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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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图谋享乐的老人,给进退斡旋留下了宽广的余地。然则,
何以如此?那时大朝会尚未举行,灭楚之战的歧见尚未生出,莫非王翦有先见之
能?
“王氏庶人恭迎君上——”
一声长呼,嬴政恍然抬头,眼前跪倒了一大片老少男女。嬴政正要问话,为
首一个布衣壮汉挺身一拱手道:“禀报君上,在下乃王氏长子王炤,余皆家人。
不知君上到来,有失远迎,君上见谅!”嬴政连连虚手相扶道:“起来起来,都
起来。长公子,上将军可好?”已经站起来的王炤连忙躬身拱手道:“禀报君上
,家父清晨出猎,尚未回程。”嬴政打量着布衣常服的人群,心下突然一动:“
府上葬礼未完,何以无人服丧?”王炤一阵愣怔,又连忙惶恐拱手道:“禀报君
上,家葬之礼期短,族人居丧已罢。因要田作,故此除服。”嬴政略一思忖道:
“好,你等回府自做事了。”回身对跟来的赵高一摆手,“走!猎场。”王炤一
时颇见手足无措,得家老眼神示意,方追了上来道:“禀报君上,我来领道。”
嬴政回身笑道:“公子只说个大向,不须领道。单车快捷,正好看看美原。”赵
高恭敬一拱手道:“敢问公子,猎场是否在那座山后?”王炤不自觉一点头,嬴
政已经大步去了。
王车堪堪出得树林尚未上道,远处山麓一柱烟尘暴起,遥闻马蹄声隆隆如雷。嬴政惊喜道:“老将军行猎!”站在车辕的赵高急迫道:“君上快入车!烟尘
向后,马队向我而来!”嬴政沉下脸道:“上将军故乡有何可防范者?走,迎上
去。”赵高再不敢说话,一抖驷马缰索,王车便在林边草地辚辚驰向山塬烟尘。
王车方过林际,烟尘已经飞过了眼前山梁,隔着空阔苍黄的草地,双方都进入了
对方视野……马队骤然勒缰了。王车悠悠停住了。
“上将军——”嬴政飞身下车,遥遥高喊着向马队跑去。
“君上——”倏忽间对面一骑如飞而来,浑厚的呼喊回荡在山林。
堪堪半箭之地,骑士滚鞍下马飞步迎来,白发黑斗篷随风飘舞,利落劲健全
然没有丝毫老态。在这瞬息之间,嬴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龙虎勃勃的王翦,心下
突然一热便软软地倒在了草地上。王翦飞步过来,利落地扶起了嬴政,同时解下
腰间皮袋双手捧了过来。嬴政抓住了皮袋,也抓住了王翦的双手,眼中不期然溢
满了泪水:“老将军……无愧嬴政师也!”王翦也是泪光莹然,深深一躬道:“
君上风寒驰驱,亲来蓬蒿乡野,老夫何敢当之?”嬴政瞬间平静下来,举起皮袋
汩汩几口,猛然一怔又不禁惊喜得两眼放光——这是酒!王翦行猎而能随身携酒
,足证壮勇犹在。然嬴政心思极是敏捷,知道此刻表露此等心情无异于表露自己
此前的担心,遂指着远处的马队感慨道:“美原有如此骑士,老将军族人勇烈也!”王翦一拱手道:“君上,这支马队非王氏族人,全数是赵燕两战之伤残者。”嬴政大为惊讶:“秦军伤残者向有军功赏赐,他们,没人管么?”王翦摇头道
:“他们,都是绝户子弟,无家可归,又都是当年老夫幕府的护卫甲士……老夫
自作主张,将他们都安置在这里,做了农户,成了家。冬日农闲,老夫常与他们
行猎……”
良久默然,嬴政大步走到一箭之外的马队前,对着或衣袖空洞或腿脚空洞或
面具在前的骑士们深深一躬,抬头高声道:“伤残士卒皆大秦功臣!自今日起,
美原土地便是你们的家园!秦军伤残士卒之无家可归者,都将归拢来美原!美原
方圆百里,便是你们永远的家园!”
“秦王万岁——”伤残骑士们弓箭长剑齐举振奋不能自已了。
“老夫谢过秦王。”王翦深深一躬。
“老将军,我回咸阳立即教长史下书频阳县令,办妥这件大事!”
“君上爱兵,秦国大幸也。”
“老将军,家人不说,你亦不提,老将军当真不欲嬴政入庄乎?”
见秦王一句挑明,王翦略显难堪,思忖越辩解越纠结,遂深深一躬道:“仓
促归程,尚未做请,君上见谅。君上请。”嬴政遥遥一招手,赵高驾驭的王车哗
啷飞了过来。嬴政对王翦深深一躬,过来扶住了王翦登车。王翦情知无以拒绝,
遂也不做执拗推辞,说声谢过秦王,便登上了王车坐在了偏位。嬴政也情知再礼
让王翦也不会坐进那个显然的王座,遂一步跨上王座一跺脚,王车辚辚飞回了庄
园。
“灭楚不以老将军方略,嬴政悔矣!”
在简朴宽敞的正厅坐就,嬴政直截了当地切入了正题。嬴政深知,面对一个
沧海人物,实在不须自以为聪明得计地花巧周旋,而只须坦率实诚地捧出真心。
见王翦沉吟思忖,嬴政又接着说了下去:“李信败军辱国,根在本王用人失察,
灭国辄怀轻慢之心……依寻常之情,秦军本当整休年余,待恢复元气后再战。然
则,李信军败后楚国气势大盛,项燕军沿鸿沟一线步步北上,重新占据重镇陈城
,大有进逼南阳、颍川之势……更根本者,姚贾从新郑密报:中原三晋之灭国老
世族,纷纷开始逃向楚国;燕王喜残部也从海路联结楚国,鼓荡齐国,欲图以楚
军遏制秦军,而各国世族一齐举事复国……当此之时,若迟延对楚战事,天下风
云突变亦未可知也……老将军虽告病老,一统大业宁功亏一篑乎!”
“楚战,不当迟延。”王翦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膛异乎寻常地冷峻,话语也
很迟缓,“然则,老臣年迈多病,君上当更择良将为是。”
“老将军平心而论,秦军诸将,谁堪当此大任?”
“……”
“杨端和?”
“……”
“辛胜?”
“……”
“燕代残余尚存,否则王贲……”
“此子将才尚可,只是韧毅未到火候。”王翦终于插了一句。
“老将军有此明断,勿复言也!”嬴政奋然拍案又突然打住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嬴政平和地看着王翦,王翦却垂着眼帘入静一般。嬴政深
知,王翦自来公直,能对身为自己儿子的王贲有如此清晰冷静的评判,便决不会
违心地举荐出一个分明有待锤炼的所谓良将来。而目下大局之严峻,更无须嬴政
絮叨,对于王翦这般深具为政大家之洞察力的名将,其大局评判之明澈毋庸置疑。自王翦说出“楚战不当迟延”那句话,嬴政便确信王翦不会因世俗的全身之道
而拒绝出山。毕竟,王翦不是武安君白起,嬴政也不是先祖秦昭王。当年秦昭王
固执错战,白起拒绝出任统帅,虽不合君臣法度,然却维护了旷世名将从不错战
的尊严。目下君臣情势不同,秦王嬴政对首战楚国之错失已然坦诚痛悔,此时请
王翦出山,又在大局峻急之时;王翦既然一口赞同楚战不能迟延,足证对楚之战
并非错战,不若秦昭王在错过大局战机之后强行开战,只为了维护君王尊严。以
王翦之冷静睿智,岂能不明白此间分际也。唯其如此,嬴政要给这位老将军留下
回旋余地。
“君上必欲用老臣……”王翦终于睁开了老眼。
“嬴政心意已决,上将军有话但说。”
“灭楚兵力,非六十万不可。”
“听老将军计,六十万!”
“如此,老臣领命,三日后赶赴咸阳。”王翦无一句拖泥带水。
“老将军,旬日之后启程不迟……”嬴政有些哽咽了。
“君上体恤,老臣心感也!然目下大势,不容稍缓。”
“老将军夫人新丧,我心不安……”
“老妻病卧多年,一朝撒手,未尝不是幸事,君上毋为老臣忧也。”
“老将军旷达……然则,本王定给将军一个安稳浑全之家!”
王翦摇着白头,颇见感喟道:“君上之心,老臣知也!然老臣久在军旅,于
家所求者美原千顷而已,岂有他哉!”嬴政一阵大笑道:“美原千顷何足道也,
老将军之心小哉!”王翦颇见揶揄道:“为大王将者,有功终不得封侯,老夫当
及时谋划子孙业也。”嬴政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道:“上将军忧贫,嬴政之惭愧也!”笑谈之间,君臣两人越见和谐,原先的些许疏离感终于烟消云散了。及至洗
尘酒宴摆开,已是暮色降临。席间嬴政又问了王翦家人诸般情形,敦请王翦重新
搬回咸阳上将军府。王翦不置可否,只笑云,老臣留恋村野,班师回来再说不迟。一时酒宴罢了,嬴政月下登车匆匆赶回咸阳去了。
三日之后,王翦马队离开美原南下了。
三日之间,王翦处置了所有需要自己决断的家事族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
便是与频阳县令会晤,妥善部署了东乡即将成为伤残将士汇聚之乡的种种事宜。
真正的家事,王翦不过是在家人为他饯行的小宴上叮嘱了一番而已。因王贲在李
信败军后受命整顿秦军,一直没有归来省亲,家事一如既往地落在了长子王炤身
上。然则,三日间王翦费时最多的还是预谋军事,发出了四道上将军书令:其一
,知会国尉府代为督令秦国各地驻军尽速聚拢,关内大军开入关中蓝田大营,关
外大军开往南阳大营;其二,飞书九原蒙恬幕府,征询可否增援五万飞骑;其三
,下令王贲立即在灞上大营建立上将军幕府,已经分散各军的原幕府司马必须全
数调回;其四,飞书河外姚贾,请将楚军北进动向备细报于灞上幕府。今日南下
,王翦已经先派出飞骑向秦王禀报了,他将直接赶赴灞上幕府,无须再入咸阳。
“王书到——上将军驻马听宣——”
马队刚刚飞下郑国渠堤岸进入宽阔的官道,一片军兵车马在前方道中横展开
来,隐隐可见红绿身影与绚烂锦丝车帘的宫车。道中三马并立,皆高冠斗篷,两
边分明李斯蒙毅两位中枢长史,中间一人白发苍苍却有些眼生。王翦颇为惊讶,
一时全然想不起此等铺排形状与何事相关,遂勒住马队前出一拱手道:“长史别
来无恙?”李斯在马上遥遥拱手高声笑道:“一别经年,老将军壮勇如昔,可喜
可贺!驷车庶长,敢请宣读王书。”中间高冠老人一点头,展开手中一卷高声诵
读起来:“秦王政特书:上将军王翦与国功大,多年辛劳无以慰藉,本王经与王
族公议,以公主嬴彛突橥豸澹夂呕艄鳌=邮橹眨豸宓痹谙喾甏τ牍
主合卺成婚——”
宣声落点,一片上将军万岁公主万岁的欢呼声骤然弥漫了林间大道。李斯则
扶着老驷车庶长下马,笑吟吟地向王翦走来。王翦却愣怔了,直到三人到了马前。还木然骑在马上不知所以然。李斯当先一拱手笑道:“老将军,合卺喜帐蒙毅
已在林中立好!今日喜酒,天下独一无二也,李斯纵然无量,也得海醉一回!”
老驷车庶长也一拱手道:“公主赢驶自幼喜好兵事,得与将军婚配,天作之合矣!老夫为将军一贺……”
“老庶长且慢。”遥见蒙毅从道旁树林中兴冲冲跑来,王翦自觉不能再迟延
默然,一挥手打断了驷车庶长,又一拱手道,“老庶长为王族执法,长史为国家
重臣,敢请容老夫一言。”驷车庶长见王翦神色肃然,遂拱手道:“将军但说无
妨。”王翦慨然道:“秦王体恤老夫,王族体恤老夫,老夫心感也!然则,老夫
年事已高,老妻虽去,膝下却是儿孙满堂,其乐也融融矣!若以暮年白发徒拥红
颜,老夫何堪也!更有甚者,壮士报国,大义所在焉!若是军功赏赐,老夫欣然
受之,无计多少。然则,若因赏功而得公主婚嫁,此后秦国功臣多多,秦王何赏
也!此番婚嫁,非老夫抗命,实心意难平也!老夫心志,万望两位大人见谅。”
“老夫不能理会。”驷车庶长显然有些不悦。
“老将军也可思虑几日,再回君上。”李斯谨慎地劝阻了一句。
“大战在即,老夫不容分心。”王翦没有任何犹豫。
“既然如此,还是从长计议好。”
李斯折冲一句,驷车庶长回身走了,兴冲冲赶来的蒙毅惊愕万分,对王翦道
:“老将军何迂阔如此也!华阳公主并非秦王生女,实秦王族妹,年近三旬未嫁
,与老将军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