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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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索性连礼数也不顾了,那颜氏早已压了一肚子气,今日好容易捉了这个把柄来上门问罪,见韩婶虽然倔犟,却明显色厉内荏,远不是平时气焰,越发断定有私,虽然自己不好再往前头去,却推着丫鬟道:“只管给我追出去,若遇着人,就说是我的话,刚才有贼趁乱拿了赃跑了,让门房帮着追,务必追回来才是。”
韩婶又气又急又怕,一手一个扯住两个丫鬟道:“红菱、红萼,你两个不要听你们主子瞎说,一会儿捉奸,一会儿拿贼,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俗话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一不见人二不见赃,只管在这里满嘴里跑马地乱说些什么?”
颜氏冷笑道:“你扯住了我的人不许她们追,还不是做贼心虚?你们还不替我把她扯开。”说着,自己也上来拉扯。沈菀只袖着手在旁边看着,微微笑着一言不发。
正乱着,官大奶奶早得了信儿走来,见状喝斥道:“还不散开?大呼小叫的,也不怕人听见。”又见颜氏大拉翅也歪了,氅衣带子也松了,越发没好气,斥道,“前面满堂宾客,你们丢下贵客不去招呼,倒在这里吵闹,襟松带退、披头散发的,没上没下的成何体统?”
颜氏冷笑道:“你来得正好,问问你的好奴才吧,她刚才同姓沈的姓顾的在这里做什么?我也是为你好。如今是你管家,若是大天白日的纵放了贼,说出去连你也不好听。你倒来怨我?”
方才追出去的几个媳妇此时已回来了,喘吁吁地道:“一直追到垂花门那边,门开着,把门的也不知道哪里脱滑去了,鬼影子不见一个。往前院去,韩叔守在院门口,倒不让进。”
颜氏大失所望,气急败坏地道:“就让你们进去,找着人,他好端端坐在席上,也是没用。养你们真是没用,连个人也追不上。”又推着红菱、红萼道,“你们同大奶奶说,刚才都看见什么了?给我仔仔细细地说清楚。”
那红菱想了一想,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为下来提水,看见韩大娘引着一个男人进了这小跨院,我原没在意,谁知道等水的当儿,又见沈姨奶奶也跟脚儿来了,也进了跨院。我们奶奶从前原叮嘱过我们,要仔细留意沈姨奶奶的一举一动……”
颜氏忙将红菱又狠狠推了一把道:“死丫头,谁叫你说这个了?还不快讲后面的。只管捡这些没要紧的说。”
红菱呆了一呆,也不知道什么是要紧的什么是不要紧的,想了想,姨娘既然让说后面的,便简截道:“后来,我就叫了红萼来,让她在门口守着,我自去找姨奶奶了。”
红萼也道:“我守了一会儿,看见韩大叔打那边飞跑的过来,进了院子。我正想跟进去,谁知道韩大叔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接下来,我们奶奶就来了。”
官氏越听越奇,不禁望望韩婶又望望沈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婶支吾一声,不知如何做答,只拿眼睛望着沈菀。
颜氏得意洋洋,冷笑了一声道:“我听丫头说沈姨奶奶在里头,谁知道叫了好半天的门,再叫不开,也不知道沈姨奶奶在里面做什么。”
官氏心里已经约略猜到了一半,却不肯叫颜氏得意,故意也学着她的口吻冷笑一声,问道:“那开了门之后,颜姨奶奶可看到什么了没有呢?”
红菱口快道:“开了门,只看见沈姨奶奶和韩大娘。韩大叔同那男人都不见了。”
沈菀这半晌默然无语,任眼前闹得天翻地覆,只是冷笑着一言不发,这时才淡淡道:“我敬了一回酒,乏了,想着这里无人,便拉韩婶陪我来这里歇歇脚,喝口茶。刚坐下没一会儿,颜姨奶奶就带着丫鬟大呼小叫地闯了来,我原想不过是抓我躲懒的错儿罢了,谁知道竟编排出个什么顾先生、韩大叔来,我是见也没见到,也不知颜姨奶奶要唱台什么戏,只好在这里白瞧着罢了。”
韩婶得了主意,便也挺挺身子说:“可不是吗?我不过是看小奶奶累了,陪她出来歇歇,白偷回懒,颜姨奶奶就来兴师问罪了,还给我编派了一身罪名。我若真在这里藏了野男人,难道还会使我自己男人知道么?还说我们家老韩也跟着来了,他可在哪儿呢?他知道我在这里藏了野男人,还不吵翻了天?难不成他没胆问我,倒要颜姨奶奶替他做主不成?”
颜氏见她故意缠夹不清,说说野男人,倒扯到自己身上来了,对沈菀半字不提。又恨又急,指着骂道:“我把你个嘴巧的,被我两个丫头拿了现形还不认账。分明是你同老韩两个拉纤儿,带进顾先生来与姓沈的私会,这会儿倒推不知道。”
沈菀忽然脸色一沉,喝道:“颜姨奶奶,你说话可要当心,什么顾先生,什么私会,你若在这里找出半个人来,我当面死给你看!若找不出来,就休在这里胡说!”
那沈菀素来柔声细气,和颜悦色,此时忽然面若寒霜,一双眼睛便如刀子般冷冽,颜氏不禁打了个突,倒有几分心怯,却仍嘴犟道:“我的丫鬟亲眼看见的,还有错么?”
官氏也觉此事蹊跷,不是三言两语能掰解得清的,只得道:“凭是什么事,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吵嚷。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传出去好听不成?况且又没真凭实据。还不且散了,先招呼了客才说呢。”沈菀转身便走,那颜氏虽然不舍,却也无别法,只得嘟着嘴去了,经过沈菀身边时,假装步子不稳,顾意将她一撞,自己夺路去了。
沈菀忍着气走在后面,心底里像有一股风,吹得冷一阵暖一阵的。路边的海棠开得丰满,桃花却已经谢尽了,落了一地的残红碎玉。沈菀踩着花瓣走过去,不知怎的,老是觉得风里有一股子腥气。
傍黄昏时,忽然下了一阵急雨,好在酒席已经散了,没有人淋湿。连树上的叶子也只是刚刚沾湿,雨便停了。然而人们怕随时会再下起来,都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府里显得十分冷清,正与白天的热闹响亮形成鲜明对比。
沈菀在上房请了安回来,察颜观色,知道颜氏并未向觉罗夫人饶舌,大概是经官大奶奶震镇压住了。但也知道事情远没有那般容易了结,倘若闹出来给明珠大人知道,请了顾贞观来试探设问,那顾先生冬烘脾气,又不知防备,未免言语中露出破绽,不定惹出多少后患。为今之计,只有让韩叔出府去找着顾先生,劝他务必小心,最好能离开京城暂避一时,才最妥当。遂连夜找来韩婶吩咐一回。韩婶也知严重,倘出了事故,连自己夫妻也不便当的,自然满口答应。沈菀又叮嘱道:“这件事连大奶奶跟前,也不可走露半点风声。并不是信不过奶奶为人,只怕她心地实在,禁不住别人三两句打探,无意中泄露了出去。到那时,我固是一死,只怕连累了你夫妻两个,也难再在府里了。”
韩婶赌咒发誓地道:“奶奶放心,我来了府里这些年,有什么不知道的?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头哪个不是巴望别人出事,好看笑声讨干好儿的,鸡蛋里还要挑出骨头来呢,若得了这个由头,还不知编出多少谎儿来。无论谁问,我只咬死不认账。这件事,除了奶奶、顾先生,我们两口子知道之外,但有第五个人听见,奶奶只管摘下我这头给哥儿当球踢。只是一点,那院里颜姨奶奶那张嘴,没影的事都要说出个风声雨形来呢,今天得了这个巧宗儿,哪肯不到处张扬去?”
沈菀叹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罢休,所以才叫你同韩叔小心。只要顾先生那边没事,我们总之抵死不认,她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其余的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果然隔不几日,府里渐有传言,说沈菀趁着前头摆宴,自己在小书房私会男客,还让韩婶在门外把风。又说那顾贞观从前在府外头便与沈菀有旧,也是他力证沈菀的孩子是公子遗珠的,其实哪里做得准呢?说不定早就经了手,两人做就了圈套,打伙儿来府里蒙骗老爷的。那孩子,也不知姓顾还是姓沈,明欺着死无对证,不清不浑地送进来,还不为的是谋夺明府的家业么?
原来沈菀从前在清音阁的事情,除了明珠与觉罗夫人知道底细外,府里其余人都毫无所知。此次颜姨娘对沈菀起了疑心,特地派出人手四处打听,到底挖出根节来,又添油加醋传得有形有色。渐渐的连底下人也都听说了,清音阁的红歌女,这本身就够香艳的了,况且还是公子的朋友顾贞观的旧情人,这是多大的秘密啊。人们兴奋地窃议着,每议论一遍就会给这故事又增加一层底色,越传越盛,终至面目全非。
一日沈菀往上房请安回来,看见自己的丫鬟白芷在海棠花下同官氏房中的大丫头蓝草在争吵什么。看见她来,蓝草连礼也未行便转身走了,白芷气得满面胀红。不待沈菀细问,便将缘故一五一十说出:“蓝草跟我说,别看奶奶平日不言不语的,看着多端庄高贵,从前在行院里不知多风流有手段呢,跟京城里的好多达官贵人都有交情。还说十二号小少爷满月酒那天,娘娘约了顾贞观大人,在退思厅里大白天的关起门来翻云覆雨,被颜姨奶奶房里的红菱、红萼赌了个正着。我骂她胡说放屁,她还跟我赌咒发誓,说大奶奶也看见的。”
沈菀听了,只气得浑身发抖,却不便发作,只得沉下脸说:“你既然知道她是信嘴儿胡说,就听见也该当作没听见,倒学给我听。以后不要再说了。”然而自己也知道,这两句话说得着实苍白,那园中的谣言,哪里是这样容易平息的呢?
她忧心忡忡地等待着,就仿佛等待一场暴风雨的到来。她已经看到了天边的云翳,甚至看到了隐隐的闪电,却还没听见雷声。但她知道,那正是风疾雨劲的前兆。风雨会来的,她躲不过。她知道不反击是不行的了,就像和尚逼上门来,她只能端给他一杯毒酒;碧药捉住她痛脚,她狠心摔跌腹中的胎儿;现在颜姨娘欺上门来,她又该如何还以颜色?
她一次次地回想着那天在退思厅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事端,都起于红菱、红萼两个丫头的通风报信。从头到尾,颜姨娘全部的底牌不过是这两个丫头所谓的“眼见为实”,而自己所倚仗的,则是她们的“口说无凭”。也就是说,倘若她二人改了口,就有可能扳回一局。但是,怎么样才能让她们两个推翻前辞,承认自己是在说谎呢?
让一个人说出违心的话来,无非两种方法:威胁,或者利诱。
早在年前听官大奶奶说公子寒疾时只留红菱、红萼近身服侍的时候,沈菀就对这两个丫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时觉得她们是公子最信任的人,那么也该是自己的好姐妹才是;一时又觉得,既然她们曾经接触过公子的药,那就不可避免有了下毒的嫌疑,说不定公子的死与她们有关。
之前她早已令白芷、白兰着意打听过菱、红萼的底细,知道她们当初同颜氏一样,都是卢夫人带进门的,从前是做粗使小丫头的,后来卢夫人过世,颜氏做了姨娘,她们便都拨入了颜氏房中。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可疑,但也说不准。可这更让自己不敢轻举妄动了。倘若自己给了她们好处又未能收买她们,反会贻人口实,更说明自己心虚;而若威胁,那红菱、红萼是颜氏的丫头,她又有什么理由把两人抓来拷打一顿,逼她们就犯呢?
这天晚上,沈菀逗了一回孩子,又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或者唱纳兰词了。婴儿日新月异的成长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都心浮气躁着,府里人看她的眼光这样怪异,让她觉得一切都离词的意境太遥远,不可触碰。她抱过琵琶来,弹拨了两声,只觉曲不成调。心里空空的,竟连一句词也想不起来。心中怅惘,索性披了斗篷,同丫鬟说要出门走一走,也不叫个人跟着,便独自往园里来。
一弯新月如钩。沈菀看着那瘦伶伶的月牙儿,心中越觉失落。公子词中曾说:“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从前阁中姐妹每每唱起这首词时,都以为初弦、下弦,指的是原配、填房——再娶的妻,不是又叫作“续弦”的么?然而觉罗夫人却指点她,“庾郎”原有更深层的意义,有着家国之失,思乡之痛的。但是初弦也好,续弦也好,总之都没有她的份儿;庾郎的壮志乡愁,更是与她无关。公子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是被封作一品夫人的卢氏、官氏,还有惠妃娘娘纳兰碧药,什么时候且轮得到她这个青楼陌路呢?
沈菀只管怅思往复,不觉露湿锦袜,风透罗裳,连月牙儿也朦胧起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雾,自己已出来半晌了。欲回头时,许是久不入园的关系,加之新移栽了许多花草,从前走熟了的路竟似忽然陌生起来,树影楼台重重叠叠的,站住定了半日的神,才依稀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