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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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在方克梅过生日前的那段日子中,他还在凭吊著这份虚虚渺渺的、不成型的感情,还陷在他自己给自己织成的一个网里。宝贝已成过去。而他,还那么不习惯什么叫“过去”。他有点忧愁,就为了想忧愁而忧愁,有点失意,就为了想失意而失意。并不真的为了宝贝,不真的为了那些曾点缀过他生命的任何女孩。只为了——年轻。话说回头,那天是方克梅的生日。
方克梅和徐业平是去坪林吃烤肉时认识的。徐业平什么都优秀,除了念书以外。他会弹吉他,会唱歌,会跳舞,会打桥牌,会说笑话,会追女孩子。方克梅念辅仁大学夜间部,英语系。是那种任何人一见就会喜欢的女孩,活泼、大方,圆圆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一六五的标准身材。由于家境富有,娇生惯养下,她皮肤白嫩细腻,光洁雅致。最可贵的,她弹一手好钢琴,还能把流行歌曲及任何古典小曲,用摇滚或爵士的方法弹奏出来。往往,方克梅的钢琴,徐业平的吉他,韩青和吴天威的歌——他们会唱活了天地,唱活了青春。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方克梅和徐业平恋爱了。爱得一塌糊涂,爱得天翻地覆,爱得死去活来。在他们自己的幸福中,他们也关怀著身边的两个好友,吴天威没什么关系,吴天威比较成熟稳重有城府,在女孩间打打游击就满意了。韩青却不同了,他是那么孤傲,那么自负,又有颗那么热情的心。当徐业平给方克梅筹备舞会时,韩青就宣称了:
“我没有舞伴,我不来!”
“什么话?”徐业平叫著说:“你不来咱们就绝交!不给我面子没关系,不给方克梅面子……。”
“别吵,别吵!”方克梅笑吟吟的看著韩青,咬著嘴唇沉思了好久好久。忽然说:“韩青,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跟你很相配。也很文学、很热情、很……”她形容不出来,用一句话下了总结:“很有味道就对了。我把她介绍给你当舞伴,那么,你就有舞伴了,怎么样?”
“很好,”韩青同意。“她长得如何?别弄个母夜叉来整我冤枉……”“唉唉唉!”方克梅连声叹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想认识就算了!”“想想想!”韩青也连声回答,对于别人开舞会,自己去劳什子“西窗”翦什么烛的情形实在有些害怕。“她叫什么名字?”“袁嘉珮。”方克梅轻松的说了出来,绝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后来竟改变了韩青整个的世界。“这样吧,”她想了想。“你写张条子给她,表示想认识她,我转交给她比较好说话。袁嘉珮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可以约出来的女孩子!”
“我写条子给她?我又不认识她,怎么写?”韩青瞪著方克梅,心里还在怀疑,这方克梅是不是在设什么陷阱,来开他的玩笑。他转向徐业平:“你见过这女孩吗?”
“唉唉唉,”方克梅又“唉”起来了,这是她的口头语。“我怎么敢让业平见到袁嘉珮,到时候他去追袁嘉珮了,我岂不是自找苦吃!”说得像真的一样。韩青怦然心动了。徐业平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说:“写吧!说写就写,写张条子对你是太简单了!”
好!大丈夫说写就写,这有什么难!他提起笔来,就写了一张便笺:“袁嘉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听到你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
很想认识你。这样写条子是太唐突了些,所幸“唐突”代
表的并非“荒唐”。任何事都该有个开始,是吗?
韩青,一九七七、十、廿、午后三:五五分”
然后,就是舞会那晚了。
韩青不该紧张的,这不是他第一次交女朋友了,他也从不认为交女朋友是件很困难的事。但,这晚,他却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去舞会前,他刻意梳洗过,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蓝衬衫,一条深小说下载电子书蓝色西装裤,打了条深蓝色的领带,揽镜自视,除了没有一张“成熟而长大的脸”之外,都还好。他一再梳好他那不太听话的头发,心里轻轻咒诅了自己一句:又不是去相亲!假若不为了失去宝贝……,是的,宝贝,在去赴约前的一刹那,他心里想的还是那个轻烟轻雾的女孩——
宝贝。
舞会是借了市政系学生所租的一间独栋洋房,那洋房有著大大的客厅。那晚十分热闹,来参加的男男女女大约有二三十对。全是大学生,淡江、铭传、东吴、辅仁、文大……各校的同学全有。七点三十分,舞会就开始了,方克梅穿了件纯白的洋装,襟上别了朵紫色兰花,又高贵,又漂亮。徐业平也穿上了他那一百零一套西装,是他考进大学父母送的礼物,灰色的。他们是很出色的一对,在大厅里舞了又舞,旋转了又旋转。七时四十分。袁嘉珮没出现。
七点五十分。袁嘉珮没出现。
八点正。袁嘉珮没出现。
大厅里人越来越多了,韩青却越来越气闷了。他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无聊的吐著烟雾,抽烟是在补习班里学来的,从此就戒不掉了。他吐著烟雾,不去想那个袁嘉珮,开始去想他生命里的一些女孩——奇怪,他生命中一直没缺过女孩子,除宝贝以外,还有别人,只是,他居然都没有特别珍惜过任何一个人。就算对宝贝,他也是可有可无的,不是吗?小说家笔下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都是杜撰,都是虚构,都是些胡说八道,偏偏就有些傻瓜读者会去相信那些鬼话!
八点十分。方克梅忽然带了一个女孩子,站在他面前了。
“韩青!”方克梅笑著说:“袁嘉珮来了!”
他一惊,挺直背脊,定睛看去,他接触了一对温温柔柔的大眼睛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庞,和一个恬恬淡淡的微笑。“对不起,我来晚了。”她说。“本来想不来了,怕方克梅生气。”哦?只怕方…克梅生气?当然,你韩某人只是个无名小卒呢!他来不及答话,方克梅已经翩然离去,把那个身材娇小、纤瘦、文雅、而高贵的女孩留给了他。是的,纤瘦,文雅,高贵,秀丽……一时间,好多好多类似的文字都在他脑子里堆砌起来了,而令他惊愕的,是这些文字加起来,仍然描写不出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他慌忙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很懊恼于自己一手心都是汗。
匆匆,太匆匆3/30
“不管怎样,我还是谢谢你来了。”他说,熄灭了烟蒂。“愿意跳舞吗?”他简单明了的问,跳舞可以缓和人与人间的陌生感。“很愿意。”他们滑进了舞池,开始跳舞。他这才发现,她居然穿著条牛仔裤,一件米色带碎花的衬衫,那么随便,完全不像参加舞会的样子。不管怎样,她并没有重视这舞会,不管怎样,她并没有重视那张纸条!不管怎样,她对这种“介绍游戏”完全不感兴趣。但是,不管怎样,当他盯著她的眼睛发现她正毫不掩饰的,仔仔细细的打量著他时,他居然有“震动”的感觉!不是盖的。不是盖的。接下来,他们居然谈起话来了。大概是她那种不在乎,不认真的态度刺伤了他,更可能,是她那亭匀的身材,姣好的面貌(感谢方克梅,没有弄个母夜叉来捉弄他)带给他的意外之喜,他竟然觉得非在这个女孩面前“坦白”一点,非要让她真正认识他一点不可!“你相不相信,”他说:“我现在虽然和你在跳舞,我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多妙的谈话!是想“语不惊人死不休”吗?他说出口就后悔了,世界上有这么笨拙的人,这么幼稚的人,这么虚荣的人,这么不成熟的人——他的名字叫韩青!
她正色看他,收起了笑容,他看不到她那细细的白牙齿了。她表情郑重而温柔,她眼睛里闪著幽柔的光芒,深深的望进他眼睛深处去。“你相不相信,”她一本正经的接口:“我现在虽然和你在跳舞,我心里想的也是另外一个男孩?”
他瞪著她,他猜,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很驴。
“我不相信。”他说,很肯定的。
“你该相信。”她点著头。
“为什么?”他摇著头。
“我不会为了一个把我名字都写错的男孩来赴约会,除非我正对另外一个男孩不满意。”
“哦?”他睁大了眼睛,“我写错了你的名字?你不叫袁嘉佩?”“是袁嘉珮,斜玉旁的珮,不是人字旁的佩。可见,你对我一无所知。”该死,他想,真的写错了。他凝视她,凝视著凝视著,突然间,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她的笑那么温和那么潇洒那么动人,使他的心立刻像鼓满风的帆,充满生气活力和冲劲了。
“对不起。”他说,又接了句:“谢谢你。”
“什么对不起?什么谢谢你?”她追问。“对不起的,是我把你的名字写错了。谢谢你的,是你对另外一个男孩不满意。”她挑起了眉毛,瞅著他,好惊异又好稀奇的。然后,她大笑了,笑得坦率、纯真、而快活。
“你是个很有点古怪的男孩子,”她笑著说:“我想,我不会后悔来这一趟了。”接下来,谈话就像一群往水里游的鱼,那么流流畅畅的开始了。那个晚上,他们谈了好多好多话,好像两个早该认识而没有认识的朋友,都急于弥补这之间的空隙似的。他告诉了她,他是个来自屏东万峦乡的乡下孩子。她告诉他,她出自名门,祖父是个大将军,父亲也才从军中退休,开了家玩具公司,她是道地的军人子弟,湖北籍。
“想不到吧?”她扬著眉毛,笑语如珠的说:“我家的家教严肃,从小好像就在受军事训练,家里连谈天说笑都不能随便,可是,就出了我这样一个任性的、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儿。”
他盯著她。想不到吧?一南一北,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居然会在一个刻意安排的环境下邂逅?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她忽然说:“那个女孩怎样了?”
“什么女孩?”他怔著。
“你心里想著的女孩子呀!”
“哦!”他恍然,睁大眼睛“她呀!”
“她怎么呢?”她追问。爱追根究底的女孩子!
“她不算什么。”他摇摇头。
“真有她吗?”她怀疑的。
“真有她。”他点点头,很认真:“还不止一个,有好多个!”“哇塞!真鲜!”她舐舐舌头。“啧啧,有那么多女朋友,你的感觉如何?”“乱烦的!”她笑了,为他的吹牛而笑了。他也笑了,为她的笑而笑了。然后,时间是如飞般消逝,整个晚上像是一眨眼而已。方克梅、吴天威、徐业平每次从他们身边滑过,都会对他眨眼睛做鬼脸。他的心喜悦著,从来没有这样喜悦过。以前的那些女友,都不算什么了,真的不算什么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踩在云雾里,那种新鲜感,那种从内心深处绽放出的渴望,快活,彷佛——他以前都白活了。虽然,面前这女孩,他才第一次遇见!那晚,他们还谈过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连方克梅是什么时候切生日蛋糕的,他也不记得了。徐业平唱了好多歌,又弹吉他,反正,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是他送她回家的。她住在三张犁,距离她家还有一条巷子,她就不许他再送了。她说:“如果让我妈看到这么晚,我被男孩子送回家,准把我骂到明天天亮。”“哦,”他一怔。“大学二年级了,还不准交男朋友吗?”
“准。但是,要由他们先挑选。不过,”她瞅著他:“你也不能算是我的‘男朋友’呢!”
他点点头。“给我时间。目前,你也不能算是我的女朋友。不过,没关系,我也会给你时间。”“哦!”她惊愕的扬著眉。“你这人真……真够狂的!够怪的!再见!”她想跑。“等一等!”他喊:“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她犹豫了片刻。“好!”她眼里闪著一丝狡黠:“我告诉你,可是,我只说一次,不说第二次。如果说了你记不住,我就不再说了。”
“可以。”他回答,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他知道她真的只会说一次。“听好了!”她说,然后,她飞快的报了一个数字,速度快得像连发机关枪,而且越报越低,最后一个数字已轻得像耳语。她说:“七七四一三五六八八。”
说完,她不等他再问,就像闪电一般,转入巷子,飞快的消失了身影。他呆站在路灯下,像傻子似的背诵著那数目字,一面背诵,一面从口袋里掏出原子笔,在手臂的皮肤上写下那个号码。写完了,他转身往回走,自信没有记错任何一个字。他吹著口哨,心情轻快。明早第一件事,打个电话向她问好,也显示显示自己的记忆力。他走著走著,口哨吹著吹著,忽然,他觉得有点怪异,越想就越怪异,停在另一盏路灯下,他卷起衣袖去看那号码:“七七四一三五六八八。”
他呆住,不吹口哨了,数一数,整整八个号码。再数一遍,还是八个号码。老天!全台北市的电话,都是七个数目字,何来八位数!他大叹一声,靠在电杆木上。那个聪明的、调皮的、狡黠的、灵慧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