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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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菀吃了一惊,心如鹿撞,忙问:“娘娘唤我服侍,你听得可真?”
颜氏笑道:“传旨也能有错的?前头开了戏,惠妃娘娘嫌吵闹,说要去通志堂上炷香,听说你从前住在那里,又说你会梳头,便指名儿让你过去服侍。你快换身衣裳去吧,晚了,娘娘怪罪下来,可是要杀头的。”
韩婶和众丫鬟都着慌起来,忙着替沈菀洗脸更衣,扶着出来。颜氏一直在旁袖手看着,这时候却忽然说:“你先过去,我也回屋洗个手再来。”
沈菀道:“在这里不是一样的?”颜姨娘笑道:“你不知道,我有个毛病,别人的东西,可是用不惯呢。”说着转身走了。沈菀只得扶了韩婶的手往花园里来。
第十一章 美人
沈菀终于当面见到碧药本人了。
她曾经见过她的画像。但是现在却觉得,公子虽然雅擅丹青,却远远未能画出这女子的美丽于万一。即使在她抱着这样又惊又疑又妒又怕的情绪,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儿。已经是黄昏了,可是看到碧药时,却仿佛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似的,不由得一阵晕眩。碧药十六岁进宫,今年总有三十好几了吧?看起来竟比自己还娇嫩、晶莹,肌肤胜雪,吹弹得破,一双眼睛又深又媚,头发黑亮得像暗夜里的寒星,身材玲珑有致,柔若无骨,虽然生过两个孩子,却丝毫不见发福,反而有种熟透樱桃的艳冶诱人,是盛夏初秋结在枝头最高处的果子,熟得压弯了枝子,摇摇欲坠,看了让人的心也坠坠的,担心她随时掉下来,想伸手去摘,又勾不到,整颗心都为她悬着。她给予人的,就是这样一种危险的诱惑,整个人仿佛往外发着光,囊萤映雪一般从眉眼皮肤底下透出亮来,明艳照人,却又满面寒霜。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妖气,却又不是风尘,仿佛天赋风情不能自已,并且她的举止中有一种天生成的傲慢,让人不敢轻怠。
沈菀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同时兼有冷傲与妖冶两种特质。不枉了她叫作碧药,根本她这个人本身,就像是一丸又香甜又诱人的剧性毒药。难怪明珠会将她从小带进府中教养,难怪公子会在十岁时便对她那般倾心,难怪她一进宫就可以得到皇上的宠爱,三年两度得子,难怪即使皇上怀疑她与公子有染,还是对她如此迷恋纵容,连到明府赏花也带着她一起来——或许,这赏花的主意根本就是她出的吧?而她的本意,并不在赏花,正是为了来通志堂上香。
她是来见公子的,用尽心机。就像她从前做的那样。
从前,那一次又一次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沈菀忽然想起一阙纳兰公子的《减字木兰花》来: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不用说,词里说的自然就是这位纳兰碧药了。除了她,更有谁称得上是“天然绝代”?公子词中用了韩凭夫妇死后坟上树枝交并的典故,那是把碧药当成了心中的绝爱了。
沈菀不禁自惭形秽,别说她现在拖着身子,就算她最秾歌艳舞轻盈娇媚的时候,也还是不及眼前这位美人不动声色的流波一转。什么叫绝色佳人,她真是见识到了。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位美人的青睐,公子还怎么会看上她呢?她含羞带怯地行了礼,退至一旁。
碧药淡淡打量了她一眼,似看非看,转过了身子,只对着镜子说话:“听婶婶说你很会梳头,我的头发乱了,你替我抿上去。”
沈菀说了一声“是”,挽起袖子来,先将手腕上的碧玉镯子卸下,再在妆盒里选了最小的一柄牙梳,立在碧药身后。宫女是早已得了吩咐的,只等丫鬟送进刨花水来,便约着一同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沈菀和碧药两人。沈菀将牙梳蘸了水,对着镜子,先将碧药顶上的头发梳通,再一点点将散碎头发刷湿了,轻轻抿上去,用茉莉针儿绾住。碧药的发质非常好,就像在墨汁里浸泡后再用油涂抹过一样,黑亮而浓密。向晚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投下阴影,使她朝着光的一面格外明丽,藏在影里的一面则神秘而幽艳,看上去有些阴晴不定,不辨悲喜。
前院的唱曲声穿花度柳,依稀传来,正是杜丽娘《寻梦》一节,带了水音花香,益发婉转缠绵。沈菀不由侧了耳朵细听,手上的动作也比先更加柔软起来,若按节拍。
碧药在镜子里打量着沈菀,一一审视着她的眉眼、腰身,半晌,忽然开口说:“他们说你自十二岁时见了容若一面,就要为他守身,等了七年。是你胡说的吧?”
沈菀微微一愣,知道这位惠妃娘娘是敌非友,不禁暗自警惕,一边替她重新戴上凤冠,理顺金翟鸟下的珍珠挂,一边淡淡说:“娘娘刚才听的戏可是《牡丹亭》?那杜丽娘只在梦中见了一面柳秀才,便相思成疾,一病而亡。公子于我,原有救命之恩,就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何况守身呢?”
碧药“嗤”地一笑:“说得倒也动听。我却不信。还说是怀了孩子——容若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货色?”
仿佛有一整盆冰水兜头浇下,又似一车泥沙迎面泼来,沈菀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抓住椅背来支撑自己。她看着镜子,不相信刚才那句话就是由眼前这个艳若春花的美人口里说出来的。这女人说得如此轻松而笃定,就仿佛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
身为歌妓,沈菀并非不了解什么是轻视,什么是嘲讽,可是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将轻视给予得这样结实而随意。那口吻,就仿佛在评价一只癞猫病狗,那么不值一哂而又不容争辩的语气。
她本能地护住肚子,敌意地看着镜子里的碧药,觉得了一种由衷的冷,仿佛整个人被浸在冰窟里一般。惟一的抵抗,就是不屈的眼神。
两个人的眼光在镜子里相撞,都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只是,碧药的眼神如箭,而沈菀的眼神却是盾。沈菀的心早已怯了,却努力地告诉自己不可退让,不能输。
半晌,碧药慢慢转过身子,终于正视沈菀了。她居然在微笑,唇角衔着那么明媚的春色,眼里却是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就那么轻轻一笑,忽然出手极快地搭住了沈菀的手腕。
沈菀要愣了一会儿才晓得挣脱,本能地退后一步,完全不明白这位娘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她已经开始颤栗,紧盯着碧药形状完美的嘴唇,不知道她会怎样宣判她的罪刑。
碧药又是轻轻一笑,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仿佛一字千钧,不容违抗:“你走吧,离开明府,永远不许再提容若的名字。”
“不行!”沈菀脱口而出,冰雪般的彻骨寒意不等消失,却有一股怒火腾地燃起,就仿佛把她放在油锅上煎炸。她豁出去,直视着仪态万端的惠妃娘娘。大逆不道又怎样?谁也不能让她离开纳兰!就算死,她也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心里的纳兰公子,九五至尊的皇上也不可以!
她本能地再退后一步,同时却又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姿态向前挺了挺肚子,也学着碧药的语气,很慢很慢地说:“公子爱了我,我就是公子的人了。我会为他生下这孩子,让他姓纳兰!”
“放肆!”碧药终于怒了,猛地站起身来,若有意若无意地随手一拂,将沈菀刚才卸在妆台上的玉镯拂落在地,碎成数断。
在她用最大的轻视去重创沈菀的原则的同时,沈菀也直接挑战了她的底线。纳兰,这个姓氏只属于她与容若。纳兰成德,纳兰碧药,他们俩是这世界上仅有的两个纳兰氏,绝不许第三个人分享。而这个来历不明的沈菀,这个贱如草芥的歌妓,居然要生下一个野种,冠以纳兰的姓!这怎么可以!
她冷冷地睨视着沈菀,眼如利剪,仿佛要剪开她的衣裳,剖出心脏。而她的话语,是比眼神更加犀利冷峻的,也更具有杀伤力:“刚才,我已经替你把过了脉。你肚子里的孽种,根本不是容若的。你若识相,现在就离开明府,还可以保住性命;不然,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火焰顿消,冰寒再起。沈菀被打败了。
她明白,自己不是败在碧药的美丽面前,也不是败于碧药的威势,而是败给了事实。纳兰公子死于五月三十日,而自己却在七月底受孕,时间足足相差了一个多月。以碧药的医术,一搭脉已经知道了,这哪里是还有半个月就要临盆的迹象?只要碧药向众人公开这事实,她就非得离开明府不可,甚至,她有没有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明珠不会甘心被一个妓女欺骗,更不会愿意让纳兰家的丑事传扬在外,他最可能做的,就是灭口。让她和苦竹和尚一样消失于无形。
现在已经不是一盆冷水,而是整条冰河淹没了她,她在河里挣扎沉浮,抓不住哪怕一根枯木。她在心里哭喊:“纳兰救我!”却忽然想,纳兰?哪个纳兰呢?已逝的纳兰容若,还是眼前的纳兰碧药?
死了的那个,不可能救她;眼前的这个,却只想她死!她与纳兰,其实无缘!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那“一双人”,指的是容若与碧药,与她沈菀有什么相干?许久以来,报恩和复仇就像两支拐杖支撑了她的生命,为公子雪冤的强大愿望充斥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粒毛孔,使她这样一个卑微渺小的歌妓竟然有勇气有智慧一路独行,从清音阁一直走进明珠相府里来,走到后宫最得宠的惠妃娘娘面前。然而此刻,站在这个与容若公子拥有着共同姓氏的冷傲佳人面前,她的愿望显得多么浮薄荒诞。
纳兰碧药才是纳兰容若的恋侣。她沈菀算什么呢?恩不该是她沈菀的恩,仇也不该是她沈菀的仇。从头至尾,她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远在天涯,形如陌路。从来都是,不相干!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公子从生到死相思相望的,是碧药。春秋轮转,岁月无情,都与她沈菀,不相干!
沈菀退后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门边,退无可退。她留恋地看着碎落在地的玉镯,心也碎成了千片万片。宁为玉碎,勿为瓦全啊,她还有什么选择?
自从公子死后,从没有一个时刻,让她觉得比现在更冰冷更绝望,也更孤单无助。以往,无论有多么艰难惊险,她总是在心里说:公子会帮我的,会子会教我,公子会救我。但是现在,她没有了这种自信,因为,碧药与公子,当然比她更亲近!而当那个与公子的关系更亲近更密切的初恋情人理直气壮地逼她走的时候,她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她手扶了门框,忽然低低地唱了起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句词里,有他的名字“容若”,也有她的名字“碧药”,当容若与碧药“相思相望”、“相对忘贫”的时候,也同时忘记了世上所有的恩怨爱憎,名利浮云吧?在他们的眼中,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更何况沈菀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她想起纳兰公子噩耗传出时,她浑身缟素长跪相国府外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形,想起自己在双林寺里那些凄苦的岁月,想起苦竹和尚的相逼与她的借毒杀人——多么艰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可以获得明府上下认同有了个含糊的身份。而现在,碧药却要揭发她,赶绝她!要她离开明珠府,永别通志堂,所有努力化为流水,何其残忍!
通志堂檐外出廊,廊下有五级石阶,每一级上都雕刻着一种花卉。沈菀轻轻唱着歌,一边唱,一边流下泪来,唱完最后一句时,忽然撒开手,身子倒仰向后,故意左脚绊右脚,迫使自己从门槛里猛地倒飞出去——是真的飞了起来,她的身体狼犺而笨重,但她的灵魂比身体飞得更高更远,轻盈而舒缓地飞在半空,清楚地看到廊檐下的风铃、卷帘、鸟笼子,笼里的鹩哥、鹦鹉、画眉、百舌、红蓝靛颏儿,栏杆后面侍立的宫女、嬷嬷、水娘,宫女头上戴的大拉翅下的流苏坠脚,还有石阶上的梅、兰、竹、菊、荷花——然后,她从那五级石阶上翻滚下来,仿佛一只鸟儿折断了翅膀,柔弱地摔落在石阶外的草地上。
她知觉里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就在隔开她坠落的地方五步远,草地上开了一朵不知名的绿色小花,因为太瘦小而且是绿色,和青草混在一起,从来都没有人留意过。
门外廊下的宫婢婆子们愣了足有猛喝一口茶并且用力咽下去那么长时间,才终于清醒过来似的一齐惊叫起来,水娘更是来不及查看伤情,径直尖叫着:“太太,不好了……”一路飞奔出去传报。连碧药也从门里跚跚出来,看到沈菀倒在地上,抱着肚子疼得整个人蜷曲,血水从她身下直流出来,迅速染红了那一片草地,还有青草中间的一朵绿色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