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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闪灯花堕-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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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菀果然听话,接连三夜由水娘陪着,在花园里化纸焚香,在渌水亭边烧,在通志堂前烧,也在井台边烧。

黄裱纸被火烘得通红透亮的,眨眼功夫又变得灰白,一点点地脆薄萎顿,黯红的火星掺在皱褶里一闪一闪的,像眨眼睛的鬼,终于最后闪了一下,灭了,她用树枝划拉了一下,将最后的几点火种打散,忽地一阵风来,纸灰拔地而起,打着旋儿飞起来,越飞越高,一直飘到树梢上去。

沈菀抬头望了一会儿,复低下头来又打了一下,眼泪便落下来,心底里由不得又泛起一句纳兰词:“清泪尽,纸灰起。”——真是什么都叫纳兰说尽了。

烧完了,回来故意对觉罗夫人说自己好多了,睡得也实在,还是太太的法子灵。觉罗夫人觉得放心,原本也是不喜揽事的,便从此不再提请太医的话了。

日昧月晦风摇影动间,时光飞快而不易察觉地流逝着。觉罗夫人已经越来越离不开沈菀的陪伴,每日早早晚晚只要她陪在身边,正经的两个媳妇官氏和颜氏反都靠了后。官氏乐得清闲,索性连夫人的餐单药谱也都交给沈菀打点,颜氏却有些冷落之意,对沈菀便不比从前亲热,只因沈菀一味小心谨慎,便也抓不住什么话柄,遂还兜持着表面和气罢了。

这天早晨,觉罗夫人刚起来,便着丫鬟来请沈菀,说是要去湖边走走。路上,难免问起昨晚睡得可好,胎动了几次,又说:“算日子,下月就要生了,趁走得动,还要每日多走动几步。这样子生的时候会顺畅些,没那么受罪。”

觉罗夫人难得说这么多话,沈菀一边强笑着含糊应承“谢太太提点”,一边暗暗发愁。她的肚子已经很尖很重,但是她的心事更重:按照她跟老爷太太说的日子,五月底怀胎,三月就该分娩了。如今已是二月,她编的谎言眼看就要戳破了,到时候拿什么交给相爷与夫人呢?

“明开夜合”离花期还早,但是沿堤的柳叶都已经绿了,千丝万缕在风中微拂着,仿佛依依不舍。沈菀扶了觉罗夫人的手,顺着爬山廊一级一级,走到渌水亭上来。顺手折了一枝柳在手里玩弄着,恍恍惚惚地想,难怪离人总喜欢折柳赠别,果然柔软多情。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沈菀看着阳光在细波荡漾的湖面上折叠起层层粼光,有一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水面上翩跹了一会儿又飞走了,岸上的柳条努力地垂下来,却与湖面总是隔着一搾之地。草木葱茏,让人不自禁地就感到雀跃。想起旧年渌水亭献舞的事,就像一个遥远的梦。拖着个这样笨重的身子,沈菀简直要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轻盈过。她试着伸出手尖虚比一比,连手指头也都圆胖起来,能把空气一戳一个窟窿似的。

觉罗夫人看她比着个手指头对着空中戳戳点点,不禁问:“你做什么呢?画符似的。”沈菀一惊,微微醒过来,手指仍搁在半空里收不过来,便随手指着花树说:“太太你看,这才二月,怎么树上倒打苞儿了呢?”

觉罗夫人本来也并不关心她在想什么,果然注意力便被引了开去,细细打量着说:“真的呢,真是有花苞儿了。离开花少说还有三个月呢,怎么今年花期这样早?”又走下亭子,来到桃树下看了看说,“这桃花的苞更明显,若是天气暖,再下一场透雨,只怕过不几天就开了。”

说着,颜氏早打那头远远地来了,不等上前来便满面含笑地说:“太太好兴致,一大早就赏花来了。我去太太房里请安,听丫鬟说在湖边,还不信呢。说这么冷的天,近来太太又嚷身子不好,怎么倒吹风来了。就紧着催丫鬟取了披皮,特地给太太送来了。”

觉罗夫人点了点头,也不答话,仍然盯着花丛,眼神专注而空洞,讷讷说:“不只是桃树,夜合花也打苞了,可是奇怪。”

颜氏的话和笑容都被撂在了半空中,多少有些尴尬,然而对于觉罗夫人这充耳不闻也是经惯了的,便仍堆着笑,自己搭讪着将披风替觉罗夫人披了,又转到前面来系带子。

觉罗夫人在花枝上看到了一枚蝉蜕,已经变成灰褐色,但还相当完整,真不知道它是怎么经过整个烈日炎炎的夏季,寒风萧瑟的秋天,以及大雪纷飞的冬季,一直存留到现在的。也许,是因为树杈的关系,那枚蝉蜕刚好位于枝桠的中间,可以保护它避开烈日、秋风、还有雪的倾轧,比它的肉身活得更久。觉罗夫人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捏起,想就近了细看,不料那蝉蜕一触即发,立刻便成了灰。她有些失落地说:“早知道,就不该多此一举。”

颜氏更觉难堪,她的身量比觉罗夫人要矮些,本是踩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帮她系带子的。听了这句话,简直不知道是要继续系完好,还是下来好。

沈菀已经从亭子上走下来,伸手扶住颜氏说:“奶奶小心。”颜氏就势下来了。觉罗夫人像是这才发觉颜氏的到来似,“啊”了一声说:“走了这一会子,倒饿了,也是吃饭的时候了。”

颜氏忙道:“一早起来,奶奶就打发丫头来说昨儿着了凉,有些头重脚轻的,已经服过‘青黛散’,重又歇了,命我服侍太太。我来之前,已经吩咐丫头把饭摆在角门外惜花厅了。那边离厨房近,离这里也近,免得太太从这头走到那头,饭菜都凉了。”

觉罗夫人听了,既不问官氏病情,亦不谢颜氏殷勤,仍是所答非所问地说:“过两日,就好熬桃花粥了。”

沈菀不解道:“桃花粥是什么?”

觉罗夫人便细细解说道:“每年桃花开的时候,取新鲜花瓣,在清水里浸泡半个时辰,加上粳米,文火煨粥,再加入红糖拌匀,最是香糯可口,吃的时候有一股子桃花的香味,很开胃的。过两天,你也试试。”

颜氏来了这半天,见自己每说一句话,觉罗夫人都像听不见似的;沈菀说话,太太便有来有去,有问有答的,心中越发生气,面上却只得欢天喜地地附和说:“就是呢,不光是桃花粥,咱们府里还有个自酿桃花酒的绝秘方儿呢。也是选新鲜刚开的桃花摘下,阴干,泡在酒里,密封了埋在桃花树下,隔半个月,酒便成了。以前我们奶奶在世时常喝的,说是每晚睡前喝一点,可以活血养颜,奶奶还教给我,晚上取一点点抹在脸上,停一宿,到第二天早晨洗去,皮肤又红润又光亮的。”

沈菀笑道:“这可不真成了诗里说的‘人面桃花’了么。”

说着,已经出了园子,来至惜花厅——因此厅建在园门口,进门后便可见赏花第一景,故而得名。来时,丫鬟已在陆续摆饭,福哥儿和展小姐正在门口踢毽子,见觉罗夫人等过来,忙立住了请安。觉罗夫人一手牵了一个进来,丫鬟送上水来,都洗过手。颜氏和沈菀帮着揭去盖碗,摆了碗箸,又替福哥儿和展小姐围上垫巾。觉罗夫人向颜氏道:“你们奶奶不在,你也不必站规矩了,都坐下一起吃吧。”

原来府里规矩,每日觉罗夫人早起,在侧厅受过众人的礼,便吃早饭,不过是点心粥水,有时只喝一碗杏仁粥或燕窝汤作数。中午和晚上这两顿,才与家人同吃。觉罗夫人带着展小姐一桌,揆叙、揆方两位少爷与福哥儿叔侄一桌,姨太太们一桌,官氏与颜氏则要服侍众人吃罢再另外开席,沈菀算是客人,有时陪觉罗夫人和展小姐坐,有时则在房中自用。

今日觉罗夫人一早出门,请安的扑了空,各自散去。颜氏想着太太空着肚子走了一早上,未免饿了,自作主张将早饭和午饭做一顿安排,在惜花厅单独开席,又因不在正饭点儿上,便只命人叫来福哥儿、展小姐作陪。满指望太太夸奖她细心体贴,谁知赔了一早上笑脸,觉罗夫人只当她透明一般,直到这会儿才说了句让她一起吃饭的话,不禁满面得意,忙谢了座,便在太太对面儿坐下。

沈菀打横相陪,因见觉罗夫人面前是一盘笋干炖腊肉,便拿过来与自己面前的鸭丝炒菇丝换了。颜氏不禁朝她看了一眼,意含嗔怪,又搭讪着给觉罗夫人挟了两筷子菜,笑道:“太太走了一早上,想必开胃,今儿多吃一点。”

觉罗夫人恍若未闻,只低头问福哥新来的先生可好,功课深不深。福哥儿道:“我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先生,太太为什么自己不教我呢?从前阿玛便是太太教的,教成了天下第一词人。我长大了也要做天下第一。”

觉罗夫人摇头道:“天下第一有什么好?我宁可你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好。别学你爷爷,你阿玛,一个官大,一个名大,可是怎么样呢?都不见他们开心过。”

@文@展小姐便嘻嘻笑道:“太太不做官,怎么也不见开心呢?太太都不笑的。”

@人@颜氏忙斥道:“小孩子吃饭时别说话。”

@书@觉罗夫人微微蹙眉道:“同你说了几次了,不要对姑娘家的大声喝斥。她虽然是你女儿,毕竟是娇客,好不好,自然有教引嬷嬷说她,要你这里大呼小叫的。”

@屋@颜氏脸上一僵,越发下不来,尤其当着沈菀的面被太太教训,更觉沉不住气,冷笑道:“太太教训得是。我就是这样不会说话,不懂看脸色。沈姑娘想肉吃,直接从太太面前抢了来,太太只做看不见;我不过是怕闺女乱说话忤逆了太太,白嘱咐她一句,倒落了一身不是。”

觉罗夫人不待说话,展小姐先笑道:“怎么娘不知道太太是不吃腊味的么?平时沈姑姑写菜单,每餐都有一两样新菌的,今儿竟是一道也没有,就只是鸭丝炒菇丝。”

沈菀听了这话,不禁向展小姐多看了两眼,仿佛第一次看清这女孩的长相,虽然只有八九岁大,却分明已是个美人儿胚子,头发乌黑,肤色清透,单眼皮微微上吊,鼻梁挺秀,衬着唇若含樱,齿如编贝,一副聪明相,比哥哥还胜几分似的。不禁笑道:“咱们小姑娘真是细心。难怪颜姨娘不知道。太太的菜单从前都是奶奶添减的,后来交托给我,也是照着单子来。不然我也记不住,哪里有小姑娘的这份聪明记性呢。”

觉罗夫人默不作声,又喝了两口汤,推开碗道:“我吃好了。”说着站了起来。沈菀和颜氏忙跟着起来。觉罗夫人道:“只管吃你们的,照看哥儿姐儿要紧。我去看看你们奶奶。”说着抽身走了,水娘忙拿着绢子、垫子、暖手的炉子跟在后头。这里颜氏同沈菀默默吃了饭,便各自散了。

原来这颜氏自恃是原配夫人卢氏的陪嫁丫头,被公子收房得早,又生过一女,且仗着带大福哥儿的功劳,虽是妾侍,府中诸人看在卢氏份上,上自纳兰容若,下至众管家嬷嬷,俱称之为“颜姨奶奶”,不肯以仆婢辈视之。她自己便也隐隐以卢氏替身儿自居,连正房官氏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倒三番几次被个无名无份的沈菀占尽风光,心里岂肯服气?

回至房中,坐在床头呆呆地发了一回闷,越想越气不过,想那沈菀如今不过是个没名头的外室,已经这般得宠;倘若他日生下个儿子,岂不要骑上自己头上来?又怕又恨,又醋又妒,寻思半晌,想定了一个主意,估摸着觉罗夫人看过官氏已经回房了,遂往厨房里来,亲自看着人蒸了一碗蛋清蒸酒酿,端着摇摇摆摆地往官氏房里来。

官氏因早起有些微嗽,头沉胸闷,不思饮食,只吃了半碗山药茯苓鸡豆粥便说饱了。刚刚的送走了觉罗夫人,正昏昏沉沉的思睡,忽然丫鬟打帘子说颜姨奶奶来了,倒有些纳闷,只得重新欠身坐起,命人看座。

颜氏双手端了蛋羹,直递到官氏面前道:“听丫头说奶奶身上不好,没胃口,连早饭也没吃好。话说伤风事小,伤胃事大。倒是这蛋酒乳又香又滑最容易克化的。奶奶看在我面上吃两口,就是赏脸了。”

原来这颜氏恃女生骄,往日见了官氏向是大喇喇平起平坐,从无请安侍病之说。今日为有所求,遂曲意奉迎,倒叫官氏诧异起来。却也只得接过来拨了两口,倒是滑而不腻,甜丝丝入口即化,脸上便也和蔼起来。

颜氏便在炕沿儿上坐下,假意问了一回病,故作忧戚地道:“依我说奶奶这病竟不单是为操劳,倒要防着些儿阴魂做祟。自从咱们爷去后,人人都说后花园不洁净,见风见雨的,太太只不肯信。后来沈姑娘住进去,也说不好,巴巴儿地搬了出来,还发了几日噩梦,到现在也不见好。如今奶奶又病了——虽说不是什么大病,但这家里大事小情,一天几百件事,哪不得奶奶劳心做主,精神略差一点儿都不行。我心里只替奶奶着急,不当说也说了——奶奶前些日子不是去过园里,莫不是撞了什么?”

官氏道:“哪里就有那样邪门,大天白日的,就有阴魂也没那么大法力。你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就好了,可别让太太听见,她老人家最恨人家说神道鬼的。”

正说着,恰值大脚韩婶熬了药进来,那原本是个好事的,听见这话,忙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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