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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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今日拜定大秦廷尉。”嬴政当头深深一躬。
“君上——”李斯挺身长跪,复扑地重重一叩。
“斯兄呵,”嬴政扶住了李斯,坐在了对面,“你我相识近二十年了,自当
年那次轻舟就教,嬴政便认定斯兄乃天下大才。此后每当关节,斯兄均是风骨卓
然独有主见。《谏逐客书》、治郑国渠、襄助嬴政运筹庙堂而长策迭出,功不在
上将军之下也!然则,斯兄庙堂用事,功高爵低却一无怨尤,嬴政一一在心焉!
方今天下将定,文治立见吃重,正是斯兄大任之时也!秦为法治之国。在秦国,
丞相、上将军之外,廷尉便是首座重臣。秦国要真正地一天下而治,是成是败,
便在能否以法度立起华夏文明!……唯其如此,大秦立法,舍李斯其谁也!”
“君上壮心若此,李斯夫复何言!”
君臣两人草席促膝,侃侃而谈,不觉已是暮色时分。嬴政第一次在李斯家中
用了晚汤,并破例地召见了李斯的长子李由,对这个弱冠少年很是褒奖了一番。
晚汤后,君臣两人又商议了长史署与廷尉府的交接事宜。嬴政说,李斯走后教蒙
毅接任长史,目下长史署以事务居多,不若原先以划策为主,蒙毅精悍干练正当
其职。李斯倒是没有就人事与诸般交接说任何话,只是在秦王嬴政将走之时,肃
然一躬道:“臣有一言,愿君上听之。”嬴政也是肃然相向:“斯兄但说无妨。”
“灭齐之战,一统棋局最后一手。不求其快,务求平稳收煞。”
良久无言,嬴政深深一躬:“谨受教。”
初月挂上树梢,王车辚辚去了。李斯的最后提醒,教嬴政一路想了许多。李
斯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提出如此警示,嬴政深感李斯把准了自己的秉性脉搏。嬴
政不怕局势纷纭不怕艰难险阻不怕开拓新路,唯一所惧者,是自己内心时常泛起
的莫名其妙的躁动。这种躁动,或可说是一种功业焦虑。也就是说,功业之心日
日相催,但有不堪烦扰而骤然爆发,便有不可收拾的恶果。当年那道逐客令几乎
断送秦国,便是自己骤然暴怒之下的乱政之行。前次错用李信,几致二十万大军
覆灭,则是另一则轻躁之错。认真自省,逐客令失之忧心太重,错用李信则失之
骄躁轻率,归根结底都是心气躁动所致。目下情势纷纭头绪繁多,正在底定大局
的最紧要的十字道口,所要踏出的这一步是最最不能出错的一步,踏正则一统天
下,踏错则难保不功亏一篑。当此之时,李斯提出务求平稳收煞,可说正当其时
地向嬴政的燥热之心敷了一方冰布,其效用远远大于任何具体的方略对策。
这一点,只有嬴政自己最清楚。
三、匪鸡则鸣 苍蝇之声
商旅车队抵达临淄时,经多见广的顿弱惊讶了。
临淄城外的绿茫茫原野上,帐篷点点炊烟飘浮,恍若阴山草原搬到了东海之
滨。一片片帐篷营地间的条条小道上,连绵不断地出现了一辆辆车一坨坨人,汇
聚到天下闻名的临淄官道上,汪洋蠕动着涌向了遥遥在望的雄峻城郭。这条素来
通畅无阻的宽阔的林荫大道,蓦然变成了人牛马的河流,人皆举步维艰,只有随
波逐流。商旅车马则根本无法上道,只好纷纷在道下田野寻机穿插,或寻觅营地
,或抢夺入城时机,于是乎烟尘漫天人声喧嚷,炎炎烈日下红霾笼罩天地。
虽然,顿弱已经清楚地知道这是五国贵族的大逃亡,然一朝亲眼目睹,仍不
免心头怦怦乱跳。目下,秦国整顿新地尚且乏力,秦国派往各灭亡国的官吏尚难
以有效整饬民治,秦军主力又分布在各个战场,少量镇抚守军对无数隘口关津根
本无法控制。各灭亡之国的老世族们便趁此时机,大举逃向最后的齐国。这些老
世族多有封地与支脉,封地民众也依着千百年传统追随其封主逃亡,动辄数百数
千,大族人马更是数以万计,再加上粮草财货谋生家什,其声势之大可想而知。
顿弱最熟悉燕齐两国,听过无数燕齐人士有关当年燕军破齐时齐国民众大逃亡的
种种故事,然与今日情形相比,当年的齐民众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嚣,且尘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头遥望的顿弱,油然想起了这句春秋老话。
顿弱的车队马队一直在城外驻扎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时分获准入城。令顿
弱惊讶的是,这等时刻齐国竟然还能冷静地盘剥搜刮逃亡者,甚或连商旅也一齐
裹挟着盘剥搜刮。顿弱的这支秦商人马入城,被暗示着强收了一百金。齐国以“
防间”为由,对所有请入城者均实施官吏勘问与财货搜查,统谓之勘查防间。这
种勘查煞有介事地分为三步。其一,凡请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须得先交十金
为“请”。后世话语,便是申请金。其二,确定能否进入临淄的依据是财富多寡。财货总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则一律派往指定郡县,为此,便要全部
搜检财货,包括清点车马。其三,若获准人城,则入城者得将财货之半数缴纳于
临淄官库。其四,凡获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带十个依附人口,无论家人仆人都
包括在内,若欲增加依附人口,则一口缴纳一百金。凡此等等折腾搜刮,进城速
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临淄者一日至多百余人而已,且只能是拥有充裕财货的
老世族嫡系。追随封主逃亡而来的附庸庶民与世族支脉,则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
等候。
进城后,顿弱看到了齐国丞相后胜专门颁下的《临淄防间令》,不禁大感滑
稽,很是大笑了一阵。后胜之令云:“齐自管仲富国,临淄向为天下康乐大都。
非财货殷实,无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乐业也。故,凡人齐国,得以财货
之多寡为衡平。举凡财力不足以在临淄立足者,得一律迁入郡县拓荒。”
商社总事禀报说,齐国如此处置流民,业已使齐国大生乱象。庶民与世族支
脉惶惶不安,纷纷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领主则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愤怒之极
,终日哄哄然聚集到临淄王城前呼天抢地。齐王建与丞相后胜,则全然不予理睬
,只派临淄守在外虚与周旋。逃亡世族忍无可忍,对齐国的愤怨越积越深,很可
能在酝酿更大图谋。种种折冲往来反复,整个临淄整个齐国,已经乱哄哄热腾腾
不亦乐乎没了章法。
顿弱进入临淄城,住进了秦国商社。
邦交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他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东出以
来,秦国邦交有四个分支:一是执掌使节往来的行人署,二是执掌边地归化部族
与相邻部族方国的属邦署,三是执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义驻扎各
国都城的商社。因为商社之为邦交,只是由实际是官身的相关头领实施,而并不
妨碍商社的统合民间商旅之功能,实际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说。在秦王嬴政之前,这四支人马通常分作两个系列分领:行人署与属邦署
,归属丞相府政务;黑冰台与各国商社,则分别归属该时期主掌纵横大计的重臣
掌管,若张仪范雎等名相,则四者一统。自秦王嬴政筹划一统天下开始,任顿弱
、姚贾为上卿专一执掌邦交,四分支则统由两人执掌。灭燕前后,顿弱执邦交之
牛耳。后因顿弱在赵国被郭开折磨濒死,养息数年,姚贾便成了主领山东邦交的
大臣。此次姚贾奉命坐镇楚国民治,顿弱又病愈复出,故邦交四分支又归属了顿
弱执掌。
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列强铁血大争,无所不用其极。此间,每个国家都将“
用间”作为邦交周旋的一个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说,战国之世的邦交活动与间谍
战完全一体化。所以,战国邦交之实质,是一种间战邦交。所谓远交近攻,这个
“交”字,其实际含义是间战邦交,其本质依然是战,是服务于战争的破交战。
合纵连横之所以惊心动魄,之所以波谲云诡,其实质正在于间战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这种间战邦交的实际内容有四个方面:其一,使节以说服对方国君权
臣为轴心的上层斡旋,此为“说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体现;其二,以重
金、流言为主要手段,分化敌方阵营;其三,以名士大臣与技能异士进入一国,
说动该国实施某种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谓“间臣”也,典型如韩国派出赫赫水家
大师郑国实施疲秦计;其四,以高明剑士为刺客实施秘密暗杀,剪除最危险最直
接而又无法分化的敌对人物,典型如荆轲刺秦。凡此等等屡见不鲜,绝非秦国独
有。虽然,我们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专司“间战”的机构名称
了,然从史料所载的事实足以看出,那时的“间战”之激烈,与所有方面一样,
都达到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然则,战国间战与后世之阴谋政治决然不同。其根
本之点在于:春秋战国之间战不对内政,而只对外交;而后世之阴谋政治,则将
秘密力量使用于刺探监控臣下与政敌。也就是说,春秋战国之间战,只作为国家
手段对外使用,而不是国家内部的干政力量;而后世王朝之阴谋政治恰恰相反,
将秘密力量作为对内的政治手段使用。
《孙子兵法·用间篇》云:“非圣智莫能用间,非仁义莫能使间,非微妙不
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可见,春秋战国
之世,间战之利用,只在于战争与邦交两方面,目标极为纯正,因而被视为“圣
智上智”者的高端战场,实在不带有后世的阴谋底色。以秦国而论,将秘密间战
作为邦交方略,也是其来有自,并非自秦王嬴政开始。张仪以间战邦交分化六国
合纵而成名于天下,范雎以间战邦交在长平大战使赵国换将而大获成功,堪称秦
国间战邦交的经典战例。秦王嬴政时期,尉缭子与李斯先后明确提出,以间战邦
交作为削弱分化六国之有效手段的总体性方略。尉缭子云:“……愿大王毋爱财
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李斯提出的间战方
略则更有了具体步骤:“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
离其君臣,良将随其后。”这里,李斯将间战邦交与兵争浑然一体,呈现出步步
进逼摧毁敌国的三个环节:重金收买——利剑刺杀——大军随后。也就是说,以
间战邦交弱化敌国,以精锐大军摧毁敌国,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战略。
此次顿弱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临淄,是秦国间战邦交的又一谋划。
秦王嬴政与李斯顿弱会商,君臣三人一致认为,齐国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
压而内分化,很可能促使齐国不战而降,避免最后一场大流血。目下列国老世族
大举流入齐国,秦国若明派使节入齐,很容易激发列国老世族群起鼓荡齐王抗秦
之风潮。而隐匿身份进入齐国,既不妨碍秘密周旋,亦有利于暗中探察流亡势力
的真实图谋。若公开使节之身,反倒行动不便,尤其不利于秘密分化齐王建与丞
相后胜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还着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齐国徐徐图之,不
求其快捷,务求其平顺。与其快而生乱,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窜星散而后患无穷,
莫如从容着手,内化外压逼降齐国,则非但齐国可下,天下贵族之患一举可定矣!”顿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与其说是分化齐国,毋宁说是要探清天
下老世族之图谋,对复辟之患未雨绸缪。无论如何,总归是鼠穴不见天日也!”
一语落点,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来。
临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为顿弱饯行。三爵饮罢,顿弱辞行登车。嬴政
殷殷执其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目下之齐国,尽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
阴谋横行,上卿务以安全为计!”顿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忧也!郭开天下第
一阴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辈何足道哉!”
暮色时分,一辆青铜高车驶进了与王城遥遥相对的林荫大道。
数十年前,这里还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学宫,如今却已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