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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玩满纸春-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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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四

当春娘闭着眼也能把东晋顾恺之的《洛河神赋》摹得不差分毫时,她已十四岁了。

“爹,分娘说,市坊街巷都在议论皇上今年又要发兵跟吐蕃打仗。您这会儿往扬州去,一路上准不太平。不如捱到明年再启程?”春娘画毕,洗了笔,垂手立于一旁,很担忧他爹爹外出的安全问题。

扬州大贾布施惠照寺,邀柳熙金依照寺内旧壁重新描摹粉饰,报酬丰厚。

柳熙金调好一撮黄药末,兑在清水瓯中搅拌均匀,笑道:“春娘,吐蕃在西,扬州在东南,远得很。你也该跟你妹妹一起多出去逛逛走走,省得被人笑话不通人情地理,连吐蕃在哪里都不知道。吐蕃起兵,瓜州不太平,关扬州何事。惠照寺的壁画,我一定去画。办完这趟活计,也好给你和分娘备份丰厚嫁妆。”

听到嫁妆二字,柳春娘自觉低下头,铺毡叠纸,避开了闺秀不该谈的话题。

他们正在给摹好的画卷做旧。

说起字啊画的,通常比器物更受文人喜爱。但真迹总共那么一件,人人想看,怎么办?摹本应运而生。唐太宗得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找人摹过很多份。遇到哪个大臣政绩不错、顺了他的心意,一个字,赏!

赏赐何物?“下真迹一等”的摹本。虽不如真迹好,这种摹本也曾令洛阳纸贵过。

柳家的摹本生意随之日益兴隆。

正大光明地临摹、出售,叫摹本。偷偷摸摸地临摹、做旧、出售,叫赝本。

柳家以其世代同赝本作斗争积累下的丰富经验,古画古摹,今画今摹,卖的是赝本质量之摹本。倘若出得起银子,柳熙金还能凭借铺子藏品多的优势,把整套都做古了:裁古绢、磨古墨,一切都按旧的来。拿着这种古摹本找人掌眼,很难掌出所以然。绢是货真价实的古物,墨是货真价实的古物,除去多标个“柳摹本“的字样外,几乎能乱真。当然了,普通摹本用不着下这个心血,只需做旧而已。

“来,取烛,漂了它。”柳熙金拎起白绢,示意春娘做好准备。

一枝兔毫大排笔蘸足瓯中黄色药液,刷刷几下,将白绢抹成古朴旧色。春娘忙执特制的烛熏工具,在毡下一寸一寸移着,缓缓熏烤。

这就是做旧了。

熏了烛,再调药饼、熏烟色,直熏到白绢看上去跟两三百年前差不太多,上矾,烤印油。不甚讲究的时候,一幅画只消半日即可做好。

若讲究呢,先花上多半年,慢工细活地精仿,然后喷了药水,掌着火候烤出脆质裂纹,置于静室,日夜燃起上好檀香,依时节供水仙、红梅、桃花、夏荷、秋菊,将那古籍古卷摆在旁边,屋里太潮湿要烤火,屋里太干燥要洒水,如此静置三年,自然熏得浑若天成。

做旧之法,五花八门,各家有各家的绝学,什么青铜拔蜡翻砂法、铀面扑撤上水锈法、羊腿缝线沁玉法,数不胜数。柳家摹画也不例外,画室重地,铁锁把门,断不肯让外人窥去。

熏完绢,柳熙金满意地点头,将它挂在墙上,顺手扯起一片废绢擦擦手,走到门边,拿起挂在门闩下的小槌子敲响铜锣:“画好了,开门吧。”

“来了——”杨氏听到锣声,忙过来扭开大锁。柳八斛上个月回老家祭祖、给族里交账,公干未归。如今画室的钥匙暂由杨氏拿着。

柳熙金一走扬州,长安宅中,仅剩下杨氏不足三岁的儿子勉强算个男人。柳珍阁遂先摘了鉴宝的牌子,只由老伙计打理些日常买卖,静候当家的早日归来。

这天,春娘练完画,和分娘在院子里一起逗小弟弟。分娘见她姐姐的指甲都被烟熏得失了光泽,撇下弟弟交给奶娘照看,起身拉着春娘,要去捣凤仙花染一染。

“姐,你干吗天天穿的这么素净。走在街上都没人肯回头多看几眼的。”分娘指指自己身上绣金线的红裙,又指指春娘身上素色青裙,说:“咱家又不缺银钱。姐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趁青春年少更得及时行乐,姐姐你还没骑过马对吧,骑马可好玩了。明天打扮漂亮点儿,我带你结识几位英俊潇洒的小郎君,一起骑马去郊游?”

春娘摇头道:“姐姐已经许了薛家,怎可轻易同陌生男子游玩。”

“可是……姐姐,你真认为薛大郎会跟咱们家结亲么?”分娘对这个固执又迂腐,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的姐姐很无奈:“你想呀,他现在不是薛尚书的宝贝孙子啦,娶谁不娶谁都得公主说了算,公主可不一定瞧得上兰陵柳。八成会退婚。”

分娘越说越觉得在理,正色劝诫春娘:“姐姐,你必须得跟我去郊游,多相看几个,以防万一。万一薛大郎退婚,立马嫁个更好的。”

春娘没吱声,“从一而终”这种事跟分娘说也说不清楚,还不如沉默。分娘当她默许,一边掐凤仙花一边向她介绍某七郎模样好,某家田地多,某十郎才华出众。

两姐妹正捣着花汁,“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拍响。

“东家,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分娘忙跑过去开门,春娘则提裙往屋中回避。她现在没戴帷帽,甭管多大的祸事,不可轻易抛头露面,速速回避为宜。

“不好了,柳珍阁出事了!”老伙计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框子问分娘:“你娘呢?在家吗?两位东家回来了吗?”

分娘将老伙计带到厅中,杨氏粗问之下,得知不单单是他们一家遭了横祸,整个西市做这行生意的都没逃过。

“那两群人,进一家砸一家。到了柳珍阁,叫小的鉴玉器。小的哪儿敢接,告诉客人老掌柜和少掌柜都不在,最近才摘的鉴宝牌子,只卖,不鉴。那伙人一听,招呼着要砸。小的赶紧先稳下他们,讨得一丁点工夫,奔您问个主意。”老伙计抹了一把汗。

“恶霸?破财免灾吧。他们要多少?”杨氏沉住气,在心里估算这一趟得破多少财。

老伙计急得一拍大腿,哭丧着个脸,道:“银子要是能打发走,小的就不来扰您的安宁了。带头的是两个富家子弟,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到市上寻乐子哩!唉呦呦,您快拿主意吧!”

分娘在一旁听了个大概,插嘴说:“阿伯,胡乱给他们鉴了,然后送客、关门。”

“不能鉴……两拨人赌着呢,一边说是真货,一边说是假货,后头的打手都带着家伙,要不然怎么一路砸到柳珍阁呦……说真,赌假的那帮人砸;说假,赌真的那帮人砸;不说,两家一起砸……小的实在不忍心柳珍阁金字招牌被砸,匣子都没敢打开,就怕一打开被讹。”

杨氏闻言,拍案而起:“还有没有王法了。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转身回到屋中,开箱取出当年薛尚书给柳家签下的婚书,拉了春娘,打算到柳珍阁借公主儿媳的名号压一压他们。若压得住,大家好商量,热茶好酒送走,若压不住……ZEi8。Com电子书

“四儿,跟上,要是他们敢乱砸乱抢,你立刻跑到光德坊京兆府,找京兆尹喊冤去!”

春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杨氏拉着胳膊带到屋门口。她见这架势是要出门,忙唤分娘帮忙递个帷帽来。分娘应声,跑进屋里拿上帷帽,追在后头喊:“娘,我也要去!我也要同您一起守护柳家祖产!”

五人急匆匆走到西市,柳珍阁门前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间,无非是唏嘘连长安最资深的柳珍阁也在劫难逃了。

鉴宝这事儿,说它真亦可,假亦可。那货物上又没长着“真品”俩字。只是,鉴为真,得给出确凿的真品理由。鉴为假,得让大家心服口服认定这就是假的。相比之下,真不好讲,假好讲。比方说,一个夏代占卜用的龟壳上刻的字是秦小篆,肯定假。

鉴不出来,或者鉴的不地道,被人砸招牌只能自认倒霉。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氏昂首迈进柳珍阁,弯腰向当中椅子上坐着的两位纨绔子弟行礼:“二位,对不住您了,掌眼的柳掌柜不在长安,鄙店小本生意,还请高抬贵手。”

“抬,温兄,把手抬起来。”墨袍纨绔哈哈笑着,举高右手。

他身边的蓝袍纨绔也哈哈大笑,将左腿抬起:“柳家大娘,我可是连贵足也抬了。”

“你们!”分娘气得心火直往脑门冲,她跺脚上前,指着那两人斥责:“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天子脚下,欺负我们良善百姓,官爷会抓走你们打板子的!”

凤仙花染红的指尖停在墨袍纨绔的鼻尖前。

“啧,小娘子,兰花指,爷的最爱啊!”

墨袍纨绔涎着脸,拢起折扇,以扇子去碰分娘的手,意图调戏调戏。分娘“哼”了一声,直接抓住扇子。纨绔没提防,脱手叫分娘把扇子抢了去。

“嘶——嗤——”

柳分娘干净利落地把那扇子撕了个五马分尸。

“烈,够劲。爷的至爱。”墨袍纨绔随即扭头对蓝袍纨绔说:“扇子借我。”

蓝袍纨绔顺手从革带上把扇套解下来,扔给墨袍纨绔:“你的口味还是如此重。今天借了我的扇子送美人,改天记得把你那几个温顺小羊羔给我尝尝。小娘子,兰花指挺美。”

“你才兰花指!”分娘还要再说,被杨氏拉回去了。杨氏又施一礼:“小女不懂事,扇子钱我们会照陪,只是掌眼人不在,两位若不买玩器字画,请另选别家鉴玉吧。”

蓝袍纨绔翘起腿,漫不经心地摆了个兰花指,瞅着杨氏说:“别家都砸过了,只剩你们这家。我俩赌真假,总不能赌到最后一家铺子也分不出胜负吧?听说柳珍阁招牌最硬,掌眼人不在,这些个伙计们都是白吃饭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没鉴过玉,还没见过掌柜的鉴玉?柳家大娘,莫废话,赶紧给鉴了,我赌假。”

“我赌真。赌这是晋时古玉。”墨袍纨绔挥挥手,身后的随从把木匣盖子打开捧上。

柳分娘探头,想看看是什么稀罕东西,稀罕到能砸下一街的鉴宝招牌。

“娘!”她只瞧了一眼,失声尖叫着捂起眼睛躲到了杨氏身后。

几个伙计见了,忍不住倒吸冷气。

饶是杨氏沉得住、能当家,这会儿脚下也发起虚来,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围在外面一路看过来的小商贩与路人们再次唏嘘,唉,当着柳家三位娘子的面就打开了匣子……天杀的混帐东西,造孽啊……

 印五

见过缺德的,没见过这么缺德的。

“哈哈,鉴吧。鉴得不好,别怪爷不客气砸了柳珍阁的招牌。”墨袍纨绔“唰”地一下,打开他借来的扇子,一脸痞子相。

“地痞!恶霸!流氓!”柳分娘觉得她们受了莫大的非礼。

墨袍纨绔悠闲摇着扇子,嬉皮笑脸道:“非也,非也。地痞能有古玉?爷这般斯文儒雅、风流倜傥,就算要玩一把痞子,那也是个雅痞。”

“对,雅痞。吾等只霸色,不霸恶。柳家大娘,你女儿很美色啊。”蓝袍纨绔一脸猥琐。

杨氏别过头去,一字一顿说:“实不相瞒,柳家跟当朝公主是儿女亲家。二位看着也是富贵人,还请互留一步,将来见面好说话。”

“公主?当朝公主多了,长安走十步就能遇见一公主。皇上还是我舅舅呢!”墨袍纨绔笑出了眼泪,抬袖揩去,拿扇子指着那木匣,逼迫道:“不鉴?不鉴就砸。全长安找不出一家店鉴真假,留你们这个阁那个斋有何用?全都砸烂,一群没用的东西。”

“恕不能鉴。”杨氏碰了碰小厮四儿,让他跑去报官。

蓝袍纨绔抬眼瞧见了,冷笑两声:“柳家大娘,别费事派人搬救兵喽,一品大员搬来也不顶用。你给个爽快话,告诉他,这是假的,我重重有赏。”

“对,爽快点儿,告诉他,这是真货,我也重重有赏。”墨袍纨绔转起扇子玩。

“鉴得出,你们付钱离开,对吗?”帷帽下面,春娘的脸色早已煞白。

两位纨绔同时点头:“鉴得出,重重有赏。只要给我们分出个胜负,让他心服口服。”

“我鉴……”春娘往前迈了一小步,犹豫一瞬,又迈了一步。别人不知,她是知的,柳珍阁绝不可以被人砸了招牌……祖父曾说过,等她和分娘及笄,就把牌匾后面藏着的好玉取两块,找最好的玉作人,雕两支玉簪,算作她们的陪嫁。

那里藏着玉,或许还藏着别的宝贝,若被砸,闲人哄抢走镇店的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柳春娘迈出第三步,木匣就在跟前。

“回来,别碰它!我们回家,叫他们砸。”杨氏拦住春娘。她宁愿柳珍阁被砸,宁愿等公公和丈夫返长安后责罚自己没有当好家,也不愿女儿去碰那龌龊物件。

“娘,我得鉴……我能鉴……”春娘哆哆嗦嗦伸出手,伸向那个木匣。

匣内盛有一柄墨玉所琢之玩器。

哑黑色,六寸长,擀面杖那么粗,底部雕着两团突起,中部笔直,顶部留了泛红色的玉皮、刻着旋纹。旋纹沟内,还有浊白色的浆状絮。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隔着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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