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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净园·那时花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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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衍泽含着笑说:“好。”

梁雨言的背影看过去是孱弱的,清瘦而纤细,像一株雨中摇摆的荷。

只是片刻的功夫,她就转过小门去,失去了踪迹,纪衍泽怅然若失地顺着花园不及人高的墙看过去——看不到梁雨言,却正好能看到杜茗轩。

他的目光触及杜茗轩身上那件月白的衫子,微微地抿紧了唇——他一贯是这样的表情,叫人看不出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记得这件衣服,还是杜茗轩前些日子过生日时杜太太着人给他做的,因着杜陵北喜欢中式的装束。

杜茗轩曾经私底下抱怨过,说这衣服难看。

“像是旧时候教书的穷酸先生”,原话是这么说的。

当然不是对他说,而是和二管家赵江抱怨,被他无意路过时听见。

赵江赔着笑:“少爷您还是将就着穿吧,谁叫老爷喜欢呢。”

杜茗轩“哼”了一声:“父亲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喜欢过时的东西。”

从门的缝隙里可以望见赵江慌得顾不得尊卑,伸出手来捂住了杜茗轩的嘴:“少爷噤声!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去,传到老爷嘴里,少爷岂不是又要挨一顿骂?要是传到二少爷耳朵里……”

“呸!”杜茗轩掰开赵江的手就往地上啐了一口,“纪衍泽算哪门子的二少爷?婊子生出来的野种,连姓杜也不配,少在我面前提他,没的让人恶心!”

“是,是”,赵江见杜茗轩发了怒,忙应和着,“纪衍泽当然不配和少爷相提并论,只是……他说什么也是老爷的种。少爷是杜太太所出,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只要稍微顺着老爷的心思,总不至于让那个小杂种爬上来。”

“那当然”,杜茗轩听了这话,才有些倨傲地笑了,“也就是父亲在这里,我不好说什么——要是我执掌了杜家,看我怎么料理那个小杂种!看见他就是一肚子的气!”

纪衍泽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有多么气愤,他恨不得冲进屋里给赵江和杜茗轩一人一个嘴巴,告诫他们管住自己的嘴。

可他不能,他知道流言是止不住的,何况他也并无制止他们的能力。杜府的闲话他已经听得够多了,这不算什么——杜陵北当年把母亲送到香港的小公馆,虽然不愁吃穿,可公馆里的佣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也听到过。

一开始是生气和哭诉,后来,他发现这样做除了让母亲更难过之外,并没有什么裨益。

于是,他渐渐学会了漠然。不是还有得吃睡么?他不是还照样活着么?那便好。

在他十七岁那一年,也就是回到杜家本宅的半年前,他用自己攒了半学期的零花钱买来的私枪,打死了家里那个曾经对母亲图谋不轨,并因没能得逞而屡屡辱骂他们的管家。

那个管家是杜陵北派来的,可是天高皇帝远,杜陵北并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了什么。而母亲为人怯懦,总是不愿向杜陵北诉苦。大概,这个名震南方六省的名字也是让她怕了的。

没有杜陵北也是一样。纪衍泽在看见管家迸裂出的脑浆时,年轻的十七岁的心里有无可遏止的快意——虽然是第一次杀人,但他并不怕,在他心里,早把这个畜生杀了千百遍。如果不是他的默许,那些佣人们怎么敢那么对待给自己发工资的主人?

纪衍泽厌恶地踢开了管家犹带着惊惧表情的尸体,第一次心满意足地笑了。

后来,不知道是谁在园子里发现了管家的尸体,并报了警。

可那又怎么样呢?在这样动乱的年代里,死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纪衍泽早就把那柄枪埋到了离家很远的一处地里——他们没有证据。

纪衍泽看着警察们煞有介事地在花园里翻捡,心里冷笑着,并不惊慌,他知道,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尽管厨房的阿金作证说管家和少爷之间有矛盾,可没有证据,他们有再多的怀疑也是枉然。

果然,警察翻了大半天没有收获,终于不耐烦了,匆匆地掏出笔记本做了小半页的笔录,说是有消息会来告诉他们,然后便走了。

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那之后,公馆里的佣人再见到纪衍泽,总是带着惊惧而恭敬的表情,躲的远远的,对待他的母亲,也客气了许多。

他知道他们心里是怀疑自己的,也知道那样的恭敬并不是来自心里,他们只是怕他罢了——不过,他并不在乎,至少母亲不用再看佣人鄙夷的眼色。

多么可笑啊,连佣人都能鄙夷地看着母亲!

从那一日起,他就知道了——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唯有靠自己的力量,靠手中的枪,让所有的人都怕,都惧,都噤若寒蝉。

所以他听到了杜茗轩和赵江说的话,只是在门外握紧了拳头,然而嘴角却习惯性地扬起。

他竟然勾起了一个笑。然后松开拳头,漠然地离开了,屋内的人并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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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

纪衍泽盯着杜茗轩身上那件月白的衫子,若有所思。大哥还是怕父亲的。纵然杜太太怎么宠他,他还是畏惧于父亲的威严,同时也渴望着父亲的权势。所以才会强自己所难地迁就着父亲的喜好。

的确,杜陵北的权势,哪一个人不是恐惧而又心生羡慕的呢?

纪衍泽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自从认识了父亲,就被他的名声所震慑,受到了什么委屈总是独自受着,连对佣人也是小心翼翼地。

还没到香港的时候,父亲见到了,就有些烦厌地说:“你怎么这样懦弱!哪里像是我杜陵北的女人?”

母亲每每不吭声,到了香港后,刁奴愈加强横,母亲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在他离开香港一年多,竟病死了。

从此,他在世上再无牵念之人,直到他遇到梁雨言。

那个女孩……他一想到她,嘴角就会不自觉地挂起微笑。她是少见的知道他身份却毫不厌弃的人。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对杜茗轩趋之若鹜,对他却弃如敝履?

即使杜茗轩名下令众人夸奖的事不少其实都是出自他的手,可谁会在意这个?他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婊子生的杂种”,总是被人忽略和瞧不起。

只有她不。

纪衍泽低着头出神,半响长出了一口气,缓步离开了。

  第十九章  杜府(3)

戏唱到最后一出接近尾声的时候,各家的太太们纷纷站起身来,走到杜太太身边,递上各自的礼物。

二太太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忙去问一旁廖俊的太太。

廖太太惊讶地挑挑眉梢:“你不知道?今儿是杜太太的生日,虽然没明着说,可各家早就得了风声,都备了礼物来呢——不然的话,怎么人来得这样齐,连男人们都来了。”

廖太太所坐之处距离梁雨言不远,因此她也听见了,心下揣测:看来是纪衍泽截住了消息,特意告予她的,为的是让六姨太早些知道。

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六姨太是她的母亲。

梁雨言并不喜欢母亲和各位姨娘争宠,可这份心思,她也少不得要感激。

二太太听了一惊,戏已唱完,有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向外走,这时候着人回梁府去取已然不及。

这可怎么办才好?

二太太正焦头烂额,梁程谦想必是也才听到消息,有些着急,频频地往她们这边瞅。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地见六姨太款款地站起来,一旁的屏儿跟着,手里捧了一个盒子走到杜太太面前,笑容可掬地不知说了什么。

杜太太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立刻喜上眉梢,拿出来把玩了半响,甚而拉了六姨太的手,亲自送到凉棚这边,临走还说:“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六姨太笑得合不拢嘴:“这有什么,杜太太喜欢就好。”

二太太在一旁早都气绿了脸,待要说些什么,又顾忌杜太太在一旁。等到杜太太转身走了,方恨恨骂道:“越俎代庖,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搁在平时,六姨太早就扑上去和二太太拼个你死我活,可今天她占尽了风光,因此只是闲闲地嘲讽道:“有的人倒是个东西,可惜蠢着呢,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全城都知道了,(。电子书。整*理*提*供)偏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可不是蠢货么!”

说罢,带着屏儿径自出去了。

二太太气的浑身直抖,转头向着三姨太和四姨太骂道:“看看!屏儿和她的主子一副德行,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四姨太劝道:“二太太何必和她斗气呢,这不是自降身价么。”又凑过来,和二太太三太太悄声说了几句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二太太脸上怒气渐消,慢慢地逸出一个笑来,说道:“这样么,那倒好了,总归是她得宠,和我们无关,乐得看戏罢了。可笑她还上竿子巴结呢,可看看人家领情不领!”

梁雨言被孙宁拽着说了一会话,耽搁了一会,这时候走在她们身后,正听见这一席话,心下沉了沉。

这话听着好像与母亲有关,她隐约从话里听出了点头绪,可又抓不住。只知道,几位姨娘的笑,虽然看不见,料想与当日在花厅里四姨娘的笑是一样的。

  第二十章  叶晨曦被抓(1)

日子过得总是快,尤其是在梁府这样的人家里,整日没什么事可做,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尽是发呆。

转眼便是旧历八月十三了,梁府已经请人张起了灯笼,也请了几位糕点师傅早早地来做各式的月饼——几位太太的口味素来挑剔,如今没了祥盛斋,又吃不惯别家的月饼,只得请人来做。

梁雨言倚在花厅的藤架上,看着灯笼一盏盏地亮了又熄,那是他们在看灯笼是不是好用。

这是白天,但园子里的花草遮住了大半阳光,灯笼的光自外面蒙着的红纱透出来,倒像是晚上。

这让梁雨言恍然想起每年的春节,家家户户的灯笼也是这样亮着,大户人家是串串气派的红灯笼,远远望去是“中原山河一片红”,普通百姓家是孤伶伶的一个灯笼,甚至只是一个蜡烛,外面用红纸糊了,就算做是灯笼。

然而,因着过年的欢乐气氛,即使是再破旧的灯笼,也是喜庆的。

她想起小时候过春节——那时候梁宇还没有出生,各家的人相互串门拜访,自己和两位哥哥跟在大人们后面要压岁钱的情景,那时候自己总是用红绸绑了头发,而男孩子是短头发,又要喜庆,只能穿着大红的衣服或裤子,常常被自己取笑。

那时候他们年纪尚小,彼此之间极是熟稔。

十几年过去了,梁雨言慢慢地长大了,看懂了姨娘之间永不止息的争斗,梁川原和梁丰候也一样。虽然梁雨言是女孩,并不能威胁到他们什么,但因为彼此母亲的缘故,兄妹三人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梁雨言叹了一声,把自己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出来,猛然听得刺耳的汽车刹车声,然后就见孙宁风一样地跑进来,口里叫着:“雨言!雨言!”声音惶急,完全不似平时的她。

“怎么了?”梁雨言讶然,“怎么来之前也不给我打个电话,疯疯张张的。”

孙宁跑到她面前才抬起头来,梁雨言吓了一跳。

这还是孙宁吗?记忆中的孙宁什么时候这样哭过?她是很少哭的,即使少有的那几次,也是拉着人的袖子嚎啕大哭,鼻涕眼泪蹭得别人一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破涕为笑,让旁人无可奈何。

可现在,她的脸上遍布着一道一道的泪痕,把脸都哭花了,抽抽嗒嗒地说不出话来。

梁雨言急道:“你别总是哭啊……发生什么事了?”

孙宁扑到她身上,全身都在随着抽泣发抖:“晨曦……他参加学生游行,被警察抓走了!”

什么?梁雨言抬起孙宁哭倒的身子:“你别哭!这样哭下去没有用,你仔细说,怎么回事?”

孙宁抹了抹眼泪:“这里说不方便,出来说吧,我家的车就在外面,廖蓉也来了。”

廖蓉是廖俊的女儿,和孙宁是好朋友,长头发,生得很美,只是说话总有些冷言冷语的。梁雨言和她以及孙宁都是育英女校的学生,班级离得很近。

只是因为她父亲是水帮的头目,梁雨言总是有些忌惮,因此走的并不近,见面只是彼此点个头。

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梁雨言扶着不辨方向的孙宁往外走,上了车,安顿了还哭哭啼啼的孙宁,问廖蓉:“怎么回事?”

廖蓉说:“你不都看到了?叶晨曦不知被什么人挑唆,和一群大学生去街上游行,说是什么抗议政界勾结洋人,抗议洋人把持商业,要求洋人滚出中国,游行过程中和警察起了冲突,打死了两名警察,然后就被抓起来了,就是这样。”

“……”梁雨言惊愕得说不出话,她见识过叶晨曦的慷慨激昂,可她一直以为他只是说说,即使游行也是小打小闹。江阴路附近的使馆,哪天没有示威游行的人?可也没什么事,不过闹闹就散了。

可谁知道竟然打死了警察!这样一来,事情就真的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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