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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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血流漂杵,生民涂炭流离,岂非失心疯狂哉!唯其如此,今日之一统天下
,非往昔三代之一统天下也。往昔三代,名为一统,实则天子虚领诸侯,诸侯封
国自治。此间种种弊端,五百余年业已尽显光天化日之下!唯其如此,今日之一
统天下,究竟要走老路,抑或要走新路?此,我等君臣之难题也!老路弊端,显
而易见;新路利害,闻所未闻。是故,抉择之难,亘古未见。就其根本言之,欲
将何等一个天下交付后人,我等君臣,可功也,可罪也!若能趟出一条新路,免
去连绵刀兵震荡,免去华夏裂土之患。此,我等君臣之功也!若不思革故鼎新,
不思变法图治,依然走‘法先王’老路,则天下仍将分治裂土动荡不休。此,我
等君臣之罪也!功也罪也,何去何从?诸位戒慎戒惧,思之虑之,今日无须轻言。月后大朝,会商议决。”
嬴政戛然而止,举殿鸦雀无声。
※※※※※※
①所列博士,皆为史料汇集之秦博士姓名,其中最后四人是西汉初期的商山
四皓。
②见《晋书·庚峻传》。
③这个王陵,不是秦昭王时期的老将王陵,而是后来降于刘邦而在西汉初封
为安国侯的王陵。
④伦侯爵位,未见秦国爵位之正式名称。伦者,类也。推测其实,当类似大
庶长,因对列国人士之封赏重在荣耀,须得相对抬高,故而冠以侯爵。
⑤秦国前期有“君”之封号,依据爵位法度,君实则是最高侯爵彻侯的另一
名称,因比照山东封君而沿用。类似于后世部长级中也有“主任”名号。
二、椰林河谷荡起了思乡的秦风
五月初三,蒙武急报抵达咸阳:上将军病危岭南,请急派太医救治。
一接急报,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赶赴太医署遴选出两名最好的
老医家,以王室车马兼程全速送往岭南。说罢没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赶到了
廷尉府。李斯一听大急,一咬牙道:“臣先撇下手头事,立即赶赴岭南。”嬴政
却一摆手道:“目下最不能动窝的便是廷尉,我去岭南,接回老将军。我来是会
议几件可立即着手之事,我走期间可先行筹划,不能耽延时日。”李斯欲待再说
,见秦王一副不容置辩神色,遂大步转身拿来一卷道:“君上所说,可是这几件
事?”嬴政哗啦展开竹简,几行大字清晰扑面——
大朝会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
勘定典章
更定民号
收天下兵器
一法同度量衡
一法同车轨
一法同书文
一法同钱币
一法定户籍
一法定赋税
登录天下世族豪富,以备迁徙咸阳
“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这些事,都是大体不生异议之事,臣原本正欲禀报君上着手。今君上南下
,臣便会同相关各署,一月之内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阳后,立行决断,正
可在五月大朝会一体颁行。如此可齐头并进,不误时日。”
“得先生运筹,大秦图新图治有望也!”
嬴政深深一躬,转身大步去了。回到王城,嬴政又向蒙毅交代了一件须得立
即与丞相府会同预谋的大事:尽速拟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会颁行。末了,嬴
政特意叮嘱一句:“若老丞相尚无定见,可与廷尉会商,务求新官制与新治式两
相配套。”诸事完毕,已经是暮色降临了。嬴政立即下令赵高备车南下。蒙毅见
秦王声音都嘶哑了,心下不忍,力劝秦王明日清晨起行,以免夜路颠簸难眠。嬴
政却摇了摇手道:“老将军能舍命赶到岭南,我等后生走夜路怕甚?不早早赶去
,我只怕老将军万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见了秦王眼中的隐隐泪光,一句话不
说便去调集护卫马队了。
背负夕阳,嬴政的驷马王车一出咸阳便全速疾驰起来。跟随护卫的五百人马
队是秦军最精锐骑士,人各两匹阴山胡马换乘,风驰电掣般跟定王车,烟尘激荡
马蹄如雷,声势大得惊人。蒙毅原本要亲率三千铁骑护卫秦王南下,可嬴政断然
拒绝了,理由只有一句话:“王城可一月没有君王,不能一月没有主事长史。”
而且,嬴政坚执只带五百人马队,理由也只是一句话:“岭南多山,人众不便。”
关中出函谷关直达淮南,都是平坦宽阔的战国老官道,更兼赵高驾车出神入
化,车一上路,嬴政便靠着量身特制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这辆王车的长宽尺度
,赵高曾经要在车厢中做一张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卧榻。可嬴政却笑着摇头,说
你小子只赶车不坐车,知道个甚?车行再稳也有颠簸,头枕车厢,车轴车轮咯噔
声在耳边轰轰,睡个鸟!车上睡觉,只有坐着睡舒坦。于是,精明能事的赵高便
请来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车工,依着秦王身架,打造出了这副前可伸脚后可大靠两
边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为满意,每登王车便要将坐榻夸赞几句,说这是赵高榻
,如同蒙恬笔一样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时,赵高便高兴得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嘿
嘿只笑,恨不能秦王天天有事坐车。
然则,这次嬴政却总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动着王翦的身影。
蒙武的信使禀报说,上将军原本坐镇郢寿,总司各方。可在灵渠开通后,蒙
武任嚣赵佗等,分别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碍,最大的难点是诸多部族首领提
出,只有秦王将他们封为自治诸侯邦国,才肯臣服秦国。蒙武等不知如何应对,
坚执要各部族先行取缔私兵并将民众划入郡县官府治理,而后再议封赏。两相僵
持,平定百越便很难进展了,除非大举用兵强力剿灭。上将军得报大急,遂将坐
镇诸事悉数交付给姚贾,亲率三千幕府人马乘坐数十条大船,从灵渠下了岭南。
到岭南之后,王翦恩威并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几仗,铲除了几个气焰甚
嚣尘上的愚顽部族首领,终于使南海情势大为扭转,各部族私兵全部编入了郡县
官府,剩余大事便是安抚封赏各部族首领了。之后,王翦又立即率赵佗部进入桂
林之地,后又进入象地①。及至象地大体平定,上将军却意外地病了,连吐带泻
不思饮食,且常常昏迷不醒,不到半月瘦得皮包骨了。军中医士遍出奇方,只勉
力保得上将军奄奄一息,根本症状始终没有起色。蒙武得赵佗急报,决意立即上
书秦王,并已经亲自赶赴象地去了。
“倘若上天佑我大秦,毋使上将军去也!”
嬴政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祷告,泪水不期然涌出了眼眶。
车马昼夜兼程,一日一夜余抵达淮南进入郢寿。嬴政与匆匆来迎的姚贾会面
,连洗尘代议事,前后仅仅两个时辰,便换乘大船进入云梦泽直下湘水,两日后
换乘小舟从灵渠进入了岭南。虽是初次进入南海地面,嬴政却顾不得巡视,也没
有进入最近的番禺任嚣部犒军,径直带着一支百人马队,兼程越过桂林赶赴象地
去了。
旬日之后的清晨时分,挥汗如雨的嬴政终于踏进了临尘②城。
这是一座与中原风貌完全不同的边远小城堡。低矮的砖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
列着,两条狭窄的小街也弯弯曲曲。灼热的阳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无不草鞋短
衣赤膊黝黑,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竹编。向导说,那叫斗笠。小街两侧,有几家
横开至多两三间的小店面,堆着种种奇形怪状的竹器,还有中原之地从来没有见
过的一种绿黄色弯曲物事。向导说,那叫野蕉,是一种可食的果品。一间间破旧
的门板与幌旗上,都画着蛇鱼龟象等色彩绚烂而颇显神秘的图像,更多的则实在
难以辨认。唯有一间稍大的酒肆门口,猎猎飞动着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书
四字——秦风酒肆。向导说,那是秦军开的饭铺,专一供偶有闲暇的秦军将士们
思乡聚酒……举凡一切所见,嬴政都大为好奇,若是寻常时日,必定早早下马孜
孜探秘了。然则,此刻的嬴政却没有仔细体察这异域风习的心思,匆匆走马而过
,连向导的介绍说辞也听得囫囵不清。
一迈进秦军幕府的石门,嬴政的泪水止不住地涌流出来。
不仅仅是远远飘荡的浓烈草药气息,不仅仅是匆匆进出的将士吏员们的哀伤
神色。最是叩击嬴政心灵的,是幕府的惊人粗简渗透出的艰难严酷气息,是将士
们的风貌变化所弥散出的那种远征边地的甘苦备尝。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
石块石片墙没有一根木头。所谓幕府大帐,是四面石墙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撑起来
的一顶牛皮大帐篷。向导说,岭南之民渔猎为生,不知烧制砖瓦,也不许采伐树
木。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变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吓人,颧骨高得惊人,嘴巴大得
疹③人,几乎完全没有了老秦人的那种敦实壮硕,没有了那极富特色的细眯眼厚
嘴唇的浑圆面庞。所有的将士们都没有了皮甲铁甲,没有了那神气十足的铁胄武
冠,没有了那威武骄人的战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领黑布,偏开一挎,怪异不
可言状;下身则着一条长短仅及踝骨的窄细布裤,赤脚行走,脚板黑硬如铁。向
导说,那上衣叫做布衫④,下衣叫做短裤,都是秦军将士喊出来的名字。嬴政乍
然看去,眼前将士再也没有了秦军锐士震慑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做生计的贫
瘠流民一般,心下大为酸热……
静了静心神,嬴政大步跨进了幕府大帐。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个时辰没说话。
幕府大帐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进行着。也是刚刚抵达的两名老太医反复地
诊脉,备细地查核了王翦服用过的所有药物,又向中军司马等吏员备细询问了上
将军的起居行止与诸般饮食细节。最后,老太医吩咐军务司马,取来了一条王翦
曾经在发病之前食用过的那种肥鱼。老太医问:“此鱼何名?”军务司马说:“
听音,当地民众叫做侯夷鱼⑤。”旁边中军司马说:“还有一个叫法,海规。”
老太医问:“何人治厨?”军务司马说:“那日上将军未在幕府用饭,不是军厨。”中军司马说:“那日他跟随上将军与一个大部族首领会盟,这鱼是那日酒宴
上的主菜,上将军高兴,吃了整整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鱼,回来后一病不起。在下
本欲缉拿那位族领,可上将军申斥了在下,不许追查。”问话的太医是楚地吴越
人,颇通水产,思忖片刻立即剖开了那鱼的肚腹,取出脏腑端详片刻,与另位老
太医低声参详一阵,当即转身对嬴政一拱手道:“禀报君上,上将军或可有救。”
“好!是此鱼作祟?”蒙武猛然跳将起来。
“侯夷鱼,或曰海规。”吴越太医道,“吴越人唤做河豚,只不过南海河豚
比吴越河豚肥大许多,老臣一时不敢断定。此鱼肝有大毒,人食时若未取肝,则
毒入人体气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才剖鱼取肝,方认定此鱼即是河豚。”
“老太医是说,此毒可解?”嬴政也转过了身来。
“此毒解之不难。只是,老将军虚耗过甚……”
“先解毒!”嬴政断然挥手。
“芦根、橄榄,立即煮汤,连服三大碗。”
“橄榄芦根多的是!我去!”赵佗答应一声,噌地蹿了出去。
不消片刻,赵佗亲自抱了一大包芦根橄榄回来。老太医立即选择,亲自煮汤
,大约小半个时辰,一切就绪了。此时,王翦依然昏睡之中,各种勺碗都无法喂
药。老太医颇是为难,额头一时渗出了涔涔大汗。赵佗也是手足无措,只转悠着
焦急搓手。蒙武端详着王翦全无血色的僵硬的细薄嘴唇,突兀一摆手道:“我来
试试。”众人尚在惊愕之中,蒙武已经接过温热的药碗小呷了一口,伏身王翦须
发散乱的面庞,嘴唇凑上了王翦嘴唇,全无一丝难堪。蒙武两腮微微一鼓,舌尖
用力一顶王翦牙关,王翦之口张开了一道缝隙,药汁竟然顺当地徐徐进入了。蒙
武大是振作,第二口含得多了许多。赵佗与司马们都抹着泪水,纷纷要替蒙武。
蒙武摇摇手低声一句:“我熟了,莫争。”如此一口—口地喂着,幕府中的将士
们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