闲暇时间逐日减少,每天都得陪伴祖父柳八斛。当柳八斛发现她描绣花样子描得颇有笔法时,春娘后悔了……
这位闺秀在朱家绣楼里曾描摹了八年画本去绣花草人物。无论是琴师还是画师,朱家不缺名师。春娘那八年笔墨底子没能逃过柳八斛的法眼,柳八斛将它归为天资。
甘罗十二岁拜相,骆宾王七岁咏鹅,曹冲七岁称大象,孔融四岁让梨……数不胜数。柳八斛的孙女九岁能勾勒几笔丹青,实在不值得一提。
柳八斛把春娘带到了家中唯一上锁禁入之地:画室。
室内满壁名画。两条长桌拼成一面,铺着厚毡子。裁掉的纸缘与绢边零零星星散在地上,屋角摆放的兰花已枯了,叶茎落满灰尘,此屋少说也有月余无人打扫过。柳熙金正在埋头细摹,听到门响,随口说道:“爹,儿还没画好呢。”
“你画,你画。往后□娘跟着你学,三五年出了师,好歹也能帮个手。”柳八斛双目炯炯有神,声音里透着兴奋。这孙女随熙金,都有画画的天资。虽然她抓周没抓到笔,那桃花冻的印石不也得钤在书画上呵!
柳春娘绣花待嫁的日子,彻底结束于开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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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三、
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无知。──笛卡尔
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无奈。——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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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四
当春娘闭着眼也能把东晋顾恺之的《洛河神赋》摹得不差分毫时,她已十四岁了。
“爹,分娘说,市坊街巷都在议论皇上今年又要发兵跟吐蕃打仗。您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