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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南方有令秧-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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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闲话如今倒是传不到令秧的耳朵里了,她用一条手臂为自己换来了清晨时分的庙宇一般的寂静。生日之后的某天,吴家的老太太做寿,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她自然是不便出席,这些事向来都是蕙娘代表家里周旋,不过,她要蕙娘带上了小如。她要小如替她看看《绣玉阁》的结局,虽说谢舜珲已经给她讲过,但她依旧不甘心。这些日子,她总会静静地,庄重地用力想一想:如今,我有了一出戏。随后,心里便是一暖,脸上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

文绣自断手臂之后,她贞烈的名声便也传了出去,终于,战场上朝廷的军队凯旋而归,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发现那个名叫上官玉的阵亡将领,原来还有个如此有气节的贤妻。文绣就这样被封了诰命,公婆的嘴脸也又变了,要把她接回深宅大院里,可是文绣不肯。她守着这绣玉阁,从春天,直到又一个隆冬。隆冬第三次来临,整出戏也到了最后一折。风雪之夜,门外有人敲门,小丫鬟禀报说,又是一个贫病交加的过路男子。文绣说不便接待,隔着薄薄的门板,来人却又百般哀求。文绣还是把门打开了,于是便看见上官玉站在漫天大雪里。悲喜交加,缠绵缱绻,上官玉告诉妻子:他其实是鬼。文绣说,她知道的。这出戏就这样迎来了结尾,他们终于重逢。

令秧喜欢这故事。

她也去溦姐儿的房里看她——其实,众人说她不疼溦姐儿,这真的让她觉得冤屈。她坐到溦姐儿床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立刻就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她凝视着她苍白的女儿,她知道这孩子若不是因为病中的憔悴,其实已出落得非常秀丽。模样长得像令秧,不过流溢在每个表情之间的那种冷冰冰的媚态,却又像极了川哥儿。好在众人只道是兄妹相像,并没有疑到别的事情上头。她伸出手去,想握住溦姐儿落在被面上的手,却被溦姐儿一皱眉头,就躲开了。这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知道她只剩下了这一只手么。她辛酸地笑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溦姐儿不肯睁开眼睛:“夫人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外头凉,夫人还是回吧,别累着了自己。”那一瞬间,她想告诉这孩子,生她的时候,自己经历过怎样的疼痛,恐惧,还有九死一生……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说,溦姐儿总归得从她身子里出来,不管受多少苦,只怪她自己身子不好,溦姐儿又不欠她的。所以她只是说:“你还小,你不懂得,谢先生家里是最好的去处。你夫君不在了,可是没人会亏待你,谢家是天底下最宽容的人家儿——你从别的房里过继一个孩子管你叫娘,女人会受的那些苦你就都不用受了,有的话我不能说得太深,过些年你自己就会明白。”

只是“过些年”毕竟是件太遥远的事情,所以溦姐儿静静地转过了身子,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远方倒是传来了好消息,这一年来,汤先生改写过的《绣玉阁》果然演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因此,当南直隶总督进京的时候,也少不得兴致勃勃地在看戏的时候跟同席的官员们说起,这出戏原本脱胎于一个真正的节妇的故事,且这节妇偏偏出自他治下的徽州府。据说,这故事已经讲到了礼部尚书那里——据说而已,可是这“据说”已经足够让令秧兴奋了很久。这种怀揣着期盼的日子,过起来,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觉总是粼粼地颤动着,跟阳光一唱一和。

就算是还剩下近二十年的日子要等,似乎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想起老爷刚走的时候,那个度日如年的十六岁的自己——她愉快地长叹一声:你呀,还太年轻。其实此刻的她也并未沉着到哪里去,隔一阵子就会问谢舜珲一句:“依先生看,我真能早一些拿到牌坊?”谢舜珲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说不准,不过我看可以。”往往,隔上一会儿再追加一句。“只要川少爷能早一些考中进士,夫人出头的日子便更近些。”然后他们二人便相视一笑,好像川少爷连着两次会试落第都成了有趣的事情。

可是谢先生已经有一阵子没有音讯了。就连令秧都听说了,这一阵子,州府那边很乱。几日前川少爷从书院里回家,讲起来都兴奋得很——说驻扎在徽州负责收矿盐税的太监实在过分,几年来已经累积了民怨无数——眼下终于有人领着头儿包围了那阉人的税监府,书院里的这群读书人也跟着蠢蠢欲动,事实上,人群聚集之初,那篇被广为传阅的讨伐阉人的檄文便是出自川少爷他们的东阳书院——至于具体是谁的手笔,自然没人肯承认的。

一般来说,令秧把她不能理解的事情,都称为“男人的事情”。心里这么想的时候通常微微地蹙一下眉头,也就把那团费解的糨糊放下了。虽说宦官怎么说也算不得是“男人”,只是这些牵扯到了朝廷和文人和百姓的纠葛,那就必然是男人的事情了。也是因为歙县那边太乱了,谢先生多半足不出户,因此,没人能来解答令秧满心的问题。她只记得,蕙娘惊讶地问过川少爷:“青天白日地闹这么大,知县知府都当看不见么。”川少爷得意地笑道:“何止是装看不见,知府大人三天前就放出话来说有事到祁门去了,歙县的县衙大门今天起都是关着的——知县下了命令说县衙里不准出动一兵一卒去帮税监府解围。”蕙娘掩着嘴骇笑:“由此可见这起宦官还真是犯了众怒。这征税自古以来便是官府的事情,凭空他们跑出来插一杠子,遭人恨也是活该。咱们府里也一样,因为他们,这些年参股的生意不知道花出去多少冤钱——不过若真的放任不管,闹出人命来了,皇上的面子要往哪里搁?”川少爷又笑道:“果真是妇人之见,死两个阉人算得了什么,百姓围攻税监府的事情又不是只出在咱们徽州,好些地方都有过,听说湖南那边还有人直接把来收税的太监捆起来丢在河里淹死——也没听说过哪里的知府因为这个被查办。你若看过朝堂之上那班大臣们上的奏折,才知道什么叫不给皇上留面子,有些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了,要我看咱们圣上是真真的好涵养……”川少爷讲话已经很有指点江山的味道了,很容易便让人忘了,其实他也没有亲眼见过朝臣们的奏折。“你别欺负我们女人家没见过世面。”蕙娘不屑地啐道,“这么些年,不说别的,单是当年听老爷讲的一星半点朝堂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些影子的,何况……”蕙娘说到此处还是打住了,好险,差点就因着一时兴起,把自己当初在教坊里听来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不过川少爷倒是满面春风,没有听出丝毫端倪来:“谁不知道蕙姨娘是脂粉堆里的丈夫,哪里敢小瞧呢。”

令秧在一旁安静了许久,越听越觉得糊涂:“怎么还敢骂皇上——不怕皇上杀头么?”她委实按捺不住了才开口问的。川少爷和蕙娘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两个人便一起笑了——令秧还以为自己准是又问出了什么蠢话,却不知道这问题看似幼稚,却让人不那么好回答。蕙娘只是笑着说:“夫人又在开玩笑了。”这却让她更加糊涂,只得不好意思地跟着他们笑起来。川少爷道:“夫人想想,皇上难道能把满朝文武全都砍了头不成?”令秧虽然迟疑,但还是问了:“皇上……难道不能么?”这下他二人一片哑然,全都不笑了,蕙娘急得拾起桌上的折扇对着川少爷肩膀轻轻一击:“全都怪你,提起这个话头来招惹她。”令秧知道自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这种时候,便觉得——终究还是谢先生好啊。

蕙娘她们闲谈的时候也说起过,这六七年工夫,万岁爷像是嫌钱不够花,往各省都成立了税监府,派遣专门征收矿税的宦官统领着。说是征收开矿的税收,可事实上,对于徽州这种根本就没有矿的地方,自然就征收到了各行各业的商家头上。徽州向来是个富庶安宁的地方,这么多年,来这里上任的地方官员也都大都懂得珍惜——给官府上税自不必提,世世代代都习惯了的,真遇上磕磕碰碰之处,官府和民间各退一步,是多少年来达成的默契。可是从没听说过宦官们从京城里跑出来再多征一道税银的道理——怨声载道也是必然的。朝中大臣上过无数次奏折,阐述这矿监税是如何不合理,万岁爷却充耳不闻。若是听说哪里的百姓真的暴动了打伤乃至打死了负责矿税的宦官,也不过是再重新派另一个顶缺——这些年,在经营上跟蕙娘打过交道的男人们,提起“税监府”没有一个不咬牙切齿的,蕙娘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地长叹一声:“真没想到,原来九五之尊的手头也能紧到这个地步。”

令秧做梦也没想过,这些完全在她心智之外的,“男人”的事情,终有一天也会和她有关。总之,认识了谢先生以后,天底下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黄昏。川少爷在白日里不顾众人劝阻,又骑上马回到书院去,令秧也不懂得为何州府的乱局能让他如此兴奋,他摩拳擦掌,眼睛里充满了滚烫的快乐。整张脸庞似乎都被点亮了——那是他的女人们从来都没能做到的。兰馨重新关上房门焚香写字,自从得知三姑娘怀孕以后,她脸上就更是沉闷着没有表情。蕙娘在前头一如既往地忙碌,云巧一如既往地仇视着令秧,而厨房里,晚饭照旧在众人的忙碌中宁静地飘出香气,饭菜气味的角落里,隐隐地,照旧流动着一股药味——依然是连翘送进来的方子,配给溦姐儿的。

紫藤就在这个庸常的黄昏里,神秘兮兮地进房来,压低了嗓门道:“夫人,谢先生来了,他事先打发他的小厮跟侯武通了声气,我们把后门打开了,他此刻就等在那里。还吩咐我不要声张,直接把夫人领过去,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交代给夫人。”

令秧无奈地笑道:“一天到晚神迷鬼道的,又不知在作什么怪。”说罢站起身,跟在紫藤身后,又唤上了小如。紫藤的步子轻悄而又迅疾,为了跟上她,令秧也顾不得自己其实是深一脚浅一脚,心里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蕙娘骂过紫藤像猫一样,看来是没冤枉她。唐家大宅共有五进,一个天井挨着另一个地穿过去,每个天井却都面貌近似,全神贯注地走过去,令秧就感到一种微妙的眩晕。

谢舜珲漫不经心地站在拱形的后门里面,像是态度潇洒地接受了什么人将他严丝合缝地嵌进去。身旁还有他那匹倦怠的马。见她来了,还忙不迭笑道:“夫人这次替谢某解解燃眉之急可好?收留一个人在府里暂住几日,人命关天,夫人最是个慈悲的。”她早已看到他身后还有一辆破旧的马车,以及一个心不在焉只等着结算报酬的车夫。她走上前两三步,小心翼翼地将那马车上垂着的蓝布帘子掀起一角,即刻就像被烫着那样收回了手——不用多看了,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个巨大的麻烦。她吩咐紫藤道:“叫两个侯武信得过的小子,抬上小轿过来,把人安置在谢先生平日住的屋里就好。再把罗大夫叫来。”

谢舜珲赞许地看着她:“夫人真是大将风度……”被她狠狠地白了一眼。

这位昏睡的不速之客浑身是血,令秧指挥着小如和另一个小丫鬟为他褪去身上那套粗布衫子的时候很费了一点力气。等候着罗大夫来的工夫,令秧吩咐小如她们去厨房烧开水,自己坐在那里细细端详了这人几眼。眼睛上一圈乌青就不提了,脸上、手背上都划着血道子,血迹凝结成了斑斑点点的棕色,不过尚有新鲜的血液从里面那件白色中衣上渗出来,若是能不去端详那些骇人刺目的红,便能发现这套中衣其实非常讲究,令秧甚至都不认得这是什么缎子——随后她便在心内讪笑着斥骂自己:这是人家陌生男人的衣裳,还是穿在里面的——看得这么细心,也不嫌害臊。明明这屋中除了她,再没第二个清醒的人了,也还是将目光挪开,移到床前摆放着的那对鞋子上——全是土,脏污不堪,边沿上还沾着些可疑的东西,搞不好是踩着了田地里的牛粪——不过这鞋子的式样倒是奇怪,质料也好……这念头只是迅疾地在她心里一闪,还没来得及成形,门吱吱悠悠地响了起来,罗大夫进来了。

令秧让谢舜珲的小厮留下来给罗大夫打下手,自己退了出去。谢舜珲就坐在隔壁悠闲地吃茶,跨过门槛时她恰好听见他在跟小如说笑:“你们府里的核桃酥这些年是越做越有味道了,过几日家去的时候给我装几盒带走可好?”小如认真地回答道:“这个,我得去回过蕙姨娘,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谢舜珲笑道:“就不能专门替我新做几盒么,难道我只配吃你们家剩下的。”小如涨红了脸,讲话的声调因为着急,便不加修饰了:“哎呀谢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别总是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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