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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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院长站了起来,我们跟著他走出院长室,沿著走廊,我们走向病房。这是我第一次参观精神病院,走廊的两边是一间间囚笼似的病房,轻病的患者像幽灵般在走廊里移动,重病的都单独一间,锁在屋子里,连窗子都加了木条,那些病人有的瑟缩在墙角,有的躺在床上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挥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看著那大部份重病病人,连棉被都没有,只裹著一条鲶布袋,我觉得这是残忍的。“为什么不给他们棉被?他们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应该再让他们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住的说。
“他们撕碎一切,”李院长看了我一眼,说:“凡是他们抓到的东西,他们就撕碎,鲶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样的人类啊!为什么人会疯狂?为什么有这样悲惨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一个病人玩弄著一条纸带,嘻笑得像个无知的孩子时,我又迟疑了——他们真的悲惨吗?
我们停在一间病房前面,推开房门,有个护士小姐坐在那儿(后来我才知道,石峰是经常雇用特别护士照顾她的),李院长问了句:“她今天怎么样?”“还好,院长。”护士说。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就是小凡吗?她坐在一张椅子里,穿著一件宽宽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头的白色长袍。那件长袍就像挂在一个衣架上,她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谈不上了,那干枯的、被医院剪得短短的头发,那狂乱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具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活尸。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直直的,毫无表情的瞪著门口的我们。
石峰走上前去,尝试著用手碰触她的肩膀,低低的喊了一声:“小凡!”她猛跳了起来,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墙角,她就把整个身子紧贴在墙上,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著石峰。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头昂了起来,像一只备战的猎狗,全身紧张而气息咻咻。李院长拉住了石峰。
“别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静,让她休息,我们走吧!”石峰颓然的垂下了头,我们默默的退向门口,小凡忽然冲了过来,我们已经走到门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条,对著我们爆发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声音格格然如枭鸟夜啼。我觉得汗毛直竖。她的脸紧贴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发青的脸庞!那咧开的嘴!……不,不,这不是小凡,这不是我在日记中所认得的那个痴情的、天真的、调皮的小凡!我们沉默著走向医院门口。石峰的脸色十分难看,站在那儿,他留下了一笔钱给院长,低低的说:
“我觉得,死亡对于她,也未见得是悲剧。”
“可是——”李院长不以为然的说:“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我们上了车,向李院长挥手告别。车子发动了,驰向一片苍翠的山路,我把头转向一边,石峰伸手握住了我,问:
“怎么了?”“我不舒服。”我说。“她曾经比现在更厉害,”石峰的声音很轻,望著我:“对不起,美蘅,我不该带你来。”
“不。”我虚弱的说。“我只是无法单独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我了解的说。想著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时,是如何忍受的?“可怜的小磊!”石峰似乎读出了我的心事,他叹息著。“他比小凡更可怜,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谁知道?”我诧异的问。
“哦……不,”石峰咽住了。“我是说——你别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将尽的真相告诉小磊。”
“我——知道。”我说,望著石峰,他要说的就是这些?还是——他还隐藏著一些什么秘密?
车子平稳的向前滑行,一阵凉风掠过,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雨丝来。月满西楼42/47十一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气骤然的转凉了,窗外总是一片迷蒙的雨雾,室内就充满了阴冷和落寞的气氛。秋,不知不觉的深了。连日来,石峰都很忙,早出晚归,回来后就显得特别的疲倦和忧郁。石磊在家停留的时间却逐渐增加了,他开始帮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望著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怜的小凡,可怜的小磊!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闭上眼睛,我就能幻想童年时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对天真的孩子,嬉戏于山前水畔,浑然不知人间的忧郁烦恼,和将来会降临的恶运……噢!慈悲的万物之神!这天晚上,石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他静静的告诉我:“小凡已经确定是没救了。”
“你请过心脏科的医生?”我问。“是的,好几个医生会诊,她的生命顶多再维持六个月,这就是倪家最后的一代。”
“他们整个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的说:“这不是诅咒,只是遗传。”他不语,室内很静,只有窗外细碎的雨声。好半天,他长叹了一声,说:“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这人间来走一趟?宗教总解释生命是神的意旨,那么,神何必安排像小凡这样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说,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来。雨点敲击著玻璃窗,叮叮当当的响著。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盏台灯,映亮了他的脸。他划著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闪闪烁烁的。我看著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悟。良久,我说:
“小凡没有白来一趟,别忘了,她爱过。人只要爱过,就没有白活。”“是吗?”石峰用疑问的眼光看著我。
“你看,每个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辞不达意的想解释我的思想。“但,每个人都会有一分光,一分热,这分光和热就是他的爱心。尽管爱心有多有少,总是会有的,不是吗?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烧一刹那就熄灭了,有的是一支蜡烛,燃烧得长久一些,有的是一盏灯,有的是炉火,有的是——太阳。”“太阳?”他沉吟的。“是的,这种人他的爱心是用不完的,像太阳,普照大地,广施温暖。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爱心的,多的像太阳,少的像一支火柴,他们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价值,都——燃烧过。”我想,我有些辞不达意,但,石峰显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的注视著我,很久很久没有移开他的目光。然后,他用特殊的声调说:“美蘅……你简直——令人眩惑!”
我的脸蓦然发热,这赞美竟鼓动了我的心,使它快速的跳动起来,我又感到我潜意识中那种期盼和等待的情绪了。我垂下眼帘,竟然呐呐的不知所云:
“你——你在嘲笑我——”
“我吗?”他低喊了一声,骤然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发热,而我的冰冷颤栗,他的眼睛发著光,热烈的盯著我,急促的说:“我嘲笑你?美蘅?从看你的自传起,从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刹那,我就对你……”他说不下去,眼睛热切的在我脸上搜寻,然后,他低喊:“噢!美蘅!”我的呼吸静止,我的灵魂飞向了窗外,驾著雨雾在山间驰骋……但是,他突然放开了我,走向窗口,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僵硬:“我们刚刚在谈什么?小凡吗?”
我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我的面庞。逃避吧!石峰!你尽管逃避!咬紧了牙,我摔了摔头:
“是的,小凡,”我的声音坚定而冷淡。“你告诉我,她活不了六个月。”“你会对小磊保密吧?”“当然。”“那么,好的,”他退向门口:“再见!余小姐。”
“再见,石先生!”他退出去了。门,在我们两人之间阖拢,是一道坚强而厚重的门。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庙里,我们在细雨之中散步,别有情调,那些松林,那些岩石,那些竹叶,在雨中更显得庄严。黄昏后我们回到翡翠巢,秋菊告诉我们家里有客人,在石峰的书房里已经谈了很久。
“是谁?你认得吗?”石磊有些诧异的问,石峰在城里另有办事处,很少有客人会到翡翠巢来。
“是方先生,方律师。”
“哦。”石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站在大厅里,我脱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石磊沉思有顷,对我说:“你等一下,我去看看。”他匆匆的跑上了楼,我有些诧异,这是个特殊的客人吗?我摇摇头,不想知道什么,走到窗前,我眺望著窗外的雨雾和暮色。石磊跑回来了。“美蘅,”他走到我的身边,带著一脸的不安和忧愁。“哥哥离婚了。”“你说什么?”我怔了怔。
“方律师是我嫂嫂的律师,他带了委托书和离婚证书来,刚刚我哥哥已经签了字。”
“哦。”我看著那些雨。
“可怜的哥哥!”石磊说,他的声音里带著浓厚的挚情。“他一生只会为别人安排,为别人设想,却最不会安排他自己。”他盯著我:“他并不像外表那样坚强,他有一份自卑,对于爱情,他比我受的伤害更大。”
我迎视著他的目光。“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问。
“你知道的,是吗?”他的目光深沉莫测,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我们是彼此了解的,对不对?美蘅?”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是在竭力振作,你看得出来的,我会好转的,美蘅。你放心。”我迟疑的看著他,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也不知道怎么谢谢哥哥。我想,就像你说的,小凡有知,不会愿意我沉沦,小凡无知,我的痛苦对她更无助于事。我是该振作了,为你,为哥哥。”“石磊!”我眼眶潮湿的喊。“不过,我——”
“别说!美蘅,我了解的。你比我年轻,但你对待我像一个大姐姐,我了解,美蘅。而我呢?小凡把我的心填得太满了——别怕你会给我伤害,美蘅。”
我们对视著,在这一刹那,我满心充满了感动和温情,是的,我们彼此了解。他紧握著我的双手,我们就这样站在暮色渐浓的窗口,然后,我听到脚步声走下楼梯,我和石磊猝然分开。但是,来不及了,石峰和他的客人站在楼梯口,他看到了我们:手握著手,依偎在一块儿。
石峰的脸色很坏,一刹那间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对我随便的点了点头,他送走了他的客人。回到大厅里,他面有怒色,没好气的说:“你们不一定必须在客厅里表演亲热呵!”
石磊笑了笑,笑得古怪。
“是吗?”他打鼻腔里说:“爱情还要管时与地的吗?哥哥?”
“你们?”石峰耸起了眉头,他的脸扭曲了起来,陡然间憔悴了十年。“啊,随你们。”他大声的喊秋菊,告诉她他不在楼下晚餐,要她把他的晚餐送到楼上去,最后,还加了一句:“送一瓶白兰地来!”他走了。我望著石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石磊?你为什么要欺骗他?”
石磊又笑了,笑得含蓄。
“你还看不出来吗?美蘅?他嫉妒得要发疯了!”
“石磊!”我喊。“美蘅,”他深深的望著我:“我不能有更好的希望了,假如——假如——”“假如什么?”“假如你能做我的新嫂嫂!”
“石磊!”我再喊:“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他笑著说:“他快为你发狂了,从早到晚,他的眼睛就跟踪著你!美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呵!”不等我回答,他跑上了楼梯。
我仍然站在那儿,灰蒙蒙的暮色从窗口涌进来,把我紧紧的包围在中间。月满西楼43/47十二
一夜风雨,早上,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天晴了。
阳光使人振奋,尤其是雨后的朝阳。我冲下了楼梯,带著满怀的喜悦,跑进了花园里。满园花香,缤纷灿烂,一朵朵的玫瑰上,都带著隔夜的雨痕。我拿著剪刀,剪了一大把玫瑰。捧著玫瑰花,我愉快的跑上楼,一路哼著歌儿,经过石峰的书房时,我停住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石峰想必还在卧室中高卧未起,我知道他昨夜曾经纵酒到深夜。望望怀里的玫瑰,我略微沉思了一下,何不插满他书房中的花瓶?让一瓶鲜花带给他一个意外的、芬芳的早晨。含著笑,我推开房门,轻快的走了进去,可是,立即,我呆住了。
石峰正沉坐在桌前的安乐椅里,两只脚高高的架在书桌上,他手边的一个小茶几上酒瓶、酒杯、烟蒂、烟灰狼藉的堆著,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室内的电灯仍然亮著,在满窗的阳光下,那昏黄的灯光显得异常的可怜。石峰的头仰靠在椅背上,他并没有醉倒,他的眼睛大大的睁著,眼白布满了红丝,脸色是铁青的,他竟一夜没有睡觉!“噢,”我愕然的说:“我——以为……这儿没有人呢!”
“关上门!过来!”他冷冷的说,又带著我最初见到他时,他那种命令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