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红艳露凝香-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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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说中了芳甸的心思。她气恼地将望儿搡了一把,骂道:“你是聋子?三爷叫人打水,叫了十几声,偏你听不见。”
“该干嘛干嘛去吧,今天这事都别跟别人提起。”望儿和芳甸说话的空挡,寄柔已经到外头围墙底下转了一圈。一句话把芳甸喝止住,她走回了屋子,顺口叫道:“望儿进来。”
望儿跟了进来,老实巴交的脸上带点怯生生的神气,说道:“姑娘?”
寄柔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宝蓝平金绣兰草的荷包,说道:“这是我刚才在墙角捡的,兴许是三爷不慎掉落的,你拿去还给三爷。记得亲手给三爷,要是他不在,就随便扔在哪都行,只别带回来,也别让你芳甸姐姐看见。”
望儿答应一声,接过荷包,转身就跑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说道:“姑娘,我刚才在湖边碰见三爷用湖水洗脸,就把东西给三爷啦!”
“好,”寄柔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把棋盘掣出来,又看了望儿一眼,和颜悦色道:“瞧你跑的,都出汗了,快去擦一擦。”
望儿脸上带着两团红晕,也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替寄柔跑腿得了夸赞,傻傻地笑着,见她和气,又跃跃欲试地往前走了一步,好奇地看着黑白两色的棋子。
“还有事吗?”寄柔看了她一眼。
“没事,”望儿摇头,脚下却不动,过了一阵,又道:“姑娘,刚才在外头,三爷问起你了。”
“是吗?都问了什么?”
“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什么时候进府的……”
寄柔手里捻着棋子,停了一会,抬眼看望儿,“那你怎么回答的?”
望儿为难地望着脚尖,半晌,才丧气地说道:“我实话实说,就说‘全都不知道’!气的三爷骂了我好一通!”
“你回答得很好,”寄柔忍着笑说道,“下次他再瞎打听,你就这么告诉他。”
第8章 珠帘几重(三)
冬至节日,城里家家户户开始糟腌猪蹄尾,鹅脆掌,做羊肉包,扁食,馄饨,取阳生之义。到了冬至节正日,徐府上下几百人,均换上了新衣,备办饮食,往家庙去祭祀先祖。寄柔因是亲戚,不必跟着去家庙,而念秀则是因嫁期临近,平日里只待在闺房,绝少出门。因此两人便凑在了一起,做了一时的针线,又将还未完成的九九消寒图取了出来,一个画梅枝,一个题诗,才刚完成,寄柔将图展开来,细细将墨吹干,却见念秀的丫头晴岚从外头走进来,笑着说道:“两位姑娘快停下手,去外头看热闹去!”
“府里统共没几个人,有什么热闹可看呀?”念秀笑问。
“怎么没人老爷夫人们都已经从家庙回来了。阖府上下多少口人,都挤在外头院子里看三爷扮绵羊太子呢!”
念秀惊奇地对着寄柔笑道:“你们家三爷,怎么总有这些个稀奇古怪的名堂?年纪也不小了,总跟个小孩儿似的。”
她这句“你们家三爷”,让寄柔不自主地将眉头一皱,又立即舒展开来。她将消寒图交给望儿叫她挂起来,一边回头对念秀说道:“你这话可把我问住了。我进府不到一个月,日日耳朵里都是听着人说,说三爷如何如何淘气,只是一直还未曾亲眼目睹。难道今儿终于能见着‘庐山真面目’了?”本是撇清的一句话,没来由地忽而记起了先头撞见他那张五颜六色的脸,寄柔便忍不住,微微一笑。
念秀没有留意到寄柔脸上异样的神色,却是将笔一放,神往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在旁服侍的丫头们早急不可耐了,只是不见主子发话,都不敢动。芳甸便上来将寄柔从案前拉起来,笑着说道:“姑娘,咱们也去看吧?老见人墙上贴的绵羊引子的画儿,还从来没见过真人扮的呢!今儿过节,好不容易府里热闹一回,不去可惜啊。”
寄柔被她一怂恿,平生几分兴致。和念秀一对视,见她眼里也有些蠢蠢欲动,便说道:“去拿两件斗篷,我和秀姐姐都去。”念秀推辞几句,见芳甸手脚利落地将斗篷都送到了面前,又被寄柔将手一拉,便半推半就地跟着她走了。
两人兴兴头头地到了上房,一跨过门槛,见廊下黑压压挤着几十名丫头婆子,个个伸长了脖子,垫着脚,往院子中心看去,又交头接耳,笑声不断。
寄柔和念秀分开人群,手拉着手往前一站,正见徐三爷徐承钰穿着一件大红织金麒麟通袖袍,玄色绉纱貂皮出锋罩甲,头上戴着狐帽,肩上扛着一枝含苞未放的老梅枝子,枝子上又挂着不知从哪个屋里拎来的鸟笼,笼子里的八哥也急得跳来跳去,将翅膀扇得扑棱直响,细羽横飞。承钰也不管它,只抓住了两只犄角,驱使着身下的山羊满院子乱转。那山羊极不合作,走一步,停两步,倒把承钰的小厮吓得脸儿发白,母鸡护雏似的,将两只胳膊张得开开的,在他身侧一步不离地护卫着。
承钰又嫌那山羊走得慢,从怀里掏出一串精致的小荷包来,笑道:“荷包里全装的银菓子,谁把山羊引过去,荷包就赏谁啦!”
众人一见有银子拿,谁不卖力逗引山羊有嘬嘴咂舌学羊叫的,有不知从哪个墙角媷一把干草的,也有从灶上拿一包糕饼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搅和得那只山羊晕头转向,不知何往。
承钰越发来了劲,用梅枝做鞭子,在山羊屁股上随手一抽,那山羊受了惊,“咩”一声冲进了人群里,将众丫头们冲得前扑后倒,站立不住。罗、傅两位夫人早搀着徐母赶了出来,徐母一边叫着“别摔着”,一边命人上去将羊按住,扶承钰下来。徐母又气又笑地骂道:“你是瞧着今儿宫里宴饮,你爹不在,就想要翻了天了扮谁不行,非得扮它满家里梅树、八哥和丫头们通通遭了秧!”
“老太太你没看出来呀?”忆容插嘴笑道,“三哥哥扮的不是绵羊太子,是晋武帝。这满院子的丫头们都是后宫佳丽,全巴巴地等着接驾呢!”说着她翘起兰花指,拈着一方帕子,将众人指了一圈,不意在人堆里看见寄柔和念秀两张脸,便把手帕捂在嘴边,噗嗤笑了一声。
“胡言乱语!”徐母板着脸斥责了一句,因为也瞧见了寄柔和念秀,寄柔倒是神情自若,念秀那一张脸,却是红到了耳根,脑袋也快垂到了胸前,徐母便嗔怪地拧了一把忆容的嘴,对寄柔二人招手道:“柔儿和秀儿,你们都站过来,别让那个冒失鬼冲撞到了。”
寄柔和念秀两个便走了过来,那承钰刚才一通忙乱,热的身上冒汗,才把狐帽摘下来扔进小厮怀里,听见徐母叫人,他一双弯弯笑眼便也看了过来,瞧见寄柔,登时笑容一滞,不自在地把脸扭了回去。正要对徐母说话,那原本被小厮牵着的山羊,不知怎么的自己挣脱了,直直地朝承钰奔了上来,头一低,就在他后腰上一顶。
承钰被顶得一个趔趄,眼看要往寄柔身上撞去,寄柔倒机灵,立即往旁边一躲,承钰便倒在地上摔了个马趴,脸恰好冲着寄柔那胭脂红的绫裙。
这一下,把众人都笑的捧腹。徐母一边叫人把承钰拉起来,一边笑骂道:“该,可见是这羊也恨你了!”
承钰脸一红,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手按到腰间,便停住了。他将腰里的一个织金锦荷包解下来,朝着寄柔一抛,粲然笑道:“你把羊引来了,这是赏你的!”
“呸!谁看得上你那三两五两的?”徐母啐他一口,笑道:“这是你伯母娘家来的妹妹,还不来见礼?”
承钰便收起笑容,对着寄柔深深一揖,叫道:“妹妹有礼。”
寄柔也回了一礼,手里捏着那只荷包,却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因想起忆容的“晋武帝”一说,脸上笑容便淡了下去,一转身,将荷包放在罗夫人手上,说道:“姨母替我收着。”然后便站在罗夫人身后不言语了。
眼见的天色晚了,因徐敬、徐敞和大公子承萱滞留宫中,令人传了口信说要晚归,众人便不再等他们,众星捧月地将徐母迎到正房厅上一扇彩漆凤鹿木雕座屏前落座,由罗、傅两位夫人领着媳妇、子女们上来磕了头,献了履,徐母乐得开怀,连声说道:“好!好!”又叫人上来,将座屏挪走,就地开了家宴。
徐母说道:“也没有外人,索性不用屏风,不拘男女老少,都一起坐了,自在说话——都看着你三爷,不许他沾酒。”
承钰笑着应了,一边挨着忆容,一边挨着承辉,在徐母左下手坐了,右下手依次坐的念秀、寄柔、何氏与秦氏了。两位夫人领着丫头,捧了唾壶、茶盅等物在徐母两侧服侍。
用饭时,四下里寂静,除杯盘碗盏碰触的轻响外,再无杂音。待到碗盘如流水样被丫头们撤了下去后,众人一边吃茶,说起话来。提及正旦日府里要演什么戏,谁扮正旦,谁扮贴旦,忆容陡然来了精神,笑着说道:“别的倒罢了,若是要排【琵琶记】,赵五娘须得荇春来扮,那段极长的南音,唯有她的抛舟腔才唱得出味道来。”
承钰慢慢用茶盖拂去碗里的浮沫,眼睛将忆容一翻,笑道:“你不是一向都不爱听戏,说那些是‘靡靡之音’的吗?这会倒知道什么‘抛舟腔’、‘抛低腔’了!”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虞韶美而仪凤兮,孔忘味于千载’。”忆容摇头晃脑地吟道,“连你们的孔圣人都知道乐音化人,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咯!”
因她的神情多变,众人看得有趣,都停下话头,只听她讲,却听若有似无的“咣”一声,都循声望去,见寄柔将茶盅挪至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上溅出的水珠子,脸上犹带一抹清淡的笑。念秀在她手背上一碰,吓了一跳,悄声问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我自来一到天冷就这样。”寄柔说道。身后芳甸早递了一个紫金小手炉过来,寄柔便用帕子层层包了,捂在手里,笑着说道:“听说老太太寿诞时荇春唱的香君,真是龙头凤尾,刚柔并济。”
“就是就是!正是柔姐姐用的这四个字,‘刚柔并济’,赵五娘可是除了她,谁也不能了。”忆容拍手笑道,玉指将承辉一点,“二哥哥,反正我提前说好了啊,正旦那天要演【琵琶记】,让荇春这两天就排起来––老太太也想看呢,是不是,老太太”她一张灿若玫瑰的脸对着徐母,眼睛却往承辉的方向一瞥,得意的笑容遮也遮不住。
承辉被她啰嗦了半晌,早不耐烦了,于是僵着脸,没好气地说道:“老太太也想看那真是没法子了。荇春这个月头家里有人来赎,已经放出府去了。”
“咦我怎么以前听说荇春几岁头上就被卖给人牙了,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记得了,怎么还有家人来赎?”
“是一个未出服的哥哥,兴许是想着姑娘大了,想领回家许人吧。”
“许的哪户人家呀?”
“人家的家事,你理他做什么?”承钰截断忆容的追问,曼声说道:“你看这满座的姐妹们,哪个有你话多的一个戏子罢了,咱们府里的戏子何止几十,要是每一个都得刨根究底地查问清楚,咱们今天也别过节了,都在这跟你扯闲篇吧!”
承钰这个人,生就一张亦喜亦嗔的脸,平日里也是和人玩笑居多,此时虽然脸上还挂着笑意,语气里却带着一点训斥的意味。忆容见状,也不敢再多言了,只把嘴一嘟,把手上的帕子甩来甩去的,极不高兴的样子。承钰便又笑了一下,说道:“琵琶记有什么好听的,我这里新学了一支【武溪深】,你要听不要?”
“要听要听!”忆容喜道,“只是在这里听却不好,咱们挪到亭子里去。”
徐母连道不可,深怕外头天寒地冻,承钰着了风,奈何忆容一迭声地哀求着,只得放他们去了。于是除了徐母与罗、傅两位夫人外,一群人被丫头们簇拥着,穿了斗篷,擎着大红油纸销金灯笼,又捧了手炉、酒具、坐垫等物事,累累赘赘地往外头亭子去了。
才走出院子,念秀便将寄柔的手悄悄一拉,在她耳边说道:“我头有些疼,先回去了。”
她的脸色,因在夜色里,也看不出端倪,只是那把声音有气无力的,真是虚弱。寄柔便将走在前头的芳甸一拽,说道:“咱们也跟着秀姐姐一起回去吧。”
芳甸往前头人群里看了一眼,只能失望地答应了,几人正待转身,却听一个声音叫“柔妹妹”,原来是承钰,他走得快,这会已经一撩袍子,在石凳上坐了。他从丫头手里接过竹笛,远远地对寄柔笑道:“妹妹是客,又远道而来,我先吹一曲迎宾吧。”
寄柔无法,只能叫念秀先回去,自己却不走进亭子去,只捧着手炉立在外头几株梅树下,遥遥对着承钰一点头,算是致谢。然后见亭子里被灯笼照得影影绰绰,暗红的光晕下承钰被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