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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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急事!得罪。”说着便往里挤。
“哎哎——别。万岁爷不在养心殿。”
“去了哪儿?”
“一早去了承乾宫。”
张起麟脸色一变。当机立断:“走!”转身便走。牵狗的侍卫们呼啦啦跟上。
承乾宫。
罗汉榻的炕几上摆了圆月形漆白茶托盘,盘里清一色白果杯。雍正手里握了紫砂冲罐,小心纳茶。粗叶铺在罐底和滴嘴,细叶垫在中央,浮上又是粗叶。
“纳茶太多,水冲不进去。太少,没了味道。”
芙惆侧坐在炕几另一侧,应道:“哦。”
一旁几个宫女持羽扇,炉上烹着沸水,砂跳‘扑扑’响。
雍正道:“《茶说》里说,‘一沸太稚,谓之婴儿沸;三沸太老,谓之百寿汤;若水面浮珠,声若松涛,是为二沸,正好之候也’。刚刚好。”
宫女们提下茶锅,冲茶刮沫,然后,淋罐烫杯,顿时茶香满室。
一旁伺候的老嬷嬷由不得奉承:“香。万岁爷泡得茶,香得不寻常。”
“潮州的功夫茶,北方不常见。”、
“万岁爷参禅理佛的人,身上总带着檀香味,这檀香茶香混在一起,越发超逸。”
雍正微微笑:“‘禅榻清乡茗,呤亭笑向花’,自古,便有‘禅茶一味’之说。”
茶已洒好。雍正拿起一杯,一嗅:“茶能清心、陶情、去杂、生津。故有三德。功夫茶,最为怡情养性。朕自潜邸,便深嗜此道。”递与芙惆“这是凤凰山的凤凰茶,含了桂花、茉莉、蜂蜜,滋阴养颜。”
芙惆接过去:“谢皇上——”
门外一个老嬷嬷,探头探脑。
芙惆看见了,告坐走出去。
老嬷嬷小心翼翼的:“万岁爷今儿晚是要在这歇?”
芙惆向里瞥一下,微点头。
“那这药……”
芙惆接过她手里的小盖盅,隐进袖里:“下去——”
老嬷嬷下去。芙惆站在二道门外,背了身,掀起盖——
淡淡一股麝香,掺在茶香中,别人混不着意。
雍正心里一凛。站起身,朝外走几步。飘飘渺渺的,越发清晰。
芙惆背着身,端起盖盅——
“别喝!”
芙惆一惊,药汤泼出少许:“皇上——”
雍正一直走过去:“这是什么?”
“是……不过……益气安眠的补药。”
希望辨错。朝夕供奉的,莫迦婆伽。越接近,那气味越浓烈,如何能辨错?!
所有人都看着,所有宫女嬷嬷和值司的太监侍卫。
雍正压抑着,淡淡的:“不要喝。”停一会儿,“是药三分毒,药不能乱喝。”
“可是……”
他递过手里的茶:“茶能解百毒。”
“茶提神,怕晚上睡不实。”
雍正暗吸一口长气。喉间滚动。半响,方静着气:“这是滋养的补茶,很清淡。”
芙惆犹犹豫豫的,看着手里的药。
张起麟风风火火冲进来:“皇上!”
雍正一皱眉。
“皇上,奴才有要事——”
“晚了。有什么要事,明日再奏。”
张起麟心气盛:“是您让奴才所查禁药……”
雍正厉声阻断:“放肆!朕说了,有事明日再奏!”
张起麟唯唯噤声。
人有规矩,畜生不懂。
一条大狗突然狂吠一声,挣脱链锁,朝着芙惆直扑过去。芙惆一惊,手松了,盛药的盖碗落地。药泼洒而出。
雍正挡在她身前,大怒斥道:“畜生!”
几条狗不敢放肆,夹起尾巴,围着药汤咻咻嗅。
张起麟再捺不住:“皇上,照您的旨意,奴才们给这几条御犬喂了少许‘莫迦婆伽’。东西六宫所有废弃的药渣,逐一查过了,只有这承乾宫的,不寻常。”
第二十一章
茶撤去,人散开。垂首侍立两边。
雍正坐在当中。手里端了茶,拿起来喝,喝得很慢。
茶放下,声音也沉下:“这究竟是什么药?”
芙惆站在他对面:“凉药。”
“凉药。”他扶在椅扶的手渐攥紧。缓了片刻,“你可知道,什么是凉药?”
“知道。”
“知道?”雍正忍不得高了声,“既知是禁药,你——”终究压下来,“究竟受了何人唆摆?”
“无人唆摆。”
“什么人经手?”
芙惆一曲膝,跪在地上:“请皇上治罪。与他人无干。”
‘啪——’响脆的一声拍在案上。茶碗乱颤。
奴才们吓得跪倒一片。
雍正咬着牙喘气。
气也没喘匀,他腾地起身,拂袖而去。
养心殿。
张起麟壮起胆:“从古来,宫里就禁这避孕堕胎的凉药,可是,屡禁不止。为了皇上的百年社稷,奴才的意思……”
雍正一颗一颗转着念珠。像在听,又想不听。
张起麟悄眼察度:“奴才的意思是……”
“自古,宫闱秽闻,多与禁药相关。悍妒的妇人,专宠锢寝,以堕胎药残害继嗣以危宗庙,晋有贾南风,汉有赵合德。”
张起麟连声称是。
“贾氏贵为皇后,赵氏是昭仪。芙惆……只是个小小贵人,位卑力微,自顾不暇,能害谁? 况且,她也只是自己服用。跟那些骄悍善妒,为乱后宫的,不能一概而论。”
“可是……这……”张起麟悻悻的,“自己服用,足见不臣之心……”
“女人生产,鬼门关里打个转。朕的子女,十有五六不得成年,更有胎死腹中。耳闻目见,一个年轻姑娘,从没经过,能不怕么。”
“这……”
雍正站起来,负着手。并不威厉,有些沉郁:“承乾宫的人……切身利害,不会四处声张揽祸上身,其余……余人知道么?”
“奴才不敢张扬。”
雍正点点头。很长的叹气,过一会儿:“算了吧……”
“这……”
苏培盛一边频使眼色。
张起麟只得作罢,躬身退出去。
许久,雍正站在靠窗的书案前,不动,也不说话。
苏培盛小心道:“万岁爷歇会儿吧,眼瞅着天就亮了。”
雍正似乎动一动,仍不说话。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您忘了,十四格格到京了。”
“哦……”雍正有些怅然,“朕到忘了。”
“您歇一会儿,养足了精神,骨肉团聚了。”
他提了提精神:“走。随朕去迎十四格格。”
西华门开了角门。离远,就听见咯咯咯的花盆鞋响。
十四格格风尘仆仆下轿进宫。年轻,十分鲜活。碎步跑过来:“四哥——”即到前才警醒,慌忙便跪:“如今是皇上了……”
此时的雍正,一番焕然。扶起她,笑:“毛毛躁躁的,什么时候才改?有身子的人……”
“有身子,千里迢迢赶来恭贺,足见忠心。”
雍正无奈摇头:“不害臊。”
十四格格挽着他往里走,依旧活脱:“嫁人生子,瓜熟蒂落。有什么好害臊?又不是汉家小姐,扭扭捏捏……”
雍正只得继续摇头。心念忽一动:“你……入了冬,才二十。”
“是啊。”
“怀胎十月,三年哺乳,多少苦楚。生子,不是儿戏。年纪轻轻,你……不怕么?”
这回,十四格格倒是脸微红。
雍正不解:“怎么了?”
她嗔道:“还不是孙承运……”
“孙额附……”
“只要他喜欢,再苦再疼我也不怕!”率性公主喊了一句,大不好意思,格格一笑,扭身朝里跑了。
剩下雍正,在她身后,微怔。
第二十二章
秋阳弄光影,斜照窗棂。午后,仍有些燥闷。
芙惆跪在地上,比平素跪得久。
雍正一直在靠在椅上。看着低了头的她。看一会儿。
“起来。”
芙惆的声音很漠然:“苏公公转授了圣意。臣妾谢皇上宏恩。”
雍正没说话。
一个坐,一个颔了首站。
静悄悄的养心殿。
雍正道:“八旗选秀,是十三至十七岁未婚配的姑娘。包衣三旗选秀,年龄放得更宽。”
突然提及此,芙惆不明就里,也就没答话。
雍正续道:“依祖制,未经遴选的女子,私相嫁聘者,自都统、参领、佐领及本人父母族长,都要分别议处。”
芙惆仍没答。
“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年龄大了,心活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雍正勉强笑了一下,“你呢?”
芙惆犹疑着抬起脸。
雍正缓缓站起身,看窗外,语气尽量放得云淡风轻:“入宫之前,可有相好的人?”
芙惆一怔。
雍正便不再言。
养心殿里复归平静。
芙惆蹙了蹙眉,一咬牙:“皇上可还记得,就在这里……在这养心殿……”
罗汉榻依旧横陈,手上的伤疤历历揪心。如何能忘,迷乱狂谬的养心殿初夜……雍正把心收回来:
“朕问的,是心里。”
“入了宫,忘了前尘。”
忘——忘,便是曾经有?
雍正好一会儿沉静。然后,重又坐下。
“禁药的事,就这么作罢。不要再提。”
芙惆停一会儿,道:“是。”
“那药含了麝香,长久服用,会致绝育!何况,凉药凉药,顾名思义,里面那些大黄、黄芩……都是极寒凉之物,对女体大大不利。”
“是。”
依旧是远远淡淡。
雍正暗吸口气,窒闷于胸。眉皱起来:“再要乱用禁药……朕严惩不赦。承乾宫的人——宫女太监、侍卫嬷嬷,全部诛连!”
一句‘诛连’,像什么狠狠扎进心。往事翻江倒海的搅乱。
芙惆缓缓抬了头:“诛连。无辜诛连,不向来是皇上的‘至治’么?”
雍正一愣:“你……”
“宫女太监又何错?一人有罪,五人连坐。酷政峻刑,尸盈野途,死而不旋踵!”
“够了!”
怒气一股一股往上冲。毕竟是一朝天子,普天率土的威仪。
雍正强压怒气:“罪死不赦,刑及三族。‘夫妻交友不能相为弃恶盖非,民人不能相为隐’,这才是你口中的‘至治’,纵严苛……朕不要光前裕后的美名,朕要明刑不戮!”
芙惆紧蹙着眉。
“株族,连坐,始作俑者,不是夏桀不是商纣,是你们汉人的圣君,是汤,是启!”
她苍白的脸色,倔强的神情。他统统看在眼里,郁在心里。 声音由不得缓下来:
“你读过书的,该识理。你来告诉朕,哪一朝皇帝不杀人?哪一个皇帝不错杀人?天子,龚行天罚!”
她越是苍白,越是不语,他的心越往下沉——一颗心沉到彻骨深渊。所有的事,前前后后,瓜瓜蔓蔓,一起牵扯——
突然痛心。
“小时候,朕在尚书房读书,畅春园,无逸斋。读庄子。里面有一则故事,故事里的人,叫象罔。‘象罔,盖无心之谓’。朕原来不信,这世上哪有无心的人……”
他一直把声音放得很低。低,才能稳。
“现在,朕信。你就是象罔,你就是个没心的人!”
说完这句,他没再看她,也没再留,撩起一边的门帘,去了。
只有帘珑,摇荡、摇荡……
一竟至此。
她告诉自己,倒也好。
再不用煎心如焚。
她一步一步走出去,碰到槛,就迈槛,碰到阶,就下阶……
苏培盛就在门口。看着她,想说什么,没说什么。一直看到背影,暗暗叹一口气。
清朗的风日,南天秋色两相高。
九月菊开得流光溢彩,桂花十里飘香。
有什么拉长了迹,腮下颔边,凝聚——滴下来,‘啪——’
一颗又一颗沉重的凝聚冰凉冰凉的往下滴。
一定是干燥的秋风,吹涩了眼角。
第二十三章
秋尽冬至,冬至阳生春又来。新的一年。
二月二,庚午。突然天现异象,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朝野震动,谓此‘七星聚曜’为百年难逢之祥瑞。
于是,画影图形,昭示全国。
百官皆贺。远在西北的川陕总督年羹尧亦进贺表,称颂雍正励精图治。中有‘朝乾夕惕’一词,笔误,写作‘夕惕朝乾’。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有时候,一谬足以定生死。
雍正以此为由,大肆发挥,以为年氏‘自恃己功,显露不敬之意’,有意不把‘朝乾夕惕’四个字‘归之于朕耳’。
看似偶然,君臣间的隔阂,早非一日之寒。
一石惊起千层浪。
三月,雍正更换了四川和陕西的官员,将年羹尧的亲信,革的革,调的调。四月,解除其川陕总督职,命其交出抚远大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
大小官员审时度势,纷纷揭发其罪状。一片倒年之声。大势所趋,无可挽回。
议政王大臣会裁断,内阁草诏——辞年羹尧自裁。七色锦缎卷云底的圣旨盖了‘制诰之宝’,封在锦套中。尚没发放,藏于文华殿。
本是绝顶机密,自有人走露风声,传到年妃耳里。急火攻心,一病便不起。
春日的祭祀,在乾清宫。
一清早,芙惆坐在妆镜前。
细研的胭脂粉,新淘的龙涎香,都在案上。
她什么也没动。
宫女端铜盆进来:“时候不早了,主子还不拾掇?”
“都好了。”
宫女一旁小心窥伺,忍不得劝:“万岁爷也会去乾清宫,您……不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