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浓,胭脂乱-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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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喜扬手给了他一拳,“现在走?”
陈文德的大手顺着她的头顶往下滑,滑过肩膀滑过手臂,最后拉起她的手,躬身低头轻轻一吻她的手背,随即抬眼向她笑道:“走。”
茉喜跟着陈文德去了城外,不为别的,就为了散散心,玩一玩。
洪城县外有一片大草场,放在茉喜眼中就堪称是茫茫草原了。这一片地方种庄稼不行,长野草却是郁郁葱葱地一长一大片,乃是牛羊们的乐土。及至陈文德的军马一来,牛羊们自动地退避三舍,马们便鸠占鹊巢,留在此地不走了。
茉喜骑上了一匹小白马,起初还吓得大呼小叫,叫过几声之后就不叫了,及至陈文德再看她时,发现她已经能够扬鞭策马,自自由由地到处跑了。
陈文德驱马追上了她,高声问道:“不怕?”
茉喜逆风而行,满头短发一起飞了起来,露出了明净的额头和浓秀的眉毛,“不怕,这马可听话了!老陈,那边林子里有野兔子,你有枪,打一只我们回去吃!”
陈文德听闻此言,当场一勒缰绳,“茉喜,我带你打去!”
不出片刻的工夫,茉喜上了陈文德的高头大马。陈文德一手握着缰绳,顺势用胳膊护住了茉喜的腰身,另一只手攥了茉喜的手,茉喜的手中则是握了他的手枪,手枪沉甸甸的,幸亏茉喜有把子好力气,否则她的细胳膊简直快要被它坠得抬不起来。
“使劲!”陈文德一边往草场边缘的林子里冲,一边托着茉喜的腕子大声喊:“扣扳机……不用瞄准,手指头往下一搂就成!”
茉喜紧张地闭了眼睛,一横心一咬牙,当真扣动了扳机。一声震耳的脆响骤然惊动了林中野物,手枪的后座力也让她猛地向后一歪身。
陈文德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茉喜的小手,“笨蛋,别晃!”
茉喜用肩膀灵活地向后一撞,正撞上陈文德的胸膛,“你才笨蛋,这玩意劲儿可大了!”
然后她定睛向前一望,“白吓我一跳,什么都没打着!”然后她又用肩膀向后撞了陈文德一下,“这回你别管我,让我自己打个鸟!”
陈文德勒住了马,顺势低头嗅了嗅她的头发,“那我得先教你瞄准。”
茉喜一晃脑袋,“不用学,我小时候使过弹弓,打麻雀一打一个准。”
陈文德哭笑不得,“这不是一回事——”
话未说完,他闭了嘴,同时下意识地一皱眉,后脊梁也竖起了一层寒毛。为什么说着说着忽然不说了?他讲不清楚,他只是冷不丁地有了感觉,感觉周遭的草木深处有内容。窸窸窣窣的响动此起彼伏,但,据他判断,绝对不是风声。
微微地张开嘴,他咬住了茉喜的几根发丝,同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单枪匹马。他的卫士全被他留在了林子外的辽阔草场上,而司令带着太太钻了林子,凭着卫士们的机灵与眼色,是绝对不会、也不敢擅自尾随的。
“茉喜啊……”他发出了气流一般的轻声,“别说话,我们走。”
茉喜听他语气不对,下意识地要回头看他,可就在这一瞬间,陈文德一抖缰绳,同时口中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吆喝。胯下战马是跟着他跑过无数沙场的,已经通了人性,此时顺着他的指挥掉了头,它不嘶不鸣,撒开蹄子直接就往林外奔去。
与此同时,枪声响了!
枪是乱枪,四面八方的一起开了火。而在第一声枪响爆发之前,陈文德已经深深俯身,把怀中的茉喜压到了马背上。一只手挽着缰绳,一只手摸索着伸到背后,他在剧烈的马背颠簸中想要去摸挂在后腰上的一把驳壳枪——茉喜握枪的右手在慌乱中被她压到了怀里,一时间竟是抽不出来了!
然而未等他打开后腰上的手枪皮套,茉喜强行从胸膛与马背之间抽出了右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还不清楚,她只知道林子里埋伏了人,不止一个人,专为了要杀陈文德和她。不假思索地横伸出了右臂,她想也不想,径直扣动了扳机。
打一枪,转一下枪口,她用稀疏的火力打了个半圆,是否打中了人,她不知道,她只晓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纵算要死,也要在死前吓唬吓唬敌人。扳机连着扣了几次之后,她发现枪里没了子弹。
正在此时,她的左手手指下意识地一攥,是陈文德将战马缰绳塞进了她的手中。陈文德一边左手握枪还击,一边腾出右手,从腰间取下了新弹夹。弹夹险伶伶夹在手指间,他伸长手臂,摸到茉喜右手的空枪。三下五除二地换了弹匣,他顺手一拉枪栓,为茉喜将子弹上了膛,“继续!”
茉喜一直紧握着手枪,如今得了命令,当即继续扣动了扳机。身下的战马忽然嘶叫了一声,一条马腿也向下打了个弯。陈文德急了眼,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同时喊道:“伙计,别趴窝!”
战马摇晃着向上一蹿,随即东倒西歪地继续冲向前方。茉喜将胸腹完全紧贴了战马,同时左手攥紧缰绳,身体随着战马的步伐起起落落——非得这么着才行,否则凭着战马这个疯了似的跑法,非把她和陈文德一起甩下来不可!
正当此时,前方有了动静,是陈文德的卫队闻声赶了过来。战马冲破卫队的防线,癫狂一般向前直冲进了草场,失控一般地狂奔出几十米后,它踉跄着跪倒了。
茉喜手摁马背直起了腰,呼哧呼哧地喘着往下看,这才发现战马周身全是血,拎着手枪回头再往后瞧,她惊叫一声,因为看到陈文德面色惨白,周身也全是血。
“老陈!”她连滚带爬地扔了枪下了马,伸手要去搀扶陈文德,“你怎么样了?你受伤了?”
陈文德推开她的手,然后自己喘息着下了马。留守在草场上的副官卫士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又要调集队伍又要呼唤军医,而陈文德先是红着眼睛喘了几口粗气,随即歇斯底里地大吼道:“去!去抓刺客!跑了一个我杀你们十个!”
然后他瞪着眼睛,慢慢地转向了茉喜。
他此刻的表情十分狰狞古怪,两只眼珠子像是快要被他生生瞪出眼眶,染了大片鲜血的白衬衫则是变成了红白相间。
“小姑娘。”他轻声开了口,“胆子不小啊,枪法也不错啊。”
茉喜一愣,“我打着人了?”
陈文德冷笑一声,腿和肩膀都有些哆嗦。抖颤着转向面前众人,他这回的声音低沉了些许,“那片林子不算大,立刻调兵给我围住了它。刺客不出来,就放火烧山!”
然后他左膝一弯,身不由己地跪在了草地上。
一个时辰之后,陈文德回了他在洪城县的家。
军医把他从头到脚地收拾了一番,顺带手还给他做了个小手术——一粒子弹射进了他的左小腿里,不把肉割开,子弹取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的右肩膀和左胳膊也分别被流弹蹭了一下,没落下重伤,只蹭掉了他两块皮肉。可这两处皮肉伤没少流血,脱了衬衫一瞧,竟是个血肉模糊的光景。
像不知道疼似的,他自始至终不叫不骂,也不理人。及至军医等人告辞退下了,他这才坐起身转向茉喜,若有所思地问道:“那帮刺客,是不是万嘉桂派来的人?”
茉喜也换了衣服洗了头脸,遇险之时她被陈文德严密地掩护住了,除了右手背被马鞍子蹭破一块油皮之外,周身再无大碍。干干净净地坐在床边,她觉出了不对劲,“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认识那帮刺客?”
陈文德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那林子,可是你让我进去的!”
茉喜听闻此言,登时心头火起,但是压着没有发作,针锋相对地也是一笑,“出城骑马,可是你的主意。”
陈文德看着茉喜,看了良久,脸上的怪笑渐渐退下去了,眼神也从锐利变成了可怜。向前微微地探了头,他很认真地又问:“真不认识?”
他越问,茉喜越怒。霍然起身走到陈文德面前,她高高地扬起手,一巴掌抽到了他的脸上!
“姑奶奶扇死你个狼心狗肺的老王八蛋!”她恶声恶气地开始骂,“我还帮你开了十几枪呢,你不记着我的好处,反倒怀疑是我骗了你去送死?姑奶奶要宰你,不会在林子里回手给你一枪?再说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是哪个挨千刀的张罗着下午出城去骑马的?是你还是我?你自己说!”
陈文德挨了个大嘴巴和一顿臭骂,自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像被茉喜打蒙了似的,仰脸看看茉喜,随即低头攥了拳头,又用力地捶了捶脑袋。
“乱了……”他终于像一位真正的伤员一样,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呻吟,“茉喜,我刚才是糊涂了……”
茉喜看着他,他一服软,她也就硬不起来了。
“你就是不信我!”她的声音轻了许多,“你放心,虽说开始的时候,是你逼我跟你好,可就凭着那天晚上我闹肚子疼,你能救我一命守我半宿,我就绝不会勾搭了别人来害你。你堂堂一个司令,总这么疑神疑鬼地发神经病,你丢不丢人?”
陈文德听到这里,垂下了头。很艰难地向后挪了挪,他让出了一块地方,又拉着茉喜的手,让她坐了下来。
抬手揽住茉喜的肩膀,他低声问道:“是不是吓坏了?”
茉喜一摇头,“不怕!身上背着个肉垫子呢,子弹来了也打不着我!”
说到这里,她的心微微一动,因为想起在那枪林弹雨的时候,高高大大的陈文德俯身下来,真把自己整个全盖住了。
“趴下歇着吧。”她转向陈文德,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别碰了后背上的伤。趁着天还没有很热,赶紧把它养好了。”
陈文德看了她一眼,眼神虚弱。随即乖乖地翻身趴了下去,他闭着眼睛低声说道:“茉喜,你别怕,今天是我大意了,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茉喜起身扯过一床薄被,抖开了给他盖了上,“发生也没事,往我身上赖呗。你个不要脸的大赖子,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总账!”
这话说完,她的动作僵了一下,因为肚子里又有了动静。捂着肚子就近坐到了床边,她在心中暗想:“说姓陈的呢,又没说你。你个小赖子,跟着凑什么热闹?”
山中的刺客们经了陈部士兵的围攻,死了一些,逃了几个,余下的全被生擒了。
俘虏们经过严刑拷打之后,被陈文德下令拉去了大路口——洪城县只有有限的几条繁华道路,其中有一处十字路口,因为四周商铺林立,从早到晚总是人来车往,故而被人称为“大路口”。大好事与大坏事总是发生在这里,正月舞龙灯一定会经过大路口,秋后杀人砍脑袋,也是在大路口动刀子。
行刑那一天,茉喜躺在床上,正在喃喃地骂小赖子。她骂一句,小赖子踢她一脚,双方你来我往,隔着一层肚皮战斗不止。六个月的肚皮了,已经紧绷绷地鼓出了形状,虽然还是不很大,但茉喜偶尔跑跑跳跳,也能觉出自己的笨重来。茉喜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小赖子,可这个小赖子又让她隐隐地贼心不死,让她认为自己和万嘉桂之间还没有彻底地完。
正是躺得舒服清凉之时,陈文德进来了。
陈文德,在某些方面,和茉喜很相像,都有点铜皮铁骨的意思。茉喜对于皮肉伤,从来都是满不在乎;陈文德的小腿被子弹钻了个窟窿,可是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手杖,他也并未因此少走半步路。伸手轻轻一拍茉喜的肩膀,他说了话:“宝贝儿,走,我带你去看场热闹!”
茉喜回头看向了他,“热闹?哪儿有热闹?大夏天的,我就看出了个热!”
陈文德低头对她招了招手,逗孩子似的笑道:“走,我给你出出气。”
茉喜莫名其妙地跟着陈文德出门上了汽车,走到半路才听明白,合着陈文德是要带她去看杀人。她虽然自诩是个胆大包天的女豪杰,然而也绝没有看杀人的瘾,当即就想让汽车夫掉转车头,送自己回家。可陈文德另有一番理论——自从在林中遇了偷袭之后,他一直有点灰头土脸。当着茉喜的面处决刺客,对他来讲,是个重振威风的机会。他要让茉喜知道自己的本领与手段,像一只焦虑的雄兽一般,他要在心仪的小小雌兽面前,血淋淋地生吞活剥几个敌人。
他还要让茉喜知道自己依旧是有权威有力量的,跟着自己,亏不了她。
大路口已经被士兵戒严了,铺子提前接了命令,有没有买卖都不许关门。士兵之外站了不少百姓,房顶上也趴着许多半大孩子,全都在紧张肃穆地等着看杀人。及至看到汽车开来了,汽车里又走下陈文德和茉喜了,观众们立时精神一振,无数双眼珠子一起转到了司令太太身上。
俘虏是十几名士兵模样的青年,因为全都受过了酷刑,所以气若游丝地跪在地上,全靠着一身五花大绑束缚了手脚。陈文德拄着手杖,先是叉开双腿站稳了,随即向旁一伸右手。一名副官立刻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将一支手枪送到了他的手中。
把左手的手杖夹到腋下,陈文德望着前方一拉枪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