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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新大秦帝国第五部铁血文明-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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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君臣秘密会商,已经决定来年大举东出。
  李斯尉缭共同提出了一个补缺方略。尉缭云:“兵事多变,方略谋划务求万全。宁备而不用,勿临危无备。昔年,张仪鼓动楚国灭越而全军南下,却不防北边秦军,遂被我司马错率兵奇袭房陵,一举夺取楚国粮仓。今日匈奴已经统一草原诸胡,势力日盛,若在我东出灭国之时大举南下,只恐赵国李牧一支边军难以应对。”李斯云:“秦国以天下为己任,决然不能教匈奴大军践踏中原!若匈奴果真长驱直入,秦国纵然一统天下,亦愧对华夏!”此议一出,嬴政良久无言。
  以军中大将本心,对赵国李牧恨之入骨,谁都盼匈奴大军扯住李牧边军不能南下,何曾想过要与赵军共同抵御匈奴?更要紧的是,秦赵燕三国历来是华夏抵御匈奴的“北三军”,传统都是各自为战,匈奴打到哪国便是哪军接战。匈奴久战成精,后来不再袭扰强大的秦国,而专拣赵燕两国开战,遂使赵国最精锐的边军始终被缠在草原不能脱身。燕国则在匈奴连番不断的袭击下几无还手之力,北疆国土日渐缩小,只有不断偷袭赵国以求颜面。如此形成的北边大势,秦军在九原河套地区一直只保持五万铁骑,与防守函谷关的军力相当,数十年没有增兵。而今要大举增兵,则必然牵涉全局——大将、兵种、器械、粮草等等之艰难尚且不论,关键是由此引起的全局变数难以预测。将军们想到的第一个事实是:秦军一支主力北上,赵军压力大减,若李牧趁此南下中原作战,秦军岂非自己给自己搬回一个劲敌?凡此种种思虑,尉缭李斯一说,连同嬴政在内的将军大臣们一时竟没人回应。
  嬴政摆摆手散了朝会。之后一连三日三夜,嬴政一直在书房与文武大员连番密会,几乎每日只歇息得一两个时辰。三日之后,朝会重开,嬴政断然拍案:重新部署秦国大军,务求匈奴不敢南犯!嬴政拳头砸着青铜大案,狠狠说了一番话:“春秋齐桓公九合诸侯,所为者何?摒弃内争,保我华夏!今日便是打烂秦国,也不能打烂华夏!否则,我等君臣便是千古罪人!便是趁匈奴之威窃取天下!如此鸡鸣狗盗之小伎,纵然灭了六国,也扛不起重建华夏文明之重任!总归一句话,不抗匈奴之患,不堪统领天下!”
  没有任何争论,没有任何异议,秦国庙堂立即做出了新的部署:
  蒙恬(假)上将军兼领九原将军,开赴秦长城一线防守匈奴;
  蓝田大营分铁骑五万开赴九原,与原先五万铁骑共为防守主力;
  新征五万步卒在蓝田大营训练三月,开赴九原以为弩机兵;
  破陇西戎狄部族不出兵之传统,联组骑兵五万开赴九原;
  关外老军大营分兵三万开赴九原,专一饲养军马;
  陈仓关大散关守军为后援,须在半年之内向九原输送粮草百万斛;
  北地郡上郡为九原大军充足输送高奴猛火油,以为火箭之用。
  如此调遣之下,秦国在九原大营的兵力空前增加到二十万,连同养马老军与各种工匠辎重兵士及军中劳役,足足三十余万。如此便有了秦国的冬季大忙气象。老秦人公战之心天下第一,王书一颁,朝野上下二话不说便风一般动了起来。青壮争相从军,农商争相捐车输送粮草,热气腾腾忙活了整整一冬。
  说话间年关已过,雪消冰开。启耕大典之后的第三日,嬴政亲率几位重臣,在咸阳东门外的十里郊亭,为两支特使的邦交人马举行了隆重的郊宴饯行礼。顿弱、姚贾两人的邦交班底就绪后已经按捺了整整半年,今日将欲出关,不禁万分感慨。当秦王嬴政捧起一爵与两人痛饮之后,桀骜不驯的顿弱肃然整了整衣冠,挺身长跪在秦王面前激昂高声道:“顿弱不才,决为华夏一统报效终生!今日拜王而去,死而无憾!”姚贾也是肃然长跪唏嘘高声:“秦王用才不弃我监门之子,姚贾纵血染五步,决然不负使命!”嬴政扶起两人,一阵大笑道:“两位声声言死,何其不吉也!但为大秦特使,只能教人死,不能教我死!”大臣们一片哄然大笑,顿弱姚贾也连连点头称是大笑起来。
  两队人马,一支东进韩国,一支北上燕国。
  一冬反复会商,秦国庙堂的最终决策还是:灭国自韩开始。其所以如此,既有着自范雎奠定的远交近攻的传统国策,也有着目下关外的特定情势。一路北上燕国,则为樊於期投燕而燕国竟公然接纳之事。东路由熟悉三晋的姚贾出使,是为实兵。北路则由熟悉齐燕的顿弱出马,意在搅起另一方风云以转移山东六国之注意力,堪称邦交疑兵。
  随着两队车马辚辚东去,华夏历史掀开了新的铁血一页。
  这是公元前231年、秦王政十六年春的故事。
  是年,秦王嬴政二十九岁。
  这时的六国年表是:韩王安八年,魏景湣王十二年,赵王迁五年,楚幽王七年,燕王喜二十四年,齐王建二十四年。
铁血文明 第五章 术治亡韩
一 幽暗庙堂的最后一丝光亮
  韩王安大犯愁肠,整日在池畔林下转悠苦思。
  不知从何时开始,韩国连一次像样的朝会也无法成行了。国土已经是支离破碎处处飞地:河东留下两三座城池,河内留下三五座城池,都是当年出让上党移祸赵国时在大河北岸保留的根基;西面的宜阳孤城与宜阳铁山,在秦国灭周之后,已经陷入了秦国三川郡的包围之中;大河南岸的都城新郑,土地只剩下方圆数十里,夹在秦国三川郡与魏国大梁的缝隙之中动弹不得,几乎完全是当年周室洛阳孤立中原的翻版;南面的颍川郡被列国连年蚕食,只剩下三五城之地,还是经常拉锯争夺战场;西南的南阳郡是韩国国府直辖,实际上便是王族的根基领地,也被秦国楚国多次拉锯争夺吞吐割地,所余十余城早已远非昔日富庶可比。如此国土从南到北千余里,几乎片片都是难以有效连接的飞地。于是,世族大臣们纷纷离开新郑常驻封地,圈在自己的城堡里享受着难得的自治,俨然一方诸侯。国府若要收缴封地赋税,便得审慎选择列国没有战事的时日,与大国小国小心翼翼地通融借道。否则,即便能收缴些许财货,也得在诸多关卡要塞间被剥得干干净净。所幸的是,南阳郡距离新郑很近,每年总有三五成岁收赋税,否则韩国的王室府库早干瘪了。此等情势,韩王要召集一次君臣朝会,当真比登天还难。若不聚朝会而韩王独自决策,各家封地便会以“国事不与闻诸侯”的名义拒绝奉命,理直气壮地不出粮草兵员。纵然韩王,又能如何?
  往昔国有大事,韩王特使只要能辗转将王书送达封地,多少总有几个大臣赶来赴会。可近年来世族大臣们对朝会丝毫没了兴致,避之唯恐不及,谁又会奉书即来?纵然王书送达,实力领主们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敷衍推托,总归是不入新郑不问国事为上策。这次,韩王安得闻秦使行将入韩,一个月前便派出各路特使邀集朝会。然则一天天过去,庙堂依然门可罗雀。偶有几个久居新郑的王族元老来问问,也是唏嘘一阵就踽踽而去。
  “人谋尽,天亡韩国也!”韩安长长一声叹息。
  即位八年,韩安如在梦魇,一日也没有安宁过。
  韩安的梦魇,既有与虎狼秦国的生死纠缠,又有与庙堂诸侯的寒心周旋。从少年太子时起,韩安便以聪颖多谋为父亲韩桓惠王所倚重,被世族大臣们呼为“智术太子安”。那时,秦国是吕不韦当政。韩安被公推为韩国首谋之士,与一班奇谋老臣组成了轴心班底,专一谋划弱秦救韩之种种奇策。吕不韦灭周时,韩安一班人谋划了肥周退秦之策关于韩国之政治乌龙与肥周退秦策等故事,见本书第四部第十章……后来,韩安一班人又谋划了使天下咋舌的水工疲秦之策。虽结局不尽如人意,然父王、韩安及一班世族老谋者都说,此乃天意,非人谋之过也。那时,韩国君臣的说辞是惊人的一致:“若非韩国孜孜谋秦,只恐天下早遭虎狼涂炭矣!韩为天下谋秦,山东诸侯何轻侮韩国也!”这是韩国君臣,尤其是韩桓惠王与韩安父子最大的愤激,也是韩国特使在山东邦交中反复陈述的委屈。可无论韩国如何愤激如何委屈,山东五大战国始终冷眼待韩,鄙夷韩国。
  韩安记得很清楚,父王将死之时拉着他的手说:“天不佑韩,使韩居虎狼之侧矣!列国无谋,使韩孤立山东无援矣!父死,子毋逞强,唯执既往弱秦之策,必可存韩。秦为虎狼之国,可以谋存,不可力抗也!”韩安自然深以为是,即位之后孜孜不倦,夙夜邀聚谋臣冥思奇策。不想,正在酝酿深远大计之时,大局却被一个人搅得面目全非了。
  这个搅局者,便是韩非。
  韩安认定,秦国虎狼是韩非招来的。
  当年,韩非从兰陵学馆归国,太子韩安第一个前往拜会。
  在韩安的想象中,韩非该当与战国四大公子同样风采,烁烁其华,烈烈其神。不料,走进那座六进砖石庭院,韩安却大失所望。韩非全然一副落魄气象:骨架高大精瘦无肉,一领名贵的锦袍皱巴巴空荡荡恍如架在一根竹竿上,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沟壑纵横直如石刻,散发无冠,长须虬结,风尘仆仆之相几如大禹治水归来。若非那直透来人肺腑的凌厉目光,韩安几乎便要转身而去。暗自失笑一阵,韩安礼仪应酬几句转身去了。韩非目光只一瞥,既没与他说话,更没有送他出门,仿佛对他这个已经报了名号的太子浑没看在眼里。韩非的孤傲冷峻,使韩安很不以为然。后来,韩非的抄刻文章在新郑时有所见,韩安不意看得几篇,心却怦怦大跳起来。
  韩安再次踏进了城南那座简朴的松柏庭院。
  “非兄大才,安欲拜师以长才学智计,兄莫弃我。”
  素闻韩非耿介,韩安也开门见山。谁料韩非只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不说。韩安颇感难堪,强自笑云:“非兄乃王族公子也,忍看社稷覆灭生民涂炭乎!”冷峻如石雕的韩非第一次突兀开口:“太子果欲存韩,便当大道谋国也!”只此一句,韩安当时便一个激灵。韩非音色浑厚,底气犹足,因患口吃而吟诵对答抑扬顿挫明晰有力,竟是比常人说话反多了一种神韵。
  “非兄奇才,韩安敬服!”
  “言貌取人,猎奇而已也。”那具石雕似乎从来不知笑为何物。
  韩安面红耳赤,第一次无言以对了。
  此后与韩非交往,韩安执礼甚恭,从来不以太子之身骄人。时日渐久,闭门谢客终日笔耕的韩非,对这个谦恭求教的太子不再冷面相对,话也渐渐说得多了一些。几次叙谈,韩安终于清楚了韩非的来路去径:兰陵离学之后,韩非已在天下游历数年,回韩而离群索居,只为要给天下写出一部大书。
  “非兄之书,精要何在?”
  “谋国之正道,法治之大成。”
  “既执谋国之道,敢请非兄先为韩国一谋。”
  “韩非为天下设谋,一国之谋小矣!”
  “祖国不谋,安谋天下?”
  那一次,韩非良久无言,凌厉的目光牢牢钉住了年青的韩安。此后,韩安可以踏进韩非的书房了,后来又能与韩非做长夜谈了。韩安坦诚地叙说了自己对天下大势的种种想法,也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了父王谋臣班底的“谋秦救韩”之国策,期望韩非能够成为父王的得力谋士,成为力挽狂澜的功臣。不料,每逢此类话题,韩非便陡然变成冷峻的石雕,只铿锵一句:“术以存国,未尝闻也!”便不屑对答了。
  韩安不为所动,仍常常登门,涓涓溪流般盘桓渗透着韩非。韩安坚信,韩非纵然不为父王设谋,也必能在将来为自己设谋。但为君王,若无真正的良臣,是难以挽狂澜于既倒的。韩非乃王族公子,不可能叛逆韩国,也不可能始终不为韩国存亡谋划。身具大才而根基不能漂移,此韩非之能为韩国大用也。唯其如此,笃信奇谋的韩安要锲而不舍地使韩非成为同心救韩的肱股之臣。
  一次,韩非突兀问:“太子多言术,可知术之几多?”
  “谋国术智,安初涉而已,非兄教我。”
  “几卷涉术之书,太子一观再言。”韩非从铜柜中捧出了一方铜匣。
  回到府邸,韩安立即展卷夜读,连连拍案叫绝。几卷《韩非子》,几乎将天下权术囊括净尽,八奸、六反、七术、五蠹等等等等,诸多名目连号为术士的韩安也是闻所未闻。韩安第一次夜不能寐,五更鸡鸣时兴冲冲踏进了韩非书房,当头便是一躬。
  “非兄术计博大精深,堪为术家大师也!”
  “术家?未尝闻也!”韩非显然惊愕了,又陡然冷峻得石雕一般。
  “术为存国大谋,岂止一家之学,当为天下显学!”
  “太子之言,韩非无地自容。”
  “非兄何出此言?”
  “百年大韩,奉术而存,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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