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心如宅-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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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琴声甫落,墙外箫声又起,只三五个音节,犹如黄鹂鸣翠,又如仲春暖风,似是对弹琴之人的鼓励。出岫闻在耳中,今夜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缓缓收好琴具对竹影道:“回去罢。”
竹影未发一言,只跟在出岫身后,临行前还不忘又看了那传来箫声的院墙高处,才抬步尾随而上……
因着这夜素昧平生的吹箫人,也因那箫声中所传达的默契、关切与鼓励,出岫在云辞死后,头一次沉沉睡去,没有夜半惊醒,更无辗转失眠。
而墙外那吹箫之人,却并不如此走运了。聂沛潇今夜在云府喝了些酒,又想起云辞的英年早逝,便被那醉意勾着,突发了些感慨与惆怅。因而在离开云府之后,他让七哥聂沛涵先行回府,自己则弃车信步,带着贴身护卫在空荡无人的街上走一走。
聂沛潇自问与云辞并不相熟,但与沈予却是京州的酒肉朋友,何况沈予又是父皇义子,与他也算有手足之谊。他早听沈予提过云辞腿疾的由来,当得知离信侯世子是为了救人才患上终身残疾时,他曾感到震惊不已,也无端对云辞生出些钦佩。
云辞大婚之上,他奉父皇之名前来道贺,顺势探望七哥聂沛涵。那是聂沛潇头一次见到云辞,一袭暗红喜袍、步履矫健,可见是为了大婚待客,服用了伤身药物。想起堂堂离信侯也有不顺遂的人生,更甚要为了脸面去伤害自己的身体,聂沛潇忽然很怜悯他。
纵然云辞大婚整晚一直在笑,在觥筹交错,但聂沛潇感觉得到,云辞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想必这婚事也是所谓的联姻之举。当时思及此处,他便觉得是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只怕也逃不过这“权势联姻”的下场。
聂沛潇最痛恨虚伪逢迎,又碍于身份地位,不得不沉湎其中。他越想越觉心中千百滋味,便偷偷从婚宴上溜了出来,想找个僻静之处独自喝酒消遣,不料正在兴起时,却被个女子所打断……
今夜再来云府祭拜云辞时,聂沛潇的本意,是想再去一趟那个园子,怎奈席上气氛微妙,他实在寻不到机会脱身,便只得在离开云府之后,按记忆摸索到那园子的院墙之外。他不知自己这执着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想凭吊当时的心境罢。
毕竟,云辞之死,带给他无尽感怀。前后不过七个月的光景而已,初见是新婚,重见变亡魂。
只是聂沛潇不曾想,这一次,院墙里竟有人在弹琴,悲戚无力,又掺杂着绵绵思念,几乎能令他断定,弹琴之人是个女子。
难道是在思念云辞?聂沛潇猜测不出,可终究是为那琴声所感染,不自觉地吹箫相和。然而合奏仅仅过了一半,墙内的琴声却戛然而止,令人怅然若失。
纵是知晓离信侯府乃铜墙铁壁,他依然担忧那弹琴之人是否出了意外。因而才会吹起一调隐晦相询,原本只是想侥幸试探,谁知墙内的弹琴人很快回应了!
一首流传甚广的小调《一世安》传出来,末了还刻意在尾音上做了花俏,好似在向他表达谢意。这简直堪称是知音之举了!聂沛潇窃喜,更加因为那个连划的尾音,确定墙内弹琴之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甚为年轻的女子。
唯有年轻女子,才喜欢在抚琴末尾上,使这种花俏手段。
这是久违的知音之感!聂沛潇以往所听到的琴声,或刻意逢迎,或故作深沉,或有技无心,或勉强入耳……总是缺少那份能打动他的诚意与情怀。
其实,曾有一个风尘女子的琴声打动过他,令他心有戚戚焉,只是,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更应成人之美,晗初喜欢赫连齐,他便也没有勉强。
况且,他只是冲着她的琴,又不是冲着她的人或情,他也怕自己受这身份所束缚,终有一日会辜负她,反倒委屈了这份知音之情。
想到此处,聂沛潇不禁失笑。自从晗初香消玉殒之后,他有多久没听过这般打动人的绕梁之音了?却不曾想,云府之中尚有雅擅抚琴的高手,可见云氏人才济济、深藏不露,离信侯府也算名不虚传。
有那样一瞬间,他几乎想跳进高墙之内一探佳人芳踪,可冷静想了想,他此次前来是为了七哥聂沛涵的争储大业,如今前路未卜,胜败不知,若当真唐突了佳人,他又该如何维系这段知音缘分?
更何况,这不是别的世家,而是云氏,只为了这敏感的姓氏,他也不能轻举妄动,回头再落人话柄,为七哥抹黑。
如此,聂沛潇唯有遗憾地笑了笑,转对护卫道:“走罢,回慕王府。”
护卫默然领命,跟上聂沛潇的脚步。刚走了两步,见主子又停了下来。
能在半夜弹琴之人,必不会是云府下人……聂沛潇忽然开口询问:“云府之中,有几位小姐?”
护卫细想片刻,回道:“有两位庶出小姐,闺名唤作云想容、云慕歌。”
“云想容、云慕歌?”聂沛潇喃喃念着两人的名字,又问:“都多大了?”
“云想容年十六,云慕歌……大约十一二岁。”
听那琴声,应当不会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弹的罢?聂沛潇再看一眼云府高高的院墙,语中似确信,又似疑惑,低声自问:“云想容吗?”
语毕,那一袭暗紫衣袍已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寂寥的月色之中……
第78章
这一夜出岫睡得极为沉稳,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明。由淡心服侍着起身盥洗,她按例前往荣锦堂向太夫人请安。
在云辞头七过后,云府上下仿佛又回到从前的日子,许多旧习也寻了回来,譬如两房姨太太陪太夫人用早膳。出岫也无意耽搁太夫人用饭,请了安后便欲返回知言轩。
“既然来了,你便留下一道用膳罢。”太夫人说得很随意,可那投向出岫的轻轻一瞥,令她知道这顿饭必定别有深意。
说来自己扶正之后,除却阖府拜见时曾见过两房姨太太,近日出岫还没有与她们再见过面。也不知是有意避开还是怎的,彼此总是遇不上。
出岫陪同太夫人一道进入膳厅,果然瞧见两位姨太太面上划过一丝微讶,只是三房闻娴很快转了神色,率先行礼:“太夫人、夫人早。”
而后,二房花舞英才紧跟着道:“太夫人早,夫人……早。”那话语端得是不自在,面上也笑得勉强,看着别扭。
太夫人微微颔首,出岫顺势开口回礼:“二姨娘、三姨娘客气。”
话音刚落,太夫人已先行入座,又特意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出岫会意,随之入座。两位姨太太这才坐了下来。
几人刚坐定,那厢已开始传菜,只听太夫人颇为慈霭地对出岫道:“你是有身子的人,虽说如今不大明显,可头三个月最怕出岔子。今日陪我用过早膳也就罢了,从明日起,晨昏定省还是免了。我若有事,自会传见你。”
出岫闻言微诧,未曾想太夫人竟当着两房的面说出这一番话,连忙领命称是。三姨太闻娴也说了几句孕中养身的诀窍,又关切道:“夫人这是头一胎,知言轩里的几个丫鬟也都未曾生养过,您若不嫌弃,不如将我园子里的兰妈妈拨去使唤,她是三爷的奶娘,也曾照顾过二爷,对生养之事颇有经验。”
出岫又岂能让外人进知言轩,再看出自己假孕的破绽?于是便看了太夫人一眼,等着她替自己解围。可太夫人却摆出一副甚为赞同的模样,还朝闻娴投去赞许的一眼,
出岫霎时明白,太夫人要与自己一唱一和,增添“身孕”的真实性。
想到此处,出岫佯作为难地想了想,犹豫着对闻娴道:“调用您的人手,恐怕……有人要说我母凭子骄呢!多谢三姨娘美意,只是我如今身份特殊,万不想落下府里的话柄。”
这话说得进退得宜,虽是婉拒,又将顾虑道出,在场众人都能感到出岫的如履薄冰。闻娴自然也听得出来,不禁出语安慰:“如今府中上下,还有比您养胎更要紧的事儿吗?有太夫人在此,谁又敢乱嚼舌头?”
出岫抿唇没有接话,却听二姨太太花舞英忽而幽幽笑道:“孕中多思容易伤身,夫人可要注意些。”
花舞英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可出岫却隐隐听出几分讽刺之意。是该就势立威斥她两句?还是一笑而过当做没听见?
出岫心中飞快斟酌着,但听太夫人已接下话茬,不悦地道:“舞英,这么些年了,你说话还改不掉小家子气。”
这话乍听也没什么,然细究起来却颇具深意。太夫人并不唤花舞英为“二姨太”或“花氏”,这“舞英”二字听着亲切,却是旧称——花舞英做奴婢时便是这个称呼。
可见太夫人是特意斥责她出身低微,说话不懂分寸。
果然,花舞英听了这话,面色一白,讪讪地闭口不言。
出岫抬眸望去,这桌上坐着四个女人,说来都算云府的主子,当中却有三人皆是奴婢出身——二姨太花舞英是太夫人的奴婢,三姨太闻娴是老侯爷的奴婢,自己则是云辞的奴婢。
出岫忽然有些明白,太夫人为何如此注重身份地位,试想她堂堂谢家的嫡出小姐,又是名满天下的云氏主母,如今要与三个奴婢出身的女人共桌吃饭,大约在她心中,多少还是添堵的。
一顿早膳的气氛,在太夫人训斥过花舞英后急转直下。几人默默用完膳,都等着进一步示下。
而太夫人好似瞧不见一般,依旧不慌不忙地以巾拭口、以水涤手,这才闲适地对出岫道:“教迟妈妈去照顾你这一胎。”语毕没给众人开口的机会,已对两房姨太太摆手挥退:“你们两人散了罢。”
太夫人竟让荣锦堂的迟妈妈去照顾出岫这一胎!两位姨太太都始料未及。迟妈妈乃云辞的乳娘,还是太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在这云府之中,除了太夫人,尚且无人敢使唤她,阖府都将迟妈妈当作半个主子了!
这是给了出岫多大的荣幸!花舞英与闻娴飞快地对望一眼,齐齐称是告退。
见两位姨太太去得远了,太夫人才缓缓起身,与出岫一并走出膳厅:“方才你可观察了她们两人的神情?”
出岫点头:“您是在两位姨娘面前替我立威。”
“我是替你立威了,可这‘威’能维系多久,还得靠你自己。”太夫人隐晦地道。
“您那日说过的驭人之术我时刻铭记在心,故而今日有一事相求。”出岫看向太夫人,低声请道:“浅韵这些日子一直关在刑堂,我想让她重回知言轩。”
闻言,太夫人倏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她:“浅韵如今恨你至极,甚至曾举刀杀你,你还要来替她求情?”
出岫垂眸叹道:“浅韵要杀我也是应该,侯爷的确是被我害死的……她如此做,反倒更表明了对侯爷的忠心。”
太夫人挑眉:“我只怕你降不住她。”
出岫勉强一笑:“您说过,对下人几时苛待几时怀柔,要我拿捏好其中分寸。如今她在刑堂已呆了许多日,算是受过苛待,也该放出来了。再者她是您的人,又侍奉过侯爷,我也……不大忍心。”
太夫人闻言只微微点头:“沈予说浅韵患了失心疯,这也只是个惩治她的借口。你若想用她,自己当心些罢。”
出岫达成所愿,正欲道谢,却见太夫人蹙眉沉吟一瞬,又道:“从前竹影是辞儿的贴身护卫,可他到底是个男人,如今跟着你也不方便。我再配个女护卫给你,明日教她去知言轩向你请安。”
女护卫?出岫不禁暗叹太夫人心思缜密,考虑周详,连忙道了谢。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太夫人便命人带她去刑堂,嘱咐她亲自释放浅韵。
幽暗的云府刑堂牢房,素来关押着犯错的下人。可巧的是,十余间牢房之中,关押浅韵的这一间,恰好也是从前关过出岫的地方。
出岫缓缓步入其内,看着这熟悉的格局,一时之间感慨不已。再看牢内的浅韵,哪里还有疯癫模样,只双目无神地呆坐地上,那身服丧的白裙早已污浊得看不出原本颜色。想必此时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从前服侍过谢太夫人和离信侯的大丫鬟。
听到牢门开启,浅韵抬头看了出岫一眼,原本无神的双目渐渐焕发出凛然恨意。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十数日不曾开过口,所发出的声音已喑哑不堪:“你杀了我罢。”
纵然知晓浅韵不大喜欢自己,可瞧见她这副模样,出岫还是鼻尖一酸,低声反问:“我为何要杀你?”
浅韵冷笑,不再言语。
出岫想了想,又道:“如今我是侯爷的遗孀。”
“遗孀?”果然,浅韵听到这两个字,面上大为惊讶。
出岫抚上小腹,叹道:“我有了侯爷的遗腹子……而且,太夫人从侯爷的遗物里找到一封婚书,如今经过媒证承认,已然生效。”
她原本以为这番话会引起浅韵更多的嫉妒与恨意,岂知,浅韵只将目光缓缓落在她小腹之上,喃喃道:“侯爷的孩子……”
渐渐的,浅韵目中恨意变作了悔色,哽咽着叹道:“天啊!我竟险些害了主子的骨肉……”她目不转睛盯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