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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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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丞相、奉常、太仆三人大笔,各作一篇颁行天下,以为规范,如同度量衡之法
    定器量,可否陛下定夺。”始皇帝立即欣然拍案:“好!届时多刻一幅,朕挂在
    书房好好揣摩,也学他一手书法!”李斯与程邈不禁大笑起来。程邈又禀报说,
    隶书创制,他要特请一人襄助,敢请陛下允准。始皇帝笑云:“延揽书家本是御
    史职责所在,要朕说话么?”程邈说:“此人才具赫赫,只秉性乖张,对秦政多
    有非议,故此先行禀报。”始皇帝一阵大笑:“骂几句秦政有何要紧,只要他愿
    为天下做事,朕亲自见他听他骂又有何妨!”
    红日升上了涿鹿山峰峦,王次仲师徒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晨书。
    山崖下,一个壮实的少年一边费力地搅和着石坑里的红色物事,一边高喊着
    :“老师,朱墨好了——”喊声回荡山谷,山崖旁的小道上走来了一个须发雪白
    的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轻健。老人大步走到石坑前,竹杖在大石啪嗒一磕,手中
    的竹杖陡然一变,杖头鬃毛劲直飘飞,几类长大的马尾散开空中。看了看石坑中
    亮汪汪的汁液,老人嘉许地一点头:“小子有长进,墨色正了。”又抬头看了看
    颇为光洁的玉白石崖,“小子石工本事尚可,没白费工夫,这石崖打磨得好。”
    少年高声笑道:“老师要奇文留天下,能没有一方好山么!”一边说一边搬来一
    只陶盆,利落地用大木勺将石坑中的物事舀满了一盆,快步端到了山崖旁边的木
    架下,又摇晃敲打了一阵丈余高的木架,转身一拱手道:“老师,梯架稳当无误!”老人一点头,杖头伸入石坑,那劲直飘飞的一大片散乱鬃毛立即团成了一个
    油亮鼓荡的红包。趁势一提一甩,石坑中一片涟漪荡开,老人也大步走到了山崖
    下。少年兴冲冲道:“老师,今日写甚?”老人道:“小子想学甚?”“八分书!”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老人悠然一笑:“也好,今日八分书,留给天下一篇
    檄文。”
    少年顶起了陶盆。老人走上了梯架。长大沉重的竹杖大笔伸出,却平稳得没
    有一丝晃动。老人大笔在玉白石崖上横空一划,一道平直舒展的朱红色立即在石
    崖展开。崖下少年一声高喊:“燕头雉尾!简略径直,八分即止!好!”架上老
    人也不说话,又奋力划得一笔,长大的竹杖笔头便伸到少年头顶的陶盆中吸墨。
    老人抬笔,少年便飞步取墨,顶来陶盆在木架下等候。如此大笔纵横间歇,堪堪
    两个时辰,老人才下了木架。
    “秦为无道,虎狼残苛,毁弃书道,摧我文明,天道昭彰,安得久长!”少
    年高声念诵了一遍,跳脚拍掌欢呼起来,“老师万岁!大文万岁——”
    “万岁?只怕老夫也是第二个程邈。”老人摇头淡淡一笑。
    “老师!这篇石崖文定会传遍天下,得取个名字也!”少年兀自兴致勃勃。
    “小子且说,何以能传遍天下?”
    “字好,八分隶书!文好,言天下之不敢言!”
    “说得不错,取何名头啊?”
    “王次仲讨秦檄!”
    “秦何负天下,得次仲檄文讨之也!”突然,一阵大笑在山谷回荡开来。
    “你是何人!”少年一个箭步,横身山崖旁边的道口。
    “你是……程?程邈!”老人回身,直愣愣盯着山道上的来人。
    “次仲兄!程邈来也——”
    一个老人丢开了竹杖大笔。一个老人丢开了背上包袱。两老人几乎同时惊喜
    地叫喊着双双扑来,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两人顾不得品评石崖书文,也全然忘
    记了手边笔墨与行头物事,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便抹着老泪兴冲冲去了。及至少年
    背着包袱抱着大笔赶回到山崖后的林间茅屋,两位老人已经坐在大树下大碗开饮
    了。这一饮,从正午到暮色,从暮色到月色,从月色到曙色,又从曙色到月色,
    竟是无休止了。日夜唏嘘感慨,到第三日暮色时分,大树下的两位老人躺倒了,
    茅屋前的少年也呼呼大睡了……
    程邈与王次仲的结识相交,有着常人难以体会的特异坎坷。
    王次仲是燕国上谷郡人,祖上曾是燕国王族支脉。燕易王之后,燕国权臣子
    之当政,逼燕王哙禅让,以致燕国陷入大乱。在那场动乱中,次仲祖上追随了子
    之一党。后来,燕太子姬平(燕昭王)借助齐国力量平乱,即位后整肃王族,次
    仲祖上被贬黜为平民,流徙到上谷耕牧自生了。三代之后,次仲一族沦为商旅,
    全部的王族标记便只有一个自行确定的姓氏了。王次仲生于燕国末世,对燕国没
    有丝毫的留恋,少年未冠便随着族人的商旅车马进入了中原,在文华笃厚的大梁
    求学了。修学十年中,次仲为减轻家人之累,常到有熟识吏员的官署帮办文书,
    以求得到些许衣食资助。次仲天分颇高,文书制作得极其出色,举凡誊刻抄写,
    都比寻常文吏快捷许多。其时,魏国法度松弛,官署公文不限书体,通行一种快
    捷的隶书。勤奋聪慧的王次仲,很快便成了大梁颇具名望的少年才具之士。正当
    此时,次仲父亲积劳辞世,次仲不得不归家执掌商旅车马以谋举家生计。次仲经
    商的第三年,第一次进入了秦国,结识了程邈。
    在秦川东部的下邦县城,六辆满载货物的牛车正要进城,王次仲却被莫名其
    妙地带进了县署。一个黑脸县丞拍下一方竹板说:“足下这照身帖字迹不法,依
    秦制不能通行。”王次仲久受山东士风浸染,素来鄙视秦人无文,闻言冷笑道:
    “秦法有字式,未尝闻也!”黑脸县丞道:“秦法固无字式,然足下照身帖之字
    秦人不识,岂非白白误事?为足下计,换帖再来。”王次仲道:“只怕是你自家
    不识罢了,休以官法塞我之口。”黑脸县丞立即变了脸色,便你这般隶书,也敢
    蔑视于我?当下拉过笔墨皮纸,提笔刷刷写了几行推了过来,冷笑道:“自家看
    看,本官隶书如何?”王次仲一看之下,当即深深一躬道:“大人隶书卓然一家
    ,在下敢请师从学书。”黑脸县丞揶揄笑道:“山东商旅求秦吏学书,亏足下想
    得出也。”王次仲再度深深一躬:“在下原本士子,并非商旅,若得大人收为门
    人,在下愿弃商学书。”黑脸县丞一阵轻蔑大笑:“我秦人不收草包弟子,你若
    能写得三两个字来,或可再说。”王次仲也不说话,走到公案前,提笔便在县丞
    写字的皮纸空余处刷刷刷写下了两行隶书。黑脸县丞脸色倏地一变,当即霍然起
    身深深一躬:“先生书体劲健灵动,简约清晰,在下程邈愿师从先生,弃官学书!”
    一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程兄钟子期,次仲俞伯牙也!”
    “因书而知音,奇哉快哉!”
    一场痛饮之后,两个年青的书痴结成了意趣相投的挚友。
    十年之后,便在两人相约弃官弃商一同游历写遍天下山崖巨石的时候,程邈
    突然下狱了。得闻凶信,王次仲没有丝毫犹豫便处置了全部商旅事务,携带着多
    年积累的千余金赶到了下邦,要罄尽全部家财营救程邈。然秦国律法之严远过山
    东,王次仲连番奔波于下邦咸阳,不说营救无门,连与程邈见得一面也未能如愿。最后,王次仲只从一个熟识的下邦县吏手中得到了一方白帛,那是程邈留给他
    的遗言:世无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书尽之日,邈在云端也!捧着那方白帛
    ,王次仲痛不欲生,驱车赶赴云阳国狱之外,烧尽了他与程邈多年写下的三车竹
    帛,将笔砚墨也全部投入了大火,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滔滔渭水……若非忠实的商
    社老执事死命相救,王次仲早已经葬身渭水了。老执事说,公子纵不为自家性命
    想,亦当为程邈先生想;先生被暴秦所害,公子安得不为先生张目,而徒然轻生
    哉!
    大病一场,王次仲终究站起来了。老执事死了,家道凋零了。王次仲将老执
    事的孙子收作了学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了沉睡的妻子和儿子,从此遁
    出了尘俗,流进了广袤嵯峨的山川湖海,将对秦国暴政的仇恨写上了万千石崖…
    …
    “大梦重生,不意程兄竟做了秦国高官,天意何其弄人哉!”
    “尘俗之身何足道哉!不能割舍者,你我心志也!”
    “人生已分道,既往心志,过眼烟云耳。”
    “兄言差矣!心志恒在,人生岂能两分?”
    一番痛饮畅叙,一番沉沉大睡,醒来之后,两位患难重逢的老人却生分了。
    程邈真诚地笑着,王次仲却冷冷地板着脸。程邈反复地诉说着自己的下狱不是暴
    政陷害,而是确实因写字引发出断粮饿死人,毕竟应该有所承担,一命偿一命,
    况乎饿死三命?磨叨竟日,王次仲郁闷稍减,长吁一声道:“程兄自家业已不恨
    秦政,夫复何言哉!只说,找老夫何事?”程邈惊讶笑道:“次仲明知故问,除
    了你我未了夙愿,能有何事?”王次仲硬邦邦道:“秦国文字繁杂紊乱,粗野无
    文,老夫不屑为他耗去白头!”程邈大笑一阵,遂将新朝文字改制的事从头说起
    ,宗旨、方略、文字勘定、书写范式、皇帝与丞相的特殊重视等等,最后直说到
    始皇帝对王次仲的骂秦说法,末了道:“次仲扪心自问,亘古以来天下可有如此
    君王?可有如此宏阔深远之文字改制?你我生于世间,所求者何,不过以书为命
    耳!今有如此良机,你我可成夙愿,可建功业,上可对天,下可对地,何为一己
    之心病自外于天下文明哉!”
    “然则,老夫有个分际?”
    “说!你要如何?”
    “只做事,不做官,事罢则去。”
    程邈大笑一阵道:“兄弟也,我还没说!这件事做完,我还想做官么?跟你
    一起,重游四海!你若不放心,我当即辞官,你我一起自身做事!”
    “好!程兄此心,解我千愁也!”王次仲大喜过望,立即高喊徒弟收拾行装
    ,转身又笑道。“你老兄还是别忙辞官,官身好做事。人求人者,心志而已了。”
    心意一决,两人与壮实的少年徒弟背着简单的行囊立即出山。程邈的随从车
    马一直在山口扎营等候,两人一到立即开拔,连夜向南进发了。王次仲感慨于车
    马随从雄壮整肃。程邈笑答,这是皇帝特意叮嘱太仆署派的,为的是你,不是我
    这个御史能有的。王次仲默然了。次日宿营造饭,王次仲立即拉着程邈开始谋划
    书体新法。王次仲说,隶书八分求的是实效,快捷方便为本,必须有个根基:改
    大篆小篆的象形结构,以横平竖直的书写笔画为结构;否则,文字还是不脱画形。程邈大为赞同,又提出一条:书体的要害是转折笔,要改大篆小篆的圆转为方
    折,运笔会加快许多。两人一口声相互赞同,舒畅得大笑了好一阵,依稀又回到
    了当年互相求师的乐境。
    李斯将政事交给了右相冯去疾,一心沉浸在了文字的海洋里。
    总司改制运作的程邈奏请皇帝允准,将一应参与文字改制的官吏都搬进了博
    士学宫。李斯等创制小篆者一座庭院,程邈等隶书创制者一座庭院,勘字署吏员
    一座庭院,所有的博士都是后盾,可随时参与会商。程邈一摊进展扎实,与王次
    仲两人一商定方略,主要的事便是日日写字日日议字,可说是日有进展。李斯胡
    毋敬赵高这一摊,却卡住了十余日没有进境。最要害的难处是三处:
    其一,字制之难。战国之世,小篆业已生发为一种流行书体。唯其流行,形
    制便因国因地因人而异,没有统一形制。要统一形制,必得先定法度,并得先写
    出若干字样范式。而法度范式之难,如何能没有争议?
    其二,字数之难。也就是说,是将勘定的天下三万余文字全部写成小篆,还
    是只写一部分,抑或只写常用字?全部写,数量太大,延误改制期限。部分写,
    则存在如何分割,写哪些字?凡此等等,亦有争议。
    其三,文体之难。也就是说,写成何等样东西?是一个个单字排着写?还是
    编成某种文体,既利于识字,又利于知识传播?写单字快捷,然却过于简单,对
    童稚发蒙显得很是枯燥无味。而编订文体,则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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