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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新大秦帝国第五部铁血文明-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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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间因由,在于秦川还有两害:白毛碱滩,近水旱田。
  河流交错,池陂浸渍,秦川的低洼积水地带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盐碱地。终年渍水,久湿成卤,地皮浸出白生生碱花,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尘蔽日,种五谷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芦苇却生得莽莽连天。此等五谷不生的白毛地,老秦人呼为“盐碱滩”。这盐碱滩,有害田之能,毗邻良田但有排水不畅,三五年便被吞噬,转眼便成了见风起白雾的荒莽碱滩。良田一旦变白,农夫们纵然费尽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数八年也休想改得回来。老秦人自来有农谚云:“水盐花碱,有滩无田,白土杀谷,千丈狼烟。”说得便是这年年有增无减吞噬良田的害人碱滩。秦川西部地势稍高,排水便利,此等碱滩很少生出。然一进入逐渐开阔的秦川中部,从大咸阳开始直到东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碱滩便频频生出,小则百亩千亩,大则十数二十里,绿野之中片片秃斑,丑陋得令人憎恶,荒芜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塬起伏,秦川又有了无数的塬坡地带。渭水南岸,平原远接南山,其间多有如蓝田塬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发的若干小河流北来关中,水势流畅,尚可利用。况且,其时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垦耕地相对狭小,故长期被秦国作为王室苑囿,多有宫室台阁与驻军营地,农耕渔猎人口相对稀少。一言以蔽之,关中渭南(渭水之南)纵然有旱,对秦国也不会构成多大威胁。
  关中之旱,要害在于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带。
  渭水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余里后迭次增高,直达河西高原,形成了广袤的土山塬坡地带。此等塬坡,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土峁交错,沟壑纵横,濒临河池。农人望水而居,说起来是可垦可耕,然却偏偏是临水而旱,瘠薄难收。即便正常年景,塬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则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颗粒无收。老秦人谚云:“勤耕无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无雨熬煎。”说的便是这塬坡地人家的苦楚艰辛。盖平地临水,一村一里尚可合力开出几条毛渠,于少雨之时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塬坡地不然,眼看三五里之内便有河流池陂,却只能望水兴叹。要将河流池陂之水引上塬坡,却是谈何容易!不说一村数村,便是合一县数县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内成渠用水。更有一样,其时战事多发,精壮男子多入军旅,留耕男女则随时可能被征发为辎重民伕。郡县官署得应对战事征发,根本不可能筹划水利,即便有筹划,也挤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水的大段时日。
  有此两害,当时的关中只能是完全的靠天吃饭。
  秦强六世,蹉跎跌宕,两害如斯。
  从秦孝公商鞅变法开始,秦国的历任丞相都曾殚精竭虑,力图解决秦国腹地两大害,却终因种种突发事变而连番搁浅。商鞅方立谋划,遇孝公英年猝死,自己也在朝局突变中惨遭车裂,大兴水利遂成泡影。秦惠王张仪一代,迭遇六国遏制秦国崛起而屡屡合纵攻秦,大战连绵内外吃紧,关中水利无暇以顾。秦昭王前中期,秦国与山东合纵与赵国生死大决,几乎是举国为兵,完全无暇他顾。秦昭王后期,计然家蔡泽为丞相,对关中渭北地带做了翔实踏勘,上书提出应对之策:“渭北临水旱田计四万余顷,白毛碱滩两万余顷。该当引泾出山,居高临下南灌关中,解旱情,排盐碱,良田大增,则秦川之富无可限量也!”正在蔡泽一力筹划的关中水利将要上马之际,却逢秦国低谷,内外交困,秦昭王不得不奉行“守成固国”方略,小心翼翼地处置王储大事,治水又不得不束之高阁。孝文王庄襄王两代四年,吕不韦领国,欲展经济之长以大富秦国,却又连逢交接危机,稳定朝局成为第一要务,始终不能全力解决关中经济之病根。期间秦王政年少,太后掣肘,嫪毐乱国,内外政事法度大乱。吕不韦艰难斡旋捉襟见肘,虽一力使泾水工程艰难上马,却无法大举民力,只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吊着,八九年中时动时停时断时续,始终不见功效。
  猝遇亘古大旱,秦国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里第一次没底了。自诩天下形胜膏腴的秦川,原来这般不经折腾,一场大旱未了,立见萧疏饥荒。如此看去,秦国根基也实在太脆弱了。说到底,再是风调雨顺之地,老天也难免有打盹时刻,雨水但有不济,立马便是年馑,庶民谈何殷实?此等大旱不说三五年来一次,十年数十年来一次,秦国也是经受不起,遑论富强于天下?
  朝野惶惶,关中的水情水事,以及长期搁置而不死不活的河渠谋划,都在一夜之间突然泛起。经济大臣们火急火燎,各署聚议,纷纷上书,请立即大开关中水利。此时,吕不韦已经罢黜,没有了开府丞相全盘筹划,一应上书都潮水般涌到了王城。月余之间,长史署的文卷房满当当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贵胄与功勋大臣们更是忙乱,既要抚慰风尘仆仆赶来告急的封地亭长里正族长等,还要敦促封地所在县设法赶修毛渠引水,还要奔波朝议呼吁统筹水利。
  官署忙作一团,村野庶民更是火急。眼看赤日炎炎禾苗枯焦,农耕大族便纷纷邀集本亭农人到县城官署请命,要官府准许各里自行开修毛渠。县令不敢擅自答复,只有飞报咸阳,庶民们便汹汹然拥挤在官署死等,没有回话硬是不走。更有新入关中的山东移民村落,对秦国法制尚无刻骨铭心的体察,依着山东六国天灾自救的老传统,索性不报官府,便在就近湖泊开渠引水。临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满其抢占水源,纷纷自发聚众阻挠,多年绝迹的庶民私斗,眼看便要在流火七月纷纷攘攘地死灰复燃了。
  关中因旱生乱,年青的秦王政最是着急。
  还在五月末旱情初发之时,嬴政便紧急召来大田令(掌农事)、太仓令(掌粮仓)、大内令(掌府库物资)、少内令(掌钱财)、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关市(掌市易商税)等经济七署会商,最后议决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领邦司空与俑官三署吏员全数赶赴关中各县,筹划紧急开挖临水毛渠灌田抢种,并着力督导大小渠道分水用水,但有抢水械斗事复发,可当即会同县令迅即处置。其二,大内令少内令两署,全力筹划车水、开渠所需紧急物资,征发咸阳官车运往各县,不得耽误任何一处毛渠开挖。其三,太仓令会同关市署,对大咸阳及关中各县的粮市紧急管辖,限定每日粮价及交易量;山东粮商许进不许出,严禁将秦国大市的粮谷运出函谷关。
  “诸位,可有遗漏处?”时已三更,嬴政依然目光炯炯。
  大田令振作精神一拱手道:“老臣以为,引泾工程蹉跎数年,徒聚民力二十余万之众,致使渭北二十余县无力抢修毛渠缓解旱情。老臣敢请我王紧急下书:立即停止引泾工程,遣民回乡,各克其旱。”
  “臣等附议。”经济大臣们异口同声。
  “臣有异议。”旁案书录的长史王绾突然搁笔抬头,“引泾工程上马多年,虽未见功效,然兹事体大,臣以为不当遣散。”
  “长史之言,不谙经济之道也。”大田令冷冷一笑,分明对这个列席经济朝会的年青大臣不以为然,“经邦之策如烹小鲜,好大喜功,必致国难。引泾出山,秦国六世未竟,因由何在?工程太大,秦国无法承受。唯其太大,须得长远缓图。目下大旱逼人饥馑将起,聚集民力紧急开挖毛渠克旱,方为第一急务。徒然贪大,长聚数十万民力于山野,口粮一旦告急,必生饥民之乱,其时天灾人祸内外交困,秦国何安矣!”
  “大田令言之有理。”经济大臣们又是异口同声。
  见王绾还欲辩驳,嬴政摇了摇手:“此事莫要再争,稍后两日再定。诸位大臣先行回署,立即依方才议决行事。”待大臣们匆匆去了,嬴政一气饮下赵高捧来的一大碗凉茶,这才静下心来向整理案头文卷的长史招招手,“王绾呵,你方才究竟想说甚?如何个兹事体大?小高子,再拿凉茶来。”王绾本来想将吕不韦对引泾工程的总谋划以及最后带给郑国的口信禀报秦王,片刻思忖间却改变了主意,只说得一句:“臣以为,此事关乎秦国长远大计,当召回河渠令李斯商议。”
  “也是,该召李斯。”一句说罢,嬴政已经精神抖擞地起身,“你拟书派使,召李斯回咸阳等候。再立即派员知会国尉蒙武、咸阳令蒙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小高子,备车。”厅外廊下一声应诺,一身单层皮甲手提马鞭的赵高大步进来,说六马快车已经备好。嬴政斗篷上身,从剑架取下随身长剑,一挥手便出了东偏殿。
  “君上……”
  眼见嬴政快步匆匆消失在沉沉夜幕,王绾本想劝阻,一开口却不禁心头发酸热泪盈眶,终于没有再说。只有他这个近王长史与中车内侍赵高知道,年青的秦王太敬事了,太没有节制了。自旱情生出夏种无着,年青的秦王犹如一架不知疲倦的水车,昼夜都在哗啦啦急转。紧急视察关中缺水各县,县县紧急议事,当下立决;回到咸阳,不是召大臣议事便是大臣紧急求见;深夜稍安,又钉在书房埋头批阅文书发布书令,案头文书不完,年青的秦王绝不会抬头;寻常该当有的进餐、沐浴、卧榻,都如同饮茶闲步投壶游猎饮酒一般,统统被当做琐碎细务或嬉闹玩物,生生被抛在了一边。
  这次回到咸阳王城,年青的秦王已经是整整三夜没有上榻,四个白日仅仅进了五餐。王绾文吏出身,又在吕不韦的丞相府做过迎送邦交使节的行人署主官,那是最没有昼夜区分的一个职事,人人皆知他最长于熬夜,陪着秦王昼夜当值该当无事。事实却不然,非但他在昼夜连轴转中几次迷糊得撞了书案,便是那个猴精的夜猫子赵高,有一次也横在书房外厅的地毡上打起了呼噜。只有年青的秦王,铁打一般愈见精神,召见大臣,批阅公文,口授王书,一个犯迷糊式的磕绊都没有打过。王绾曾经有过一闪念,秦王虚位九年,强毅秉性少年意气,蓄之既久,其发必速,一朝亲政,燃得几把烈火也就过劲了。谁想大大不然,平息嫪毐之乱,再经吕不韦事变,至今已是两年有余,年青的秦王依然犹如一支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火把,时日愈长,愈见烈火熊熊。如此王者,已经远远超出了宵衣旰食的勤政楷模,你能说他是一时心性?是长期虚位之后的发泄而已?不,决然不是。除了用“天赋异禀”这四个字,王绾实在想不出更为满意的理由来解释。精灵般的赵高曾悄悄对王绾说过,秦王得有个人管管,能否设法弄得太后脱罪,也好教他过过人的日子?王绾又气又笑又感慨,偏你小子神叨,太后管得住秦王,能到今日?你小子能事,上心照拂秦王起居,便是对国一功,其余说甚都是白搭。赵高连连点头,从此再也没有这种叨叨了。然则,王绾却上心了。身为长史,原本是最贴近君王的中枢大臣,年青的秦王无节制疯转,理当建言劝阻,可危局在前,他能做如此建言么?说了管用么?可听任秦王如此空乏其身,后果岂非更为可怕?
  心念每每及此,王绾心头都是怦怦大跳。
  五更将尽,六马王车和着一天曙色飞进了蓝田大营。
  晨操长号尚在悠扬飘荡,中军幕府的司马们尚在忙碌进出,统军老将桓龁尚未坐帐,嬴政已经大步进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过来参见,君上稍待,假上将军正在冷水浇身,末将即刻禀报。嬴政摇摇手笑道,莫催老将军,王翦将军何在?中军回答,王翦将军司晨操,卯时即来应帐。嬴政吩咐一句,立即召王翦将军来幕府议事。
  中军司马刚刚出得幕府,隔墙后帐一声响亮的咳嗽,老桓龁悠然进了大帐。嬴政不禁瞪大了眼睛——面前老人一头湿漉漉的雪白长发散披肩头,一身宽大的粗织麻布短衣,脚下一双蓝田玉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隐士一般。
  “老将军,好闲适也。”嬴政不无揶揄地笑了。
  “君上?!”
  骤然看见秦王在帐,老桓龁满面通红大是尴尬,草草一躬连忙转身进了后帐,玉板履在青砖地面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当当声。片刻出来,老桓龁已经是一身棕皮夏甲,一领绣金黑丝斗篷,头上九寸矛头帅盔,脚下长腰铜钉战靴,矍铄健旺与方才判若两人。
  老桓龁大步过来一个带甲军礼,红着脸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胄上身便浑身瘙痒,如甲虱遍体游走,非得冷水热水轮番泼浇三五遍,再着粗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许。近日无战,老臣多有放纵,惭愧之至。”
  “想起来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将案,殷殷看着窘迫的老将军,“曾听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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