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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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个的说:“这会儿给俺讲讲就不行?”
他把笔在桌子上一搁,说:“不行,你们给我出去!工作夹着我的手,没有时间和你们聊天儿!”说着,伸开两只手把他们推出门去。两个学生又说又笑,斤斗骨碌地跑开了。他又觉得口渴,从茶壶里倒出一盅凉开水,伸直脖子喝下去,紧接着又喝了一盅,坐下来继续改作业。心思虽然烦乱,精神还好,舞动那枝笔,脑、眼、手,同时并用,加紧进行工作。当他正在积极工作的时候,校役推门进来,问:“贾老师!
昨儿你来了几个客人?”
贾老师停下笔说:“就是一个客人呀!”
校役又问:“吃了几顿饭?”
贾老师说:“就是一顿饭呀!”
校役连着又问:“前天来了几个……”
贾老师把笔在桌上一搁,笑了说:“这又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么多的罗嗦事!”于是不再等他一个一个地问下去,说:“前天来了两个,吃了两顿饭。大前天来了一个,吃了三顿饭,你自己算去吧!怎么算怎么是。”
他还没有说完,厨师傅也走进来了,说:“贾先生!咱这厨房里的事情真是难办,你今天来三个人,明天来两个人,弄得我们没有法子算帐。先生们光嫌伙食不好,这怎么能吃得好呀!”
贾老师说:“咳!你着什么急?吃一顿算一顿饭钱嘛!”
厨师傅说:“是呀,吃一顿拿一顿的饭钱,俺可也得算得过帐来呀!你的客人常来常往,今天保定的来,明天天津来,俺可得弄得清呀!到底算你多少钱?”
贾老师又哈哈笑着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还不行?你是劳苦群众,我还能亏负你。去吧,帐房里去支,借我下月的薪金。”
校役说:“你下月薪金早借光了,这个朋友走,借点路费,那个朋友走,借点路费。寅支卯粮,那里行!”
他又哈哈笑起来,说:“反正不能叫你们劳苦群众赔钱,下月的不够,借下下月的。下下月的不够,再借下下下月的。我正改作业哩,明天还得发下去。你们是工农弟兄,别跟我打吵子。”说着笑着,张开胳膊把他们让出去,把门关上。
他又坐在椅子上,可是再也修改不下去。这个工作真难做,你越是着急,越是抓挠不到手里。
他回到家乡来,做了几年工作,真是费尽心血呀!学校教课忙,工作上的事情又多,上级下级都来找他,甚至街坊四邻、亲戚朋友的事情也来找他。虽然在学校教书,他还是常常和农民们在一起,风吹日晒,脸上胡子长了,也老了。如今年岁并不大,头上的头发开始脱落了。他一个人休息的时候,脸上老是从容不迫,和别人谈起话来,总是满面春风。他虽然生在城市,倒有一套农民作风,你一接触他,就觉得又和蔼亲切。他有一对好思考的眼睛,看他睒着眼睛呆呆地出神,眼角下伏着几条皱纹的时候,那正是他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呢。
这时,他觉得实在疲乏。昨天晚上给上级写了一个关于反割头税情况的报告,又睡得迟了。睡眠不足,觉得头有些晕,又走到澡堂里去洗澡。经常是这样,他身体疲劳过度,精神不好,或是失眠的时候,就到澡堂里去洗个澡,使全身的神经松弛一下,得到休息,回来再干。
从澡堂里回来,天又黑了,浑身轻松下来,才点上灯修改作文。一直到天亮,才全部改完了。礼拜六上午没课,他蒙上被子睡到十一点钟。
上作文课的时候,他出了两个题目,一个是“农民的出路”,一个是“怎样做个现时代的好学生”。上完了课,又得回家,今天晚上是个接头的日子。如何开展宣传,如何组织队伍,如何把这个运动开展得广泛深入,还要重新做个研究。
他封好了炉火,关紧窗户,锁上门就出城回家了。雪太厚,走起路来很费劲,走到村头,已经黄昏时分了。走了一身汗,摘下帽子一看,帽子上直冒腾腾热气。他把帽子在身上摔打了两下子,皱了皱眉头,沿着村边走回家去。一拐墙角,看见门上挤着一堆人,他机灵地一抽身子退了回来,扒着墙角看着。他想:“要是有巡警或者马快班来了,就撒腿跑开,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抓住。现在要是叫他们抓了去,这一大片地区的运动,就要受到很大损失。年前反割头税运动搞不起来,年后无法发动‘反对验契验照斗争’。听说统治者在明年要开始这种税收,那一笔勒索就比割头税重得多了。要是让统治者按照他们的计划把这批税款收上去,农民生活就更加没法过下去。”
他斜起眼睛看了一会子,并不是马快班,也不是警察,是老爷爷跟邻家胡二奶奶吵架哩。他知道爷爷有点庄稼性子,连忙走上去看。老人嘴里喷着白气,两手拍着大腿,说:“你私入民宅,非奸即盗。你说,你说,你来俺院里晃搭什么?”
胡二奶奶听不懂上半句话,看着老人的脸色不对,兴许是在骂街,就说:“怎么?你家去不得,我要看看俺家那只大芦花公鸡到底跑到那个贼窝子里去了!”说着,呼天喊地骂起街来,吆喝谁家偷了她的大芦花公鸡。
老人气愤愤地说:“你骂谁?骂谁?谁家是贼窝子?”
胡二爷也走上来帮腔:“谁家要是偷了俺家鸡,就是贼窝子。”
胡二奶奶翘起嘴唇,跺着脚跟说:“谁家是贼窝子?黑更半夜,蹓哒着风箱做饭吃,隔三过五儿地就有生人来来往往,谁知道是干什么的!大清早起,刮着冷风,起来扫雪,反正不是什么好……”
他听到这里,不能再听下去。街上人很多,好象看变戏法儿的。他一步一步走上去,笑眯眯地说:“二奶奶!二奶奶!
你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胡二奶奶一见他来了,立刻转了个脸色,说:“小子!你听,你爷说的那象话吗?今天一擦黑儿,我找不到俺家那只大公鸡,到你们院里看了看。你爷把眼一翻,说,‘黑灯瞎火了,上俺家里巴睖什么呀?’巴睖什么,难道我还给砸明火的看‘出水’吗?你家去不得怎么的?”
他拍拍胡二奶奶说:“去得!甭说上俺院里看看,你上俺家炕头上坐个半天,跟俺娘叙叙家常,俺娘才高兴呢!”
他这么一说,胡二奶奶喷地笑了,说:“小子!你说的倒是一句话。”她又拍着手说起来:“老街旧坊,父一辈子一辈的,有什么不好,听你爷说的那象话吗?”
他说:“他上了几岁年纪,老年人了,你不要跟他一样,要看孩子我的面上。”
胡二爷把脚一跺,说:“好!你要是这么说,以后的事情,你怎么说咱怎么办,一辈子犯不着争竞。”
他一手抓着胡二奶奶,一手抓着胡二爷爷,送到胡家门口,又用力向里一推,说:“忙家去吧!坐在你那热炕头上,喝红山药粥去吧!你看这刮着白毛风,天有多冷!”
他走回来,看热闹的人都走散了。回到牛棚里一看,爷爷坐在炕沿上,正啃哧啃哧地生气哩。他问:“爷!那是怎么回子事?”他知道老人开通,向来不和别人打架斗气。
老人一听,气得站起来,抬起一只手指划着,说:“那天一早,她就站在街上瞎摆划,什么黑更半夜拉着风箱做夜饭吃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个年头,粮米是贵的,谁又吃得起夜饭哩!”老人捋了捋胡子,跺着脚说:“***!俺家就吃得起,你管得着吗?那天胡老二又说,‘成天价人来人往,是什么好亲戚哩!’***!上俺家来的,都是好亲戚!”
他呆了一刻,说:“他们说这个来?”
老人说:“可不是。街上人们嚷明了,说你从天津回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听到这里,身上一机灵,才要说下去,娘又来叫他们吃饭了。吃着饭,他想:根据这种情况,这交通站该搬家了。根据上级的指示,要把县委机关从城里转到乡村,把工作重点放到乡村去,对于开展乡村工作更为有利些……
第二十九节
那天早晨,江涛从城里拖着两只泥鞋走回来,也没进家,先去找他父亲。看了看老套子那里没有,看了看梨窖里也没有。回到屋里一看,父亲正坐在小柜上,闷着头抽烟。他就是这个老毛病,心里挂上点什么事,总是爱低下头抽烟,抽起烟来没个完。看见江涛回来,睒了一眼睛,问:“怎么今年这早晚就回来过寒假,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江涛说:“有点,内部里说,农民们说捐税太多了,无法生活。要进行抗捐抗税。爹,你看怎么样?”
严志和听了,吊着眼珠停了半天,才说:“抗捐抗税?哼,早就该抗了。这年头!人们还能活吗!三天两头打仗,不是要这个捐,就是要那个税的。咱那‘宝地’也去了,剩下几亩沙土岗,打的粮食还不够交公款。就靠着咱有这点手艺,要不早就蹾了狗牙了!”
江涛一听父亲的话,想:“贾老师看的真不错。”又说:
“内部里说,先在‘反割头税’上下手。”
严志和问:“什么算是割头税,要杀人?”
江涛说:“杀一口猪,要一块七毛钱,还要猪鬃、猪毛、猎尾巴、大肠头。”
严志和说:“光抗这么一丁点儿,解过什么渴来,能救得了多大急?”
江涛说:“这是个开始,群众动起来,抗捐抗税,抗租抗债,紧接着就来了。”
严志和说:“要紧的是抗租抗债,你看人们有几家不租冯老兰的地,有几家不使冯老兰的帐的?要是能抗住租债,人们就能对付着过下去。”
江涛说:“首先是发动群众,只要人们动起来,搞什么都能胜利。”
严志和一听,精神劲就上来了,说:“来吧!本来我后悔没下了关东,大灾荒年月又该轮到我的头上。听说河南里张岗一带,今年秋天闹起了‘抢秋’,吃粮分大户,出了个叫‘张飞’的共产党员,领导了秋收运动。”
江涛说:“咱也是共产党的领导!”
说到这里,严志和又问:“你不是说革起命来,能夺回咱的宝地吗?”
江涛说:“当然呀,抗捐抗税,抗租抗债是经济斗争。由经济斗争转向政治斗争,就要武装工人,武装农民,夺取政权。到了那个时候,就要夺回咱的宝地了!”
严志和听说要夺回宝地,就好象事情摆在眼前。他说:“听说共产党的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怎么你跟我说起来?运涛都没跟我说过。”他睁着大眼睛看着江涛,似乎对江涛的说法,有些怀疑。
江涛说:“运涛干工作的时候,你觉悟程度还不够。眼下我看你有了阶级觉悟,反正党的主张早晚要和群众见面,不然共产党怎么会越来越多呢?再说,你是我亲爹,打量你也不会把我的风声嚷出去。”
严志和说:“当然,父子是骨肉之情嘛!”
他们在屋子里说话的时候,娘在槅扇门外头,隔着门帘听,听得他们又念叨起革命的事——这事在她耳朵里并不新鲜了,过去运涛嘴上就常挂着,后来江涛也常说。今天她一听得念叨这桩事,心上就打起哆嗦。她一下子跳进屋子里,说:
“快别念叨那个吧!才过了几天平安日子?”
江涛说:“娘,那可要什么紧!”
涛他娘说:“忍了这口气吧,几辈子都是这么过来,平民小户儿,能干得了什么呢?吞了这口气吧!”
严志和说:“我吞了一辈子气,值得了什么?运涛被反动派关进监牢狱,我们的宝地也给他们夺去了,指着什么活下去?咳!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呢?”
涛他娘一听,流下眼泪来,两手拍着膝盖说:“甭说吧,甭说那个吧!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又有什么法子呀?”
严志和说:“咳!我差一点儿没病死;冯老兰拿那么一点钱,把我们一辈子的血汗搂过去,把我们的谷仓抠在他的手里,那就等于要了我的命根子……”他又恨恨地咬着牙关说:“我们一定要夺回宝地!”自从运涛住了狱,失去了宝地,他闹了一场大病,老奶奶也去世了,直到今天,他忘不了那一场灾难。只要一想起来,就好象有老鼠咬着他的心,而下身还在打着不甩。他心上实在气愤,只要一提起这桩事,就火呛呛的,忍也忍不住。
江涛看父亲庄稼性子又上来,说:“我看咱们就闹起来,跟他***干一场!”
严志和听了这一句话,又心思绵软起来。他想:“运涛为了革命,一辈子见不着天日。江涛又要为革命……”想着,他不再说什么,也不想伸头闹什么运动。
这时,涛他娘又在堂屋里絮叨起来:“干,干什么?好好儿呆着吧,熬得师范学堂毕了业,也当上个教员!”说到这里,她掀开门帘看了看,见江涛正在听着。放下门帘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