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第五部铁血文明-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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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带。
七、衍水苍苍兮 白头悠悠
漫天皆白,蓟城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太子丹伫立在南门箭楼的垛口,白衣白发与茫茫雪雾浑然一体。他在这里一
动不动地凝望了一个时辰,腿脚已经麻木,心却亮得雪原一般。易水兵败,他历
经九死一生杀回蓟城,两支马队只剩下了三百余人。宋如意死了;所有的任侠骑
士都死了。涉水之时,为了替他挡住急风暴雨般的秦军长箭,任侠骑士们始终绕
着他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呼喝挥舞着长剑拨打箭雨。即将踏上岸边时,一支
长矛般的连弩大箭呼啸着连续洞穿三人,最后贯穿了正要伸手扶他上马的宋如意。他还没直起腰来,便被几股喷射的血柱击倒了。及至他醒来,天色已经黑了,
四周只有潇潇秋雨中一片沉重的踩泥声。应该说,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暮雨,纵
然秦军的连弩箭雨没有吞没他们,秦军的追击马队也会俘获了他们。一路北上,
逃出战场的残兵渐渐汇聚,走到蓟城郊野,他吩咐几名王窜骑士粗粗点算了一番
,大体还有四万余人。那一刻,他分外清醒,想也没想便下令将士全数入城。城
门将军眼看遍野血乎乎的伤残兵士怒目相向,连王命也没有请示便开城了。按照
燕国法度,战败之师是不许进入都城的,必须驻扎城外等候查处。但是,当他带
着四万余伤残将士开到王城外时,父王没有丝毫的责难,反而派出了犒军特使,
将逃回将士们的营地安置在了王城外的苑囿之内。当他一个人去见父王时,父王
靠在坐榻上,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正在鼾声如雷。
“禀报父王,儿臣回来了。”
“嗯!”燕王喜猛然一颤,鼾声立止。
“父王,战败了……”
“败了?”燕王喜嘟哝一句,又嘟哝一句,“败了败了。”
“父王,辽东猎骑只有两万逃回……”
“不少。不少。”燕王喜还是面无表情地嘟哝着,一句战况也不问。
“儿臣以为,父王当亲率余部精锐,尽速退向辽东!”
“都走。燕国搬到辽东去。”似乎想好了的,燕王喜没有丝毫难堪。
“不!儿臣要守住蓟城,否则,父王不能安然退走!”
一阵长长的默然,父王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的人都留下。”说罢便被侍女
扶着去沐浴了。太子丹找来一个熟识内侍一问,才知道父王正在准备告祭太庙,
今夜起便要做三日斋戒。太子丹悲伤莫名,突然觉得自己对父王的关切很是多余。父王老了,父王睡觉流口水了,但父王不糊涂,在保命保权这两件事上尤其不
糊涂。战败了,父王无所谓。太子丹一路如何杀出战场,父王也无所谓。然则,
只要说到退路,父王立即就清醒了。更有甚者,在他逃回蓟城之前,父王就已经
做退出蓟城的准备了,此时告祭太庙,还能有何等大事?尽管悲伤,尽管心下冷
漠得结成了冰,太子丹还是没有停止实际事务。因由只有一个,他不能丢下这四
万多伤残士兵。太子丹没有兵权,也没有过亲临战场亲自统兵死战之阅历。这次
易西之战,不期然成为燕军事实上的统帅,太子丹才第一次知道了燕军将士对自
己的死心拥戴。护卫将军说,在渡过易水之后的大雨中,燕军残兵没有作鸟兽散
,反而渐渐聚拢,只是因为听到了太子还活着,只是因为看见了那支白衣白甲的
马队,连战前对自己很是疏离的辽东猎骑残部,也忠实地护卫着自己没有离开。
残存将士们流传的军谚是:“太子在,燕国在,燕人安无荆轲哉!”如此与自己
浴血战场的残存将士,自己能丢下不管而去照拂并不需要照拂的父王么?
斋戒告祭太庙之后,老父王终于颁下了东退王书。
也就是在那日晚上,太子丹最后一次见到了父王。父王说,王城府库与不能
走的人,都留下,若是坚守,至少可支撑三五年。父王最后说了一句话:“自明
日起,你便是西燕王。”太子丹说:“不。儿臣还是太子,一国不能两王。”父
王说:“也好。不称王,秦军还不会上心。赵嘉做了代王,分明是自找祸端。”
太子丹没有再在这些虚应故事上与父王纠缠,转了话题问:“儿臣欲心下有底,
辽东兵力究竟多少?”太子丹记得,父王只嘟哝了一句:“十余万,不多。”便
扯出了鼾声流出了口水。
没有任何生离死别的哀伤,父王的车马大队就在次日清晨走了。
太子丹的第一件事,是清理父王留下来的整个蓟城。三日之后,新蓟城令禀
报说,整个蓟城还有两万余“半户”百姓,人口大体在十万之内。所谓半户,是
没有成军男丁的人家。也就是说,可以做士兵的男丁人口,不是战死,便是被父
王带走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幼人口。紧接着,王城掌库禀报说:王城府库的财
货粮草大体还有一半,最多的是残破旧兵器,最少的是弓箭与甲胄。太子丹在王
城正殿聚齐了百夫长以上的将士,举行了郑重的抗秦朝会,亲自宣示了蓟城的人
口财货状况,征询将士愿否死战抗秦?将士们分外激昂,一口声大吼:“誓与太
子共生死!”太子丹精神大振,与大殿将士们歃血为誓:决意仿效田单抗燕,做
孤城之战,浴血蓟城,死不旋踵!
然则,一个冬天即将过去,蓟城却陷进了一种奇异的困境。
原本预料,秦军战胜后必将一鼓作气北上,蓟城血战将立即展开。没有想到
的是,半秋一冬,秦军竟然窝在武阳没有北进一步。各路斥候与商旅义报纷纭传
来的消息,都在反复证实着一个变化:韩国遗民与魏国秘密联结,图谋发动复韩
兵变,开春后秦军将南下安定中原,不可能继续进兵燕代了。太子丹的评判是,
这是秦国惯用的流言战,从长平之战开始,从来没有停过;目下的顿弱姚贾,也
同当年的范雎一样是离间山东的高手,一定不能上当!然则,无论他多么果决地
反复申明,都无法扭转燕人的松懈疲惫。一个冬天消息蔓延,辽东以西的大半个
燕国莫名其妙地瘫软了。将士们劫后余生,伤残者纷纷打探家人消息设法随时回
乡,健全者则忙于同族同乡之间的联结以谋划后路。留下的两万余辽东猎骑,也
有了思乡之心,多次请命要回辽东。蓟城庶民也开始逃亡,出城的理由多得无法
分辨真假也无法拦阻。事实上,父王撤出之后,蓟城商旅已经绝迹,城内物资财
货的周流全部瘫痪,百姓生计大为艰难;便是将庶民圈在了城里,也是硬生生教
人等死。若是战时,一切都好说。当年田单坚守即墨孤城,眼见燕军在城外挖掘
齐人祖坟,田单不是也严令齐人不许出城么?可目下偏偏没有战事,消息还说春
天也没有战事。当此之时,你若不能将府库仅存的军粮拿出来救济百姓,又如何
能阻拦庶民自谋生路?
“上天也!周人王道大德,宁灭我召公之余脉哉!”
太子丹想大吼一声,却石俑一般重重地倒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
太子丹醒来时,冰雪已经融化了,庭院的杨柳也已经抽出了新枝。老太医说
,他被兵士们抬回来时,已经僵硬得无法灌进任何药汁了;情急之下,一个辽东
猎户出身的将军用了辽东巫师的解冻之法,堆起一座松散的雪丘,下令一百名士
兵轮换抬着僵硬的他像石桩一样在雪中塞进拔出,如此反复整整一夜,他才松软
了红润了有了气息了;之后,老太医使用药眠之法,教他昏睡了整整两个月,每
日只撬开牙关给他灌进些许药汁肉汤。
“太子复活,若非天意,无由解之也!”
“几、几月了?”
“三月,初三。”
“扶,扶我起来。”
被两名侍女结结实实架着站起来时,太子丹只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老太医跟着,一群侍女轮番架着,一会儿走走一会儿歇歇一会儿吃药一会儿饮水
一会儿睡睡一会儿醒醒,如此反复折腾三日,太子丹才渐渐活泛过来。自觉精神
好转的那一日,太子丹坚执要看看蓟城情势。马是不能骑了,只有坐在六名士兵
抬着的坐榻上慢慢地走。料峭的春风卷起残雪,整个街市只遇到了几个梦游一般
的老人。蓟城萧疏得他都不敢认了。往昔最是繁华热闹的商旅坊,连一个人影也
没有,空旷寂凉得像墓场。城头上倒是还有士兵,只是都在靠着垛口晒太阳打盹
捉虱子。见太子巡城,士兵们倒是都站了起来围了过来。可是,那一排排麻秆一
般的细瘦身影,却教人不忍卒睹。
“还有多少兵力?”
“禀报太子:蓟城兵力三万余……”
太子丹只问了这一句,再也没有开口。回到王城,太子丹宣来了蓟城将军与
蓟城令,吩咐即日开始筹划,放弃蓟城,全军退往辽东。两位新任大员没有丝毫
异议,立即欣然接受了部署。显然,谁都明白了困守蓟城的可怕结局:纵然秦军
不来,守在蓟城也是等死。原因不在别的,只在于父王挖走了燕国根基,秦国大
军又遮绝了燕国与中原的通道,农夫没有了,工匠没有了,商旅没有了,蓟城的
生机也就断绝了。
可是,撤离筹划尚未就绪,秦军便大举北上了。
秦军北上来得很突然,太子丹接到消息时,王翦大军已经渡过涞水越过督亢
,进逼三舍之外了。显然,此时仓促撤离,正有利于秦军铁骑大举掩杀,无疑自
投虎口。陡临危境,太子丹很是清醒,断然下令打开府库分发甲胄兵器,全城庶
民全部为兵,连夜开出蓟城在治水北岸构筑壁垒迎敌!如此部署,不是太子丹知
兵通战,而是基于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出城为战,便于逃离;困守孤城,则
注定要做秦军的俘虏。身处战时的庶民将士,人人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任何阻力
便动了起来。残存的真正燕军连夜出城,及至着了戎装的庶民陆续开到治水北岸
,已经是次日正午时分。兵民一体布防,摆开阵式竟然将近十万之众,铺开在新
绿的原野倒也是浩浩荡荡。
当部伍整肃的秦军黑色潮水般扑来时,战场形势是不言自明的。
太子丹的燕军几乎没有做像样的搏杀,便大举退向了北方山野,绕过蓟城东
走了。王翦当机立断:前军大将李信率五万铁骑追杀太子丹,主力立即占据蓟城
,安定民治。此前,蒙恬已经从九原南下,咸阳派来的安燕官吏也已经抵达军中
;蒙恬与顿弱会合,率一班官吏随军北进,开进蓟城后立即开始了整肃燕地。而
王翦所关注的,是李信的追杀进展。
太子丹东逃,路径原本是勘定好的:绕过蓟城向北进入燕山,再东渡灌水奔
向辽东。一开始尚有数万百姓追随,可随着秦军不杀无辜庶民的消息传开,庶民
百姓渐渐溃散了。旬日之后,追随太子丹的人马只有万佘。李信部紧追不舍,太
子丹部根本没有喘息之机,只有不舍昼夜地向东逃亡。如此两军衔尾,一个月之
间奔驰千余里,越过辽水进入了燕国东长城地带的衍水河谷。奔驰月余,太子丹
人马个个枯瘦如柴疲惫异常,再也无法与秦军较量脚力了。这日进入一片山谷,
骑士们倒在草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太子丹欲哭无泪,长叹一声,拔出长剑搭
上了脖颈。此时,一个辽东将军哭喊着抱住了太子丹,夺下了长剑,哽咽着说出
了一条生路:向前十余里的衍水河谷,有一个秘密营地可以藏匿,秦军不可能找
到。这个秘密营地,是当年乐毅在辽东练兵时开辟的一片山岩洞窟,屯有大量粮
草干肉,后来也成了燕国辽东军的秘密驻屯地之一。
“既有此地,何不早言?”太子丹很是不解。
“燕王早有严令,辽东营地不得对任何人泄露。”
太子丹不说话了。这便是父王,对他这个儿子放权任事,却在任何时候都不
忘记严守兵权机密,纵然离国东去,也没有给他交代一处辽东路上的救命所在。
这一时刻,心灰意冷的太子丹突然明白:多年以来,自己对这个昏聩的父王太过
仁慈了,假若听从荆轲谋划早日宫变,何有今日燕国之绝境?心念及此,太子丹
陡然振作,立即下令马队进入秘密营地,并当即下令那位辽东将军做了燕国亚卿
——当年乐毅的最初官职。
“万岁——”
太子丹话音落点,这支气息奄奄的马队突然活跃了。拥立太子即位燕王,原
是这支九死一生的死士马队之希望所在。目下太子此举,其心意人人明白,如何
能不生出绝处逢生的欢呼。及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