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吧!火鸟-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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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眉,都过去了。坦白说,我也没恨过你,这些日子来,我只是拉不下面子跟你讲话……我们再也不要提了,巧眉,你还是我唯一的、最最亲爱的妹妹!”
巧眉深深吸了口气。“姐姐,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够了!”
这夜,她们就紧拥在一张床上,直睡到天亮。燃烧吧!火鸟22/27
11
巧眉和凌康终于结婚了。
婚礼简单而隆重,一点也没铺张,双方都只请了至亲好友,填了结婚证书,走过红色毡毹,交换了结婚戒指,掀起了遮面的婚纱……礼成。亲友们大吃一顿,鞭炮放得震天价响,然后,巧眉就成了凌康的新妇。
凌康家境不坏,他们住在仁爱路一栋公寓大厦里,高据第十一楼,大约占了八十坪左右的面积,这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八十坪的大厦住宅已经算很大了。当然,它不能和卫家的花园住宅相比,毕竟,在工业社会迅速发展下,台北没有太多的花园住宅了。巧眉婚前,已经和凌康来过凌家两次,每次以作客的身分,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可是,一下子,她就由卫家那娇滴滴的小女儿,变成了凌家的儿媳妇,住进凌家来了。巧眉和凌康占有一间很大的卧室,是间套房,有自用的浴室。这卧室中,除了床以外,还有一架簇新的钢琴。钢琴是卫家的陪嫁,卫家把原来的旧琴保留在琴房里,以便巧眉回娘家小住时弹弹,而且,那间琴房的一桌一椅,那钢琴的每个琴键,都有巧眉的影子,他们舍不得送走这架琴,也舍不得破坏这个房间。所以,他们买了架更新更好的琴给巧眉。凌家把琴放在卧房而不放在客厅,也用心良苦,他们知道巧眉不会喜欢在凌家川流不息的商场朋友,或凌太太的牌友间表演弹琴。凌家有五房两厅,客厅餐厅以外,凌康的父母拥有一间卧室,一间客房兼娱乐(麻将)间。凌康除了卧室外,还有个小书房,因为他爱书成癖,又办了个杂志社,所以,书房必不可免,书房中,堆满了书籍报纸,书桌上堆满了文具稿纸剪贴簿和校对稿,这是整个家庭里最乱的一间房间。然后,还有一间是秋娥住的。秋娥是凌家二十几年都没换的女佣,相当于卫家的秀荷。新婚,巧眉曲意承欢,凌康爱护备至,两老也诚恳的迎接著新妇,他们的生活相当和谐。当然,对巧眉而言,毕竟有许多不便,他们没有出去度蜜月,因为巧眉反正看不见什么,名山大川对她都没有意义。而凌康的杂志每月出一本,工作天天堆积如山,主编离开,杂志一定脱期。所以,他们几乎一结婚就进入了家庭生活。凌康追了六年,总算娶到巧眉,他已心满意足。巧眉初进凌家,事事不便,头几天,她总是摔跤,不是被椅子绊倒,就是被桌角绊倒,甚至,被地上无意放著的靠垫、矮凳、书籍、摆饰……滑倒绊倒。凌家没有把东西放在固定位置的习惯。几天下来,她膝上手腕上,都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凌康的母亲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却大而化之,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她略带骄气。凌康是她心中的宝贝,全世界没有第二个男孩可以和凌康比。巧眉双目失明,居然掳获了凌康,对她而言,巧眉是太太太“高攀”了。因而,对巧眉摸索的行动,她看来不惯,对巧眉一天到晚摔跤,打破东西,她惊奇而懊恼。每次巧眉一摔,她就提高了八度的嗓门,惊愕的嚷:“怎么?又摔跤了哦?秋娥!秋娥!赶快扶她起来!我看,得给她雇个小丫头才行,整天扶著走。唉唉!巧眉,你在娘家是怎么过的呀!也是这样东倒西歪的吗?”
巧眉不敢说什么,不敢告诉婆婆家里没这么多家具,地毯从头铺到底,所有的东西都有固定位置……而家中每一个人,对她的行动都关怀备至,从不“允许”有东西绊倒她。她什么都不敢说。凌老太太的大嗓门和经常夸大的呼叫,以及爱说话爱命令的习惯,都使她陌生而惊怯。于是,她每次摔跤,自己就先吓得要命,只是一叠连声的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没注意这张椅子!”
凌康是不同的,她摔了,凌康心痛得要死,第一个反应就是骂秋娥:“秋娥!这张椅子明明在餐厅的,怎么搬到客厅里来了!秋娥,跟你讲了几百次了,东西的位置要固定,你怎么总记不住!秋娥!秋娥!这老虎皮从哪儿冒出来的……”
秋娥可真委屈,在凌家做了二十几年,没受过这么多吆喝。于是,有一天,秋娥忍无可忍的叉著腰对凌康吼了回去:
“你可是我从小抱大的,二十几年来,连先生太太都没吼过我,你现在娶了媳妇神气了。天下女人几千几万,你偏偏选一个会摔跤的!怪我东西没放对,怎么你们从来不摔呀!再骂我,我就不干哩!”结果,凌康反而对秋娥道歉。“好了,秋娥!你又不是不知道,巧眉看不见吗!好了,好了,不怪你,我来想办法。”
办法是无法可想的,人类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也不会因为巧眉的加入而改变。巧眉呢,怕透了凌康为这个发脾气,弄得家里大小不和。她学会了掩饰,学会了撒谎。凌康不在家时,她从不承认自己摔了,凌康看到了,她也急急忙忙的说:
“是我错!我走得太快了!”
夜里,凌康常被她身上的伤痕所震惊,他心痛的搂紧她,在她耳畔辗转轻呼:“巧眉,巧眉,我一心想给你一个温暖而安全的窝。可是,我真怕适得其反,让你受苦了。”
“哦,没有,没有。”她急切的说,勉强挤出笑容,悄悄挥掉泪珠,她把脸孔紧偎在他怀里。“凌康,我觉得很幸福,真的。能够嫁给你,我很幸福。至于摔一两跤,那真不算什么,这是适应问题,突然改换生活环境,总会有些不习惯,我保证,再过几天,等我把什么都摸熟了,我就不会再摔跤了。”
真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巧眉确实很少摔跤了。凌康要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他看不到巧眉整日的生活,发现她身上的瘀伤减少,不再听到母亲呼叫……他就放心了,巧眉说得对,这只是适应问题。事实上,巧眉学乖了,她紧缩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几乎从早到晚,就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反正卧室是自己整理,她可以固定每样东东的位置。除了每日三餐,晨昏定省,她成了一间卧室的囚犯。
凌康的父亲学的是文学,却学非所用,干了房地产的生意。台北的房地产一直是最好的投资,人口膨胀,造成房地产的不够分配而急速上涨,因而,凌家生意做得很大。虽然经商,凌老先生依旧保持著书卷味,偶尔也和儿子谈谈左拉,谈谈哈代,谈谈“凯旋门”和“黛丝姑娘”。父子间在一块儿的时间极少,却还颇有默契。对巧眉,他最初很反对这婚事,当凌康坚持时,他让了步。和巧眉几次接触后,他更让了步。但,他对凌康说过一句话:
“巧眉像个玉娃娃,精工细琢而成,不是凡品,而是艺术。只怕太精致了,只能供人欣赏,而不能真正做个妻子和母亲。凌康,你的婚姻,是个冒险!。”
“爸爸,”凌康答复:“婚姻本身就是冒险,任何人的婚姻都一样。”巧眉娶进门了。凌康的父亲太忙了,他根本没时间,也不太去注意巧眉。但,妻子耳边唠叨,秋娥背后埋怨……他感受到了压力的存在,叹口气,他说:
“只要凌康快乐就成了!”
凌康快乐吗?是的,有一阵,他真的又快乐又幸福又满足,他已拥有他最想要的东西,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可是,随著时间的过去,他开始体会到父亲那句话了。巧眉,是个精工细琢的艺术品,欣赏起来美透美透,生活起来总缺乏了一些什么。她很少说话,几乎不出门,要出门,最有兴趣的是“回娘家”。她不下厨房,完全不会做家务,缝纫烹调,一概免谈。她经常坐在钢琴前面,一弹七、八小时而不厌倦。大厦隔音设备并不完善,她弹起琴来在楼梯口就可以听到。是的,她的琴音美极了,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能欣赏的人却太少了。凌康和巧眉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为了这架钢琴。
那天,他下班回家,照例听到琴声,走出电梯,隔壁的赵老太太正好要进电梯,见到他就把他在电梯口拦住了。很直率的说:“拜托你一件事,告诉尊夫人,下午不要弹琴好吗?自从你夫人来了以后,我们左右邻居都不能睡午觉了!”
该死的公寓房子,该死的大厦!不懂欣赏的邻居!他当时心里就诅咒著。并不想把这话真说给巧眉听,巧眉已经够寂寞了,如果不让她弹琴,漫长的下午,让她做什么?他走进家门,琴声叮叮咚咚的响著。母亲来了朋友,是孙伯母,和母亲是二十几年的朋友了。孔伯母坐在客厅里聊天,琴声叮叮咚咚的响著……孙伯母看到凌康,劈头就是一句:
“好福气哇!娶了个钢琴家呢!她这样练琴,是不是准备要去演奏呀?”她问得很认真。
“她只是弹著玩,”凌康据实回答:“打发时间而已。”
“哦,”孙伯母愣了愣。“她可真空闲啊,弹了一个下午呢!”
“凌康,”母亲忍不住说了:“叫巧眉别弹了,吵得我们说话都听不见。如果真喜欢玩乐器,有没有声音小一点的?昨天楼下的罗家,也打电话上来抗议了!大家都说,巧眉有表演欲呢!”他有些气愤,对邻居气愤,对母亲气愤,对孙伯母气愤。走进卧室,他关上房门。巧眉的琴声停止了,回头对他微笑。
“下班啦?凌康?”说完,她又回到钢琴上去了。不知道是萧邦还是莫札特的作品,协奏曲听多了,你会把它们弄混。
他走过去,站在巧眉身后,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巧眉,别弹了。”他说。“我有话跟你谈。”
“哦!”她顺从的停下来,等待著:“谈什么?”
“你……”他看著她。“这样天天弹琴,不累吗?”
“习惯了。”“能不能——”他考虑著用辞。“另外找一些娱乐呢?你觉不觉得,我们生活有些单调?我们也该出去走走,交交朋友,打打桥牌,看场电影……”他顿住,惊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巧眉转向了他,脸色立刻暗淡下去,笑容从唇边消失,她低声的、敏锐的问:“有谁不满意我弹琴吗?我妨碍了谁吗?”
“嗯,唔,没,没有。”他口是心非。“我只是怕你太累了。”燃烧吧!火鸟23/27
她沉默了,低下头去,她好久没说话。然后,她转过身子,用力把琴盖阖上,回头说:
“好,今晚我们去‘看电影’!”
他一震,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溜了嘴,你不必抓我的漏洞!”他凝视她,有些心痛,有更多的隐忧。忽然体会到,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很现实,两个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对说“我爱你”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甚至共同的“患难”!而他和她之间,“共同”的东西实在太少,现在刚结婚不久,还可以在彼此的爱和新奇中去寻求满足。以后,还有那么长远的岁月,仅仅靠爱和新奇,还能维持多久?想到这儿,他觉得真的该和巧眉好好谈一谈,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深入的谈一谈,为他们的未来谈一谈。他拉住她,把她从琴凳上拉起来,一直拉到床边,他让她坐在床上,他拉了张凳子坐在对面,用双手阖住她的手,诚恳的望著她,诚恳的说:“巧眉,我们要共同生活一辈子,是不是?”
她惊愕的仰著头,脸上有股惊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吓住了她,这样严重的“起头”真的吓住了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被动的坐著,等待著。
“你瞧,”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你不能永远坐在钢琴前面,弹一辈子的琴。”
“或者,我——可以。”她轻声说:“我不会厌倦!我——
可以弹!”“但是,”他冲口而出:“别人不见得愿意听!楼上楼下,左右邻居……都不是音乐家!”
她的脸蓦然转白。“我懂了。”她慢吞吞的说,极端痛苦的。“你也不是音乐家,你父母也不是,你的亲戚朋友也不是!我——”她重重的吸了口气:“该知道这一点,该体会这一点!但是,你以前曾经整晚整晚听我弹琴,赞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诗像文学像生命……哦,”她点头。“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残忍的东西。诗也好,文学也好,画也好,音乐也好……婚姻会谋杀它们!最后,你会发现,你要求的妻子,不是诗,不是画,不是音乐,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瞪著她,被她那敏锐的体会能力震惊住,也被她那很“残忍”,却不无道理的分析所“触怒”了。她等于在说:你只是个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个庸俗的妻子!他并不承认这个,这对他是“侮辱”,如果他要个平凡的妻子,他不会追求她达六年之久。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找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