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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闪灯花堕-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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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一度相安共处,甚至还很和睦。然而平静是暂时的,贪欲却是永恒。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于建州称帝,决计统一女真,并于万历四十七年对叶赫部发起进攻,不久,叶赫城破,军民皆降。但是努尔哈赤并不满足,因为他平生最大的对手金台石并没有低头。他知道金台石一身傲骨,大概没有那么容易服输,遂命四子皇太极、也就是金台石的亲外甥前去劝降,希望以亲情打动于他。

皇太极带着军队逼入宫中,却看到金台石骄傲地坐在烛光中心,在他的周围,聚满了金珠玉器,以及数不清的酥油罐,地上汪着的,也都是油。千百只已经点燃的蜡烛从金台石的座下一直排列伸延到宫外去,摇摇曳曳,看得人心惊胆寒。皇太极生怕碰倒了蜡烛,忙令军队止步,只远远地站在宫门叫了一声“舅舅”。

金台石哈哈大笑,指着满屋的蜡烛与酥油道:“你怕了么?你们建州女真号称百万大军,什么样的生死阵仗没见过,却会怕这几根小小的蜡烛吗?你回去告诉努尔哈赤,叫他不要得意得太早。我们叶赫那拉家族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使是个女儿,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说着,他倾倒手中的烛台,点燃了满地的酥油……

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叶赫部的末日,这个煊赫一时的英雄部落从此灭亡。金台石之子尼雅哈率余部归顺后金,隶满洲正黄旗,到了叶赫那拉成德,也就是纳兰容若,已经是亡国后的第三代了。

还有人记得金台石自焚前的誓言吗?

——哪怕叶赫那拉部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便是女子,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

也许没有人记得了,但那诅咒是流传在血液里的,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滋生、流淌,注定了叶赫那拉的后代在爱新觉罗的王朝中不会安分守己,一代又一代地用自己的言行改写历史,兴风作浪。

容若公子的死,只是那拉家的悲剧,还是觉罗氏的阴谋呢?

也许明珠并不愿意儿子在誓言与现实间痛苦徘徊,小小年纪就背上历史的重负,因此也就不愿告诉他这段往事。然而他还是知道了,告诉他的,是他的母亲,爱新觉罗·云英。

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这两个家族的渊源实在太深了,既有灭国之恨,亦有血肉之亲,真是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除了孟古姐姐嫁给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为妃,成为大清国第一个受封的皇后外,清太宗皇太极、清世祖福临、甚至当今圣上康熙,也都曾纳叶赫那拉家的女儿为妃,而叶赫那拉明珠,也娶了爱新觉罗的女孩为妻,即努尔哈赤的亲孙女、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女。

只不过,明珠娶云英,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带有一点屈辱的意味。

那是在顺治七年腊月,权倾天下的大清摄政王多尔衮赴山海关行猎,坠马伤重而死。讣闻京城,傀儡皇帝顺治诏令全国臣民皆须易服举哀,又亲自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浑身缟服,迎灵柩于东直门五里亭外,哭奠尽仪,并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诸多惺惺作态后,次年正月,顺治帝亲政,却忽然反面无情,命诸王、固山额真、议政大臣等议多尔衮谋逆罪,并将其兄英亲王阿济格下狱幽禁,罪名是曾在多尔衮发葬之际企图聚集两白旗大臣夺政谋乱。令其家产籍没,子孙悉贬为奴。阿济格在狱中听闻,痛不欲生,撕碎了自己的衣裳,又拆掉监狱的栅栏,想要举火自焚,却被守卫拦了下来。顺治听说后,更加得了借口,遂于十月十六日下旨令其自尽,其子赐死,其女云英则赐嫁侍卫明珠为妻,这便是纳兰容若的生母。

那一年,云英刚满十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却忽然面临了杀父之仇,灭门之痛。当她还不知道“谋逆”是何意时,她已经成了罪臣的女儿;在她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时,却已经成了人家的妻子。

这段婚姻,是罪臣之女赐嫁降臣之后,实在没有什么光荣可言,倒带着贬谪的意思。因此明珠与云英两个,虽然相敬如宾,却从来说不上恩爱,尤其云英自从父亲兄长一夜丧命后,就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无论什么样的谑语趣剧,都不能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的生活就像是一枝准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备开花却突然经霜的玫瑰般被冻结了花期,一头是还没等盛开就枯萎了的花苞,另一头是布满尖刺的光秃秃的杆茎,剩下的生命,就只是荆棘与疼痛——握得越紧,伤得越重。

直到生下纳兰容若。

容若出生后,云英好像重新活转来了,她把全部精力与心血都放在儿子身上,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容若也真是聪慧,四岁学骑马,七岁学射箭,十四岁已经文名远扬,七步成诗。

然而有着这样一对父母的孩子,却很难快乐。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对父母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极重。母亲稍有不适,他必衣不解带地服侍,亲尝汤药,手进饮食,比下人更加尽责;父亲略有烦难,他必再三询问,代为谋议,虽不谙世事朝纲,却可以尽举经史典籍让父亲参详。康熙初年所颁治国典律,大都出于明珠裁定,而年少的容若帮了不少忙,可谓入学之前已然参政。

那么,对于叶赫部的冤仇,英王家的惨剧,他又能无动于衷吗?他的父亲、母亲,都背负着这样深重的血海沉冤,他又怎能毫无所感?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似。

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

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

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那世事如棋局局新的感慨,那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情怀,那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沧桑,岂是一个寻常词客骚人的叹息?也许,正因为这无奈,他才会为自己改了名字,不姓什么叶赫那拉,却用了一个汉文化意味极强的“纳兰”为姓,自称纳兰容若吧?

沈菀觉得悲哀。对纳兰家的故事了解得越深,就越让她觉得公子可怜。人人都视他为人中龙凤,以为他锦衣玉食,无所不有,然而谁会知道他心里的苦楚呢?他虽然总是在温和地微笑着,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有着极深的哀愁,那么萧瑟,那么无奈,仿佛千年深潭融不化的玄冰。那愁苦,是为了少年娇妻的早逝,还是为了叶赫部与英王家的世仇?她曾当面批评他的词不如李煜,因为李后主伤的是国恨家仇,纳兰词却只耽于儿女私情。

她错了,大错特错,不仅错评了他的词,也错看了他的人!

她错得这样离谱,是因为忽视了他那些慷慨激昂的塞外吟咏,还是太重视他在悼亡词中流露出来的深深情意,被无名的嫉妒蒙蔽了眼睛?她太浅薄,太渺小了,她不配做他的知己!

可是普天之下,谁又是纳兰的知己呢?

那些王孙公子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纳兰公子的侍卫生涯。他们用无比艳羡的口吻提起,自从康熙十五年纳兰容若取得二甲进士以来,便成了皇上的近身侍卫,在所有的御前行走中,最得皇上的欢心。这些年里,他不知道陪皇上去过多少地方,南苑、汤泉、昌平、霸州、滦河、保定、松花江、五台山、古北口、扬子江、燕子矶、曲阜、泰山……皇上走到哪里,就要他跟到哪里,这不仅是因为他为人谨慎,进退有度,又学识渊博,才思机敏,凡皇上问询皆能随口作答;更是因为他论文采固然出口成章,应制之诗倚马可待,普天下也没第二个人比得上;即论武功,也是骑术非凡,箭无虚发,但闻弓弦响起,百步内必有鸟兽坠地,百发百中——他几乎是一个完人。甚至有人评价说,就是宫里资历最深最小心翼翼的太监总管,也不如纳兰公子谨慎、细心、体察圣意。

这些年中,皇上赏赐给他的宝贝不知凡几,金牌、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无所不至,据说明珠花园里专门有间屋子用来陈设御赐之物。人们甚至猜测,明珠大学士同索额图斗了半辈子,而最终能获得胜利、一党独大,都是承了儿子的济。

这猜测并非全无根据,因索额图是在三年前被罢免所有职务,明珠从此得以独理朝政,大权在握;而纳兰公子也正是在三年前被皇上委以重任,深入索伦地区执行秘密任务的。

——说起来,当时的天大机密,在今天雅克萨开战之际,已经成了公开的政绩。三年前,纳兰公子侍从皇上东巡归来后,受命同都统郎坦、彭春、萨布素等一百八十人,沿黑龙江行围,直达雅克萨,名为狩猎,其实是侦察罗刹扰边之事,八月出发,冬月返回,行程数千里,备受艰辛。有时候粮草断绝,又有时在冰上行走多日,忍饥寒,御敌虏,九死一生,终于侦得东北边界水陆通道的详情。

如今大清与罗刹已经正式开战,就在上月初,清军调集军队,由彭春率军从陆路攻打被俄军侵占的雅克萨城,林兴珠则率领藤牌军在江中迎战俄国援兵,这水陆并进的战略战术,正是依了三年前纳兰公子侦边报告而制定的。皇上此时正巡幸塞外,抚今思昔,怎不感伤,难怪听说公子患病会那么焦急垂询呢。

沈菀听着这些故事,心底里泛起的却是一阙又一阙的纳兰词,从前读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今想来,才发现那些足迹早已深驻词中,《菩萨蛮·宿滦河》、《百字令·宿汉儿村》、《卜算子·塞梦》、《浣溪沙·古北口》……所题所咏者都是公子在扈从伴驾的途中所见所感吧。记得他有一年陪皇上南巡回来,还托人给清音阁送来了一大包杭白菊,他做人就是这样的温和周到,从没有贵贱高下之分的。

“平堤夜试桃花马,明日君王幸玉泉。”从前只觉得词句优美,意境清切,而今重读,却忽然明白了公子那伴君如伴虎、朝不保夕的苦楚——皇上忽发奇想要骑马去玉泉,作为御前行走的纳兰公子就得连夜试马,确保第二天出游顺利,而他需要准备防范的,又岂止试马一件事?

“夜阑怕犯金吾禁,几度同君对榻眠。”这在别人可能是一种天大的恩宠,然而于公子,却必定是苦差。皇上圣眷隆重,信任有加,走到哪里都要公子随行,连睡觉都要公子在一旁守夜,公子又怎能睡得安稳呢?八年扈从,他从无半点过错,这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吗?

想到这里,忽然有个极重要的问题跳了出来,就像一根针那样刺痛了沈菀,让她几乎是叫起来,失声问:“皇上既然这样离不开纳兰公子,而这次塞外之行又与公子有莫大干系,为什么倒不带公子同行呢?”

问得这样明白具体,座中诸人也都被提醒了,一个便说:“自然是纳兰公子得了病,不便同行。”另一个却说:“我听人说,早在公子得病前,皇上出行扈从的名单就定了的,其中并没有公子。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越议越奇,话题渐涉朝政,那老成谨慎些的便道:“朝廷中事,哪里是你我辈能说长道短的?皇上这样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咱们身在风月之地,原为赏花寻开心,倒是莫谈国事的好。”众人都道:“极是,极是。”遂撇下话题,只乱着要沈菀跳舞。

沈菀只得答应着,避到六扇落地泥金山水屏风后更换舞衣,然而心里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究竟是在皇上出宫之前,公子就已经得了病,还是因为皇上对公子生了疑忌之心,不让他扈从了呢?如果是前者,难道以公子的涵养修为会有意地称病诳驾吗?如果是后者,那么皇上的疏远对公子又是怎么样的打击与暗示呢?公子这样心思缜密、虑事周到的一个人,倘若知道皇上对自己生了猜忌,又怎能不惊动、不难过?

世人对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的故事并不讳言,当成历史传奇那样津津乐道,皇上会毫不介意,无所顾忌吗?皇上即便信任明珠,难道也会信任他的妻子云英吗?或者他不在意云英是个女流之辈,但对于云英一手教导长大的容若公子呢?先皇处死了云英的全家,容若公子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又岂会对这段血海深仇置若罔闻?顺治帝将云英赐与侍卫明珠为妻时,一定没想到在自己死后,康熙帝会对明珠如此重用。而康熙帝在让纳兰容若近身侍从之际,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外祖父与舅舅乃是死在自己父皇之手吗?纳兰公子博学多才,却连任八年侍卫而不得另派,会不会与他错综复杂的身世有关?康熙将公子一直留在身边,不许他治理一方,施展平生所学,究竟是因为太信任还是不信任?而这样的生涯中,公子曾在词中表白过的“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抱负,又如何展现?

纳兰邀集生平好友吟诗渌水亭而后忽然病发,分明另有蹊跷,倘若公子明知要死却不敢求生,那个施以毒手的人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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