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清情-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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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随着喜福默然往里走,只见屋里的两位太医出来了,依旧那日和胤禛来时见到的熟面孔。
两位太医跪地请安,轻声道:“一息尚存,只在须臾之间。”
喜福进屋去好一会,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一路没有说话,直到喜福出来帮她轻轻推开内室的门,她才进去。
屋里的暖炉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铜质小熏壶,簌簌的冒着热气,也有地龙,可感觉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这应该是十几年来,她们之间第一次单独正面交流。
云烟背光走进来,午后的光线透过朱红色古朴的窗棂形成了一个个小格子洒在她肩头。
“你……咳咳……来……咳咳……了”声音里已经显得气若游丝,但语态如故,更像是回光返照。
皇贵妃年氏脸色已是将死之人,妆容看起来却依旧做过简单修饰。云烟恍然大悟,原来她们在房里忙的是这个。
皇贵妃年氏抬起眼睛,无力的动了动唇角,又开始剧烈的喘息,嘴唇已经发乌,眼睑下的阴影一见便是大限已至。
云烟没有说话,站在床边,她知道,她似乎想对她说最后一句话。她不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于是,她来了。
她的眼神里既没有为奴的卑微和嫉妒,也没有所谓得势者对失势者的傲慢的嘲讽。
皇贵妃年氏努力的张张唇,似乎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了,她的眼角慢慢留下泪。据说快死的人都会流泪,不知是悲伤,还是什么。
她很努力的想要说,几乎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几乎让人不忍目睹,她一贯美丽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的看向云烟,云烟便躬身将耳朵凑过去。
“我……进……王府……前……一……晚……二哥……教……我……四爷……会……喜欢……这……样……说……话……语……气……的……女……子……你……知……道……吗……我……有……多……嫉……妒…………来世……”
一切都像电影的镜头般,戛然而止。
皇贵妃年氏戴满戒指和玉镯的苍白细手颓然垂落下去,眼睛也彻底闭上。
云烟怔怔的站在床前看着,几乎不能言语。身后似乎传来开门的吱呀声,已经此起彼伏的低声请安,更像莺莺燕燕般的袅绕。
“皇上吉祥”
“皇上吉祥”
“皇上吉祥”
囊囊的靴声从身后走近,滚热的大掌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冰凉。
“我们走吧”
云烟回过身来,颤声道:“她……走了”
雍正点头道:“我知道”
云烟怔怔看他道:“你还在发烧……怎么来了……”
雍正波澜不惊道:“你没有带伞,外面雪下大了。”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丙辰,皇贵妃年氏薨,谥敦肃,史称“敦肃皇贵妃”。
这是本朝第一次以皇贵妃礼制进行风光大葬,皇帝辍朝五日,以示哀痛。皇贵妃金棺在圆明园西花园停灵五日移出圆明园,二十八日奉移金棺于阜成门外十里庄。可惜的是,雍正帝本人并未亲临这盛大的葬礼。
十二月初一,朝廷议政大臣向雍正提交年羹尧的审判结果,给年羹尧开列九十二款大罪,请求立正典刑。其罪状分别是:大逆罪五条,欺罔罪九条,僭越罪十六条,狂悖罪十三条,专擅罪六条,忌刻罪六条,残忍罪四条,贪婪罪十八条条,侵蚀罪十五条。这九十二款中应服极刑及立斩的就有三十多条。
雍正在批复中写道,,念及年羹尧功勋卓著、名噪一时,“年大将军”的威名举国皆知,如果对其加以刑诛,恐怕天下人心不服,自己也难免要背上心狠手辣、杀戮功臣的恶名,于是表示慈悲开恩,赐其“狱中自裁”,立斩其子年富,其余十五以上之子发遣极边充军,父年遐龄、兄弟希尧革职免罪。父兄族中任官者亦俱革职,家产抄没入官。
至此,康末雍初,叱咤风云一时的年氏一族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告终。
十二月初四日,允禵因任大将军时“任意妄为,苦累兵丁,侵扰地方,军需帑银徇情糜费”,经宗人府参奏,由郡王降为贝子。
不过几日,隆科多上奏辞步兵统领职务,雍正帝允,由巩泰接任。
十二月二十一日,雍正命每旗派马兵若干在廉亲王允禩府周围防守,又于上三旗侍卫内每日派出四员,随允禩出入行走,名曰随行,实为监视。
快到春节,雍正带着云烟乘皇帝銮驾回到紫禁城养心殿。京城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道路边遇到人的地方全都黑压压一大片的跪在御道两旁。
这也是云烟第一次陪他用皇帝的正式銮驾出现在外面,那样的氛围是她感到陌生的,甚至有些微微的惶恐。她轻轻掀开帘子的一小角,看到帘全是黑压压矮身跪着的脑袋,百姓们不甚整齐的山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云烟抿着唇转过脸看身边的男人,雍正淡淡回看她:“在想什么?”
云烟怔怔道:“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跪在路边……你还会不会认得我”
雍正抬手将她手从帘子上抓下来,蹙眉道:“胡扯,手又冻凉了。”
这一年除夕的乾清宫家宴,人又更少了。皇后纳拉氏说起三年停选已过开春选秀的事情,雍正只是轻描淡写的应了。
这个年前后,是可以预见的,无数腥风血雨接踵而至。就在此时,宫内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
由于被过继给允禩的三阿哥弘时回宫探望母妃过年,酒后在宫内遇见弘历与福惠二阿哥起了争执,竟公开非议弘历与福惠的亲生父母,不是熹妃与敦肃皇贵妃,只是卑贱汉女奴婢,甚至说不是当今皇上之子!
弘历稍长,虽然气的厉害,但没有大碍。但六十年仅五岁已然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污蔑,争辩受了刺激,正值寒冬,小小的孩子回到阿哥所就病倒了!
这一闹几乎是轩然大波,周围在场的奴才几乎全都遭了无妄之灾,再没有机会将宫闱秘闻说出去。
云烟得知时,和雍正一起带着太医赶去阿哥所里六十的小院子。风寒昏迷说胡话的六十不断的喊着:“嘛嘛……嘛嘛……不是……贱奴……不是”
听得云烟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她不断摸着他的小手,满脸都是泪痕。
雍正四年正月初四日,允禟因在西宁以密语与其子通信被议罪。
雍正四年正月初五日,允禩、允禟及苏努、吴尔占等被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除名,允禩之妻郭络罗氏革去“福晋”,休回外家。
雍正帝震怒谕下:“弘时为人,断不可留于宫庭,是以令为允禩之子,今允禩缘罪撤去黄带,玉牒内已除其名,弘时岂可不撤黄带?著即撤其黄带,交于胤祹,令其约束养赡。”
六十似乎从娘胎里的先天不足显现出来,情况时好时坏,让云烟忧心忡忡,总是放心不下别人伺候,带着兰葭和兰夕几乎终日不回养心殿,只用简易床榻睡于阿哥所外屋。
雍正政务繁忙,夜里赶来阿哥所小院里,见她蜷缩在外屋榻上,人已然明显憔悴,心痛不已。几次劝说,都无法劝动她回养心殿。
终于,她病了。
雍正将云烟抱回养心殿中照顾,留兰葭兰夕在阿哥所陪同两位嬷嬷照顾六十。
云烟不过一日便要回阿哥所,被雍正再三无奈制止道:“你自己的病气尚且未好透,去阿哥所若过给六十可怎么好?”云烟听了才连忙作罢,每日遣人来一日三遍的报情况。
六十的情况渐渐好些起来,云烟的病过了几日也好了些。可还没出上元节,允禩府便传出了血案!
允禩的侍女白哥劝他于皇上前谢罪,允禩愤然道:“大丈夫岂能因妻室之故而求人?”
侍女白哥见他日日酗酒沉迷在醉乡,屡次苦苦劝谏不从,悲伤愤恨,竟自缢而死!逆理昏乱,众所共知。
云烟听兰夕说到这个消息时,已然全懵了!她怔怔的瞪着双眼,泪水忽然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白哥。
他告诉世人,她叫白哥。
这个名字再也不会存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个与她从台湾到春和园相伴四载的,为了允禩衷心耿耿不惜帮他欺骗她的,满心痴恋着他的女孩子,也不会在这世界上了。
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了。
☆、酸
雍正四年的春天;当初的粘杆处已然暗暗在雍和宫中形成了一个直属皇帝的庞大根系;势力大的连旮旯里的风吹草动都知道;甚至连官员赌博遗失的骰子也会出现在雍正帝的龙案上,简直是人人自危。
明明是春光灿烂;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凉。
囚允禩、圈允禟、禁允禵。
这一年的春天过后;允禩不再叫允禩而叫“阿其那”,允禟不再叫允禟,而叫“塞思黑”。
云烟从不管雍正的朝堂之事,她从来做的都只是支持他,懂他的心,可到如今也沉默了。因为她太懂他,他是个那样固执的男人啊。
兰葭端了新鲜的水果上来,对正在窗前发呆的云烟轻声道:
“夫人;这是西域进贡的庵波罗果,说是稀有品种,统共就两篓子,皇上特意让苏公公都送来给夫人用呢,奴婢第一次见这稀罕物也不知如何打理。”
云烟转过头,看桌上荷叶瓷盘里的水果,分明像芒果的样子,但品种似乎很独特,色彩红艳配金黄,分外好看。
“他用过没?还在乾清宫?”云烟站起身来,往桌前走去。
“怕是没有,听苏公公说万岁爷还在批奏折。”
云烟看看鲜灵灵的庵波罗果,思量道:“拿把水果刀来”
兰葭愣了下,应声叫屋外小太监刘二奇去拿了来。
兰葭捧上来轻声道:
“夫人教教奴婢,奴婢动手打理吧。可别让皇上回来看见夫人拿着刀,奴婢们受罚事小,要把万岁爷吓个好歹可怎么好。”
云烟嘴角微微有些僵住,啐了一口拿过小刀道:“你可和兰夕那蹄子学得越来越没正形了,连你们万岁爷也敢打趣,等他一回来,你们就都老实了。统共就这么把小刀,切个水果而已。”
兰葭乖觉的轻笑,帮着云烟拿庵波罗果,眼神一直跟着她手,仿佛生怕她削到手。
云烟低着头认真用小刀将庵波罗果连皮片成几片,金灿灿的果肉看起来分外鲜美,再用刀在果肉上整齐的划着横线和竖线,兰葭有些不解。云烟笑笑,拿着果皮轻轻往反向轻撇——
兰葭啊的轻叹了一声,只见果肉已然绽放开来,好看的像朵金灿灿的花。云烟又忙了一会,将几片都如法炮制出来,在果盆里摆成一圈,漂亮又香气扑鼻,让人看了就想吃。
兰葭忙叫小太监端了盆来伺候云烟洗手,云烟擦干手后道:
“桌上剩下那些,你带给兰夕和六十去,你们一起尝尝……”她顿了顿,“虽说宫里皇上管的严密,但多事之秋,吃食也要注意,不可假手他人。”
兰葭点头道:“奴婢省得,主子放心。夫人是要去乾清宫吧,奴婢伺候您更衣,将水果盘给夫人装好,随您一起出,这就往阿哥所去。”
云烟笑笑,“鬼灵精”
云烟换了衣裳,又让兰葭取了些平日用来剔牙的干净竹签放到果盘里带着。兰葭想让小太监阮禄伺候云烟打着伞过去,云烟说不用,就提着食盒,沿着东墙就往乾清宫去。养心殿通往乾清宫这条路幽深又细长,朱红色的巨大宫墙寂静无声。
夏日的太阳微微有些刺眼,云烟用手掌轻轻贴在宫墙上却感到温暖,忽然想起去年此时遇见八九二人情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云烟走进乾清宫南书房的时候,总管太监王朝卿亲自来帮她拎了食盒,小心翼翼伺候她进去。
这皇宫里,其实出于皇帝的授意,已经是没有人不知道她身份的。只是,若天子羸弱怕是有人敢非议宫闱事,可当今天子乾纲独断,皇权独揽,主宰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朝堂上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更何况他的家务事了。
苏培盛正守在门口,见王朝卿伺候云烟进来了,忙躬身请安喜道:“夫人来了”
云烟笑笑,往门扉里方向递了一眼道:“这么开心?”
苏培盛道:“奴才这不是替万岁爷开心么”,他接过王朝卿手里的食盒,挥挥手让他去了。
云烟摇摇头笑,就着他手,将食盒里的果盘端出来。
苏培盛奇道:“奴才眼拙,不知这是什么水果?好欢喜人,样子又尊贵。”
云烟笑道:“就是你让兰葭送来的”
苏培盛恍然大悟道:“夫人真是有心”
屋里忽然传出低沉微哑的嗓音来,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
“都来了还不进来?”
云烟闻言,苏培盛忙推了门,她端着果盘不慌不忙的进了去。
只因当今天子畏暑,乾清宫南书房里四处都摆了冰盆。别人看着他的脸倒是一点不热,只是他清凉了大家,自己内火倒是重的很。
乾清宫的摆设气质与养心殿的简朴就是不同,处处彰显着华贵与皇权。
巨大宽阔的龙案前,那人伏案不断在奏折上写着,空旷的龙座上只有他一人,显得如此孤寂。多年习惯,她不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