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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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苏秦大喝了一声,脸色骤然涨红。
平日里苏秦很是钟爱两个弟弟,在洛阳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苏秦实际上便是两个弟弟的老师,从来都没有对两个弟弟发作过,今日当真是前所未有。一阵沉默,苏秦心有不忍,低声道:“三弟啊,洛阳国人称你我兄弟为‘苏氏三贤’,难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却要附庸于一个以不臣为能事之人么?”
苏代默默地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一夜,苏秦又失眠了。这种烦乱一出现,他就知道无论如何努力也只是辗转反侧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蓝的天空,闪烁的星斗,清凉的秋风,皎洁的月亮,他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仔细地回想了多年来在燕国的每一次转折,每一个关键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条清晰的脉络竟突然显现了出来——燕国大乱在即,已经是一个烂泥塘,是一个危邦了。虽然他名高望重爵位显赫,但他却只有无可奈何地看着乱局一步步逼近,在这种实力碰撞的乱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与才华,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苏秦清醒地知道,要扭转这种乱局,只有投身其中,拥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众、财货与军队,必须像屈原像栎阳公主那样,敢于以武力相向。虽则答案如此简单,可苏秦最终还是认为自己做不到,即或让岁月倒退回去重来一遍,自己也还是如今的自己,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命数,也许是秉性,总之他无法接受实力碰撞中的那些龌龊,无法教自己屈从于血腥交易之中,无法让自己的灵魂依附于一种强大的黑暗。从这个意义上说,苏代比他强。苏代敢于跳进漩涡,敢于从实际利害决断自己何去何从,敢于为自己争取实力根基,而不是像他那样,将名士风骨永远看作第一位的人生准则。强求苏代如苏秦,岂非与强求苏秦如苏代一般荒谬?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苏秦到浴房浇了一通冷水,擦干身子换上了干爽的夹衣,顿时觉得轻松惬意,一直压在心头的忧郁烦乱烟云般地消散了。他吩咐总管家老关闭府门谢绝见客,进了书房,直到入夜掌灯,苏秦还没有走出书房。
过得一些日子,燕国风平浪静了。这日清晨,苏秦亲自驾车进了王宫。
姬哙虽然做了燕王,可是却没有一个大臣来见他议政,清闲得无所事事。正觉无聊之时,住在燕山别宫的栎阳公主却给他派来了两个侍女,还带给他一封书简,简上只有十二个字——王与太子,勤修剑术,以防不测。姬哙左右无事,便常常跟着这两个侍女练剑。太子姬平少年心性,剑术兴趣极为浓厚,不用姬哙叮嘱,天天来跟两个女剑士练剑,有时候还要在月光下玩练,仿佛永远没个尽头。
这日早晨,姬哙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与侍女比剑,老内侍罕见地匆匆走了过来:“禀报我王:武安君苏秦求见。”姬哙高兴地站了起来:“武安君来了?快,请他进来。”说着向水池边的茅亭走去,“来人!快上燕山羊汤!”
苏秦来了,一身布衣散发无冠。姬哙老远迎了上去:“哎呀武安君,山人隐士一般也,当真洒脱!”说话间拉住了苏秦,“如何老是不来,闷死我也。快来坐了,这是专门为你上的羊汤,先喝了暖和暖和。”苏秦笑着一躬:“谢过燕王。”也没有推辞,喝了一鼎浓浓白亮的燕山羊汤,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片细汗。燕王叹息一声道:“武安君啊,这国王当着实在寡淡。”苏秦悠然一笑道:“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舍弃自在之身。若要率性而为,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难得两全了。”
“还是武安君好,永远都是游遍天下的快意生涯。”
“臣启我王:苏秦正是来辞行也。”
“辞行?”燕王姬哙惊讶了,“武安君要抛下燕国不管了?”
“非也,臣离开燕国,恰恰是为了燕国之长远大计。”
“武安君此话怎讲?”
苏秦压低了声音道:“两三年内,燕国必有不测风云。苏秦欲为燕国谋求一个可靠盟邦,必要时辅助燕国消弭内患。燕国情势,木已成舟,无力自救。若无外力,燕国只怕要社稷变色了。”姬哙沉默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道:“社稷兴亡,天意原是难测也。武安君恪尽人事,姬氏王族当铭刻在心,纵然无果,也无须上心。燕国自周武王始封诸侯,一脉相传六百余年,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国,给他又何妨?这寡淡国王,姬哙也做够了……”
“我王差矣。”苏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则国家祸乱,庶民涂炭。一己之物可让可赠,天下公器却不可随心取予。苏秦之心,我王当三思明察。”
姬哙又一阵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安君忠信谋国,姬哙先行谢过。”
苏秦连忙扶住了燕王,低声说了一阵,燕王频频点头。
半月之后,齐国孟尝君来到燕国,交涉燕齐边境的渔猎争端。子之与孟尝君两相厌恶,破例地将这件棘手事儿推给了燕王决断。燕王姬哙顺理成章地交给苏秦全权处置,磋商了几日,苏秦以特使之身与孟尝君到齐国交涉去了。
一出蓟城,孟尝君告诉苏秦一个惊人的消息:张仪磨下了齐王,齐王决意与秦国修好结盟,竟然接受了秦国“邀请”——派孟尝君到秦国去做客卿。
苏秦心中一沉,脸上却笑道:“孟尝君做强秦贵客,可喜可贺了。”
“何来贵客?齐王拿我做人质罢了,武安君当真不明?”孟尝君一脸苦笑。
苏秦笑道:“看来,这次又要在齐国与张仪周旋了。”
“齐国不是楚国,孟尝君不是春申君,张仪不会得逞。”
“好!”苏秦很为孟尝君的豪气振奋,“我在临淄等候你消息。”
易水南岸,两人下车商议了半日,最后依依分手。苏秦向东南去了齐国,孟尝君向西南去了秦国。
第十二章不宁不令(3)
三、巅峰张仪又出错
交十月,孟尝君抵达咸阳,张仪亲自出城郊迎,礼节隆重极了。
孟尝君对张仪有一种奇特的感受,既有大是相投,又有虚与委蛇,以至每每不知何种滋味儿。与苏秦相处长了,孟尝君对名满天下的张仪自然也有一番推测想象,大体上总是不脱苏秦那种名士器局的影子罢了。可当初在临淄第一次见张仪,孟尝君便觉张仪与苏秦迥然不同。张仪的谈吐是诙谐犀利的,不像苏秦那般凝重睿智;张仪不修边幅,一领丞相锦袍在身上穿得皱巴巴的,加上一支铁杖与微瘸摇摆的腿脚,与苏秦那种整肃华贵的气象相比,张仪更像是个市井布衣;张仪不拘小节,痛饮烈酒,高谈阔论,但有评点,便是一番嬉笑怒骂,听来却是鞭辟入里,令人如醍醐灌顶般过劲儿。听多了也习惯了苏秦的那种侃侃雅论,乍然一听张仪论事,往往教人不敢相信面对者便是苏秦的同窗师弟……所有这些在苏秦身上看不到的东西,都令豪侠本色的孟尝君心醉。比较起来,孟尝君觉得自己更是喜欢张仪。孟尝君恨秦国,却真心地喜欢张仪。
郊迎聚酒,遇到如此一个不世出的洒脱人物,孟尝君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一腔快意。本来是礼节性的郊迎接风,两人竟相对痛饮了两个时辰。谈笑间从品酒说开去,名酒佳酿、名车骏马、兵戈剑器、《诗》风情歌、各人喜好,无事不论,偏偏国事却一句也没有说,秋日已枕在了山头。看看天已暮色,嬴华走过来在张仪耳边悄悄说了两句。
“罪过罪过。”张仪恍然大笑着站了起来,“孟尝君啊,秦王还等着给你洗尘。走!接着喝!”
“好!接着喝!”孟尝君也是一阵大笑。
两人上车进了咸阳东门,城中已经华灯初上。车行十里长街,但见道中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中夜市煌煌,一片灿烂锦绣。孟尝君目不暇接,一路连声惊叹,到得宫前,见广场中车马如梭官吏来往匆匆,竟比临淄的早朝还要繁忙。孟尝君不禁戏谑笑道:“一个孟尝君,秦国忙成了这般模样?”张仪哈哈大笑道:“秦国无闲官,当日事当日毕,能不忙么?”素来豁达的孟尝君蓦然愣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半日无话。
进得一座小殿,四个黑衣人正在悠闲地笑谈,几张长案上都摆着显然已经变凉了的酒菜。孟尝君在门口瞄得一眼,座中几人都是黑色的无冠常服,座案又摆成了环形,竟没有立即看出哪个人是秦王。孟尝君不禁松了一口气:一定是几个大臣等候在这里,秦王还没有来。正在此时,一个须发灰白敦厚稳健的黑衣人迎了过来:“孟尝君,嬴驷等候多时了。”嬴驷?孟尝君大出意料,连忙深深一躬:“田文唐突,多酒失礼,望秦王恕罪。”
“哪里话来?”秦惠王爽朗笑道,“至情至性,大礼不虚,孟尝君正对秦人脾胃。”说着拉起孟尝君的手,“来,先认认我这几个老臣子:右丞相樗里疾,你的老友了。”
樗里疾拱手嘿嘿笑道:“孟尝君,黑肥子想你想得紧也。”
“上将军司马错,没见过面的老冤家了。”
司马错拱手作礼:“久仰孟尝君大名,日后多承指教。”
孟尝君笑了:“上将军,你可是替我这个败将说话了。”
一片大笑声中,秦惠王又介绍了长史甘茂,君臣便落座入席。间隙中,张仪早已经命内侍换上了热腾腾的新菜。秦惠王举爵开席,君臣同饮,为孟尝君行了接风洗尘之礼。酒过三巡,秦惠王笑道:“孟尝君,我等君臣为你洗尘接风,嬴驷只有一句话:邀君入秦,非有他意,只是想请你到秦国走走看看,看完了,你可随时回齐。”
孟尝君内心很是惊讶,却悠然笑道:“多谢秦王,许田文自由之身。”
“嘿嘿。”樗里疾笑着指点,“你个孟尝君,秦国稀罕你小子做人质么?”
孟尝君与樗里疾笑骂惯了,闻言哈哈大笑:“有黑肥子这句话,我便放心。”
秦惠王悠然笑道:“山东六国历来以老眼看秦国,骂秦国是虎狼之国蛮夷之邦。君性公直,能还秦国一个公道,嬴驷也就多谢了。”
“谢过秦王信任。”孟尝君慨然允诺,还想说话,终于忍住了。
从宫中出来,已经是二更时分。张仪拉着孟尝君笑道:“给你说,我那里还有几坛百年赵酒,明日去灭了它如何?”张仪慨然做请,铁杖顿得笃笃响。
“明日做甚?便是今夜!”孟尝君兴致勃勃,“我最不喜欢住驿馆,到你府上盘桓它几日,看看秦国丞相如何过活了?”
张仪哈哈大笑:“人许三分,自索十分,孟尝君当真稀奇也!”
“养门客久了犯贱,也想教别人养养,有甚个稀奇?”孟尝君一本正经。
张仪更是笑不可遏:“哎呀了得!如此一个门客,折煞张仪了。”
一路笑谈指点,回到府中已经过了三更。张仪冒着醺醺酒气,一进正厅高声叫道:“绯云,酒神来也!上百年赵酒!”绯云扶住张仪笑道:“吔,还酒神呢,酒桶吧,还能装多少?”孟尝君莞尔笑道:“小妹说得好,原是两只酒桶。”张仪笃笃顿着铁杖:“我的小妹,是你叫的么?”孟尝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你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张仪跌坐案旁地毡上,口中兀自喃喃:“我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
绯云一边忙着将张仪扶着靠到大背垫上坐好,一边红着脸咯咯笑道:“吔!又乱说了,有贵客在这里呢。”说着又利落地给孟尝君拿过一个大靠垫:“大人稍待,赵酒马上便来。”说完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
“张兄。”孟尝君神秘地笑笑,“不惑之年,依旧独身,文章在此处了?”
张仪呵呵笑道:“文章啊文章,文章也该结果了……”
“张兄大手笔,定做得好文章!”
“大手笔?大手笔也只能做一篇好文章啊。”
“哦!”孟尝君摇头晃脑,“只要值得做,两篇做得,十篇八篇都做得。张仪是张仪,张仪不是孔夫子,也不是孟夫子。”
“说得好!”张仪拍案笑道,“张仪便是张仪,知张仪者,孟尝君也!”
“知田文者,张仪也!”孟尝君一拍案,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绯云带着两个侍女飘了进来。一阵摆弄,两张长案上摆满了鼎盘碗筷,两只贴着红字的白陶酒坛赫然蹲在了案旁。孟尝君耸了耸鼻头:“啊,好香!这,是百年赵酒?”绯云笑道:“吔,错不了,管保饮来痛快。”孟尝君大笑:“好好好,这便对路了!”猛然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土色大陶碗,“噢?老赵酒,要用陶碗喝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