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匠传奇 雕天下-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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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感到每天的空气是那样紧张,几乎没人与我说话,我孤苦零丁,没有方向,没有灵魂,感受不到生活的真正滋味。我认为,巫蛊固然可怕,但活着的人也同样可怕。您说对不对?我最怕见人,别人也怕见我。在许多人的心眼里,我依然是云南的一个琵琶鬼。后来,那个富贵人家把我辞退了,我在北京已无法生活下去,只好历尽千辛万苦,一路讨饭,才回到了云南。”
雕天下 二十(6)
白嫂停了一会儿,暗自流泪。高石美不知怎么安慰她,保持着罕见的沉默。白嫂继续说,她回到云南之后,本想一辈子不嫁人了。但一个女人生活在人们中间是很危险的,也是无法生活下去的。不久之后,她就被骗到了郑营,嫁给一个凶残无耻的老男人,名叫周朝龙。周朝龙就像一个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常常到外面烧杀、绑架,大肆破坏别人的美好生活。即使呆在家中,周朝龙依然一味制造恐怖气氛,让她提心吊胆,一刻不得安宁。白嫂说,她的每一天就像生活在地狱里。她宁可去死,也不愿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不久之后的一个黑夜,她就趁周朝龙不在家,搭乘一个男子的小船,逃到了异龙湖的对岸。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搭乘一个男子的小船吗?只因为那个男人的脸庞特别像您,身材也很匀称,而且浑身是劲。他也是个手艺人,打铁的。在周朝龙欺负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起你就会想起那个铁匠。更重要的是,那个铁匠也像你一样聪明善良,一见面就给人以好感。许多时候,我把他完全想象成你了。我吃够了苦头,我需要你,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支撑我。没想到这个铁匠也很爱我,但他惧怕周朝龙。我给他勇气,我说周朝龙有什么可怕的?他其实是个贼。但铁匠仍然不敢为我冒险,他答应暗中保护我,悄悄与我来往。但这种行为,无异于一个女人悄悄背叛了她的丈夫,躺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无异于把周朝龙的大丈夫气慨,一笔勾销,让他成为男人中的侏儒。周朝龙发现我们的行为后,不感到失去了我,他思考的是怎样洗雪我给他带来的耻辱。他想,只有报复了我这个下贱女人,才是他的前途。他从来敢作敢为,不怕死。冒险的事情,对他来说,最有吸引力。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他当过土匪,干过杀人越货的事情。他曾到曲江边抢过女人,玩弄之后,送给了他的猪朋狗友。以致郑营的男人和女人都惧怕他,把他视为恶魔。但在许多时候,有人当面赞美他,表示对他的敬畏。这反而抬高了他的身价,使他的威风一日胜过一日。我知道周朝龙的本质,我对他一点儿也不抱幻想。从我被骗进入周家那天开始,我就把他视为恶魔。我拼死不与他同房,咒骂他是‘二郎神’。但周朝龙不与我计较,放着我撒野。他也许在想,女人嘛!放着她胡闹几天,就会乖了。但他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我就‘飞’了,与一个漂亮的铁匠逃到了湖的那一边。于是,周朝龙赶到湖畔。在一群乌合之众的配合下,仅仅一天就抓到了我。当时,我正在与那个漂亮的铁匠逃到一个渔村讨口饭吃。我知道周朝龙来了,就带着那个漂亮铁匠从村口,分头逃跑。但我跑得不快,路又难走。所以,我很快就被周朝龙擒住。而那个漂亮的铁匠,远远地逃走了,从此音信渺茫。我这才知道,他是个懦夫,真正的懦夫。我对他也彻底绝望了。我无依无靠,既没父母亲,又无兄弟姐妹,也无家可归,要打要骂都是周朝龙的事。其他村民又无权干涉,有人在一旁偷偷擦眼泪。当天,周朝龙抢来一条木船,把我绑在船尾。他兴致勃勃地划着小船驶向南岸的郑营。但到了湖心,突然发生了一个插曲:我不想活了,我勇敢地跳入湖中。周朝龙对此无动于衷。他说:‘让你跳吧,还有一根长绳拴着你呢。’我像一条上钩的大鱼,被周朝龙牵引着绳子,慢慢拉近了小船。周朝龙将计就计,把我的头发辫子,拴在船尾上,让我肚皮朝天,嘴唇刚刚露出水面,身子漂在水上。他则划着小船,悠哉乐哉地望着远处的村庄和小山,却不望一眼被水呛得死去活来的我。我知道。他在咬牙切齿地报复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人。他要让我知道周家的厉害。他迫切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那个精彩场面。他甚至想把我呛死,然后顺便抛在湖中。小船靠岸了。许多人都看到了那个场面,都被那个场面震撼了。当时,我已闭上了眼睛,衣服紧紧贴在大肚子上,脚上的绣花鞋已不知去向,露出一双像死人一般的白足。但我并没有死亡。到了深夜,我神奇地复活了。那时,我下决心,一定要报复这个男人。否则,总有一天,我将被他折磨而死。时间不长,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吧,机会就来了,他在外面喝酒,喝得烂醉,深夜才疯疯癫癫地回来。他说他发现了那个与我私通的漂亮铁匠的下落了,好像是在一个药店里当小伙计,改天他将派人去杀了他。接着,他像死猪一般地躺在床上,叫嚷着要吸洋烟(鸦片)。我趁他糊里糊涂的时候,从罐里取出一大团洋烟,揉成一些小汤圆,塞一个在他嘴里,再灌他一口酒。直至让他把那些洋烟全部吃完。过后一想,那些洋烟足可以毒死两头牛。果然,他沉沉地睡了一觉,规规矩矩地死了。”
雕天下 二十(7)
高石美摸着自己瘦削的脸颊和上颔卷曲的胡子说:“白嫂,你编故事骗我吧?我以前只听你说过,你丈夫周朝龙是病死的。怎么没听你讲过与苏合林的悲惨故事,你真是玉腊?安邺说,你在北京过着幸福的生活,怎么能有那么多苦难的经历呢?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吧?”
“当年,我怎么能与你讲述这些故事呢?即使到今天,我也只在忏悔的时候和现在对你说说而已。我的故事太多了,怎么讲得完呢?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当年的一切经历,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对你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切往事都涌上了心头。”
坟场一片寂静,时间似乎凝固。在这种时空里,好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后来呢?”高石美问,“你不是又生了一个孩子吗?就是那个傻儿吧?”
“是的,我生了一个儿子。那是在周朝龙死了八九个月之后生下的。当时我并不知道是谁的种,反正不是周朝龙的就是那个漂亮铁匠的。儿子两岁时,越长越像那个漂亮铁匠。我心中虽然透出一丝不安,但我很高兴,常常笑眯眯地望着儿子,感觉就像在做梦。后来,我发现这个儿子的大脑很不正常,一直到5岁才会说话,是个傻儿。邻居们都叫他憨包儿子。”
“那后来呢?”高石美又问。
“后来,我带着憨包儿子,以养鸭为生。那时,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虚构和想象以后的生活。我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意识:把憨包儿子扶养成人,那是我唯一的希望。但是,周朝龙的4个胞兄胞弟,硬是要把我的这个意识抹去。他们要让我尽快改嫁,远远地离开周家。一天中午,我的住处被周家的58个男人包围。他们下决心,要用武力把我撵出周家大门。因为,我的存在,对于周家来说是个祸患,不仅侵占了他们周家的房产,而且由于我是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必定会招来更大的是非。我对此并不瑟缩。我突然想到周朝龙有一支五响枪和十几发子弹。于是,我在房里,发疯似地翻箱倒柜,终于寻找到了那件救命的宝贝。我握手枪,艰难地爬上屋顶,骑在屋脊上,两只脚有力地蹬着瓦棱,一手握着五响枪,一手指着那群男人,不说一句话。那群男人见我手中有枪,感到形势不妙,就纷纷逃散了。从此,没人再敢提撵我的话题。后来,村中的小流氓飞小四知道我有一支枪,就打坏注意,想把它偷走。他常常在夜里潜入我家,被我发现后,狼狈逃走了。村里的人还以为他图谋不轨,欺辱寡妇,打我的坏注意。其实,飞小四是冲着那支枪而来的。为此,我不得不把那支枪东挪西藏,但最终还是被他偷走了。有了枪,飞小四更加神气了。再后来,我看见你来到了郑营,但你已认不出我。也许我和你的缘分还没了结,你竟然爱吃我的腌鸭蛋,我就把最大最好的留给你,你也经常帮助我。那时,飞小四对你是又恨又怕,因为你帮我做了一架神奇的纺车,雕刻了两只木狗。飞小四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两样东西。听说,他小时候到山里捣过一个黑蜂窝,被黑蜂蜇得乱滚乱爬,全身肿痛,死也不得,活也不行。所以,他以后一听到纺车嘤嘤嗡嗡的叫声,就以为黑蜂来了。他害怕见到纺车,他对纺车恨之入骨。他还害怕你的木狗,因为你雕刻的木狗像狼。”
高石美哈哈大笑。但他的内心却经受着折磨,他从未听过这么多真实的故事,他很想专心听白嫂的讲述,但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像还在想着别的事情。因为白嫂所讲的故事一个串着一个,像圆圈一样套着他,而他还想着圆圈之外的那些让他怅然若失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问道:“飞小四后来不是去当土匪了吗?”
“是啊,你记不得了?他成了一个小土匪,还带人来抢我呢!”
“你很勇敢,不怕死。”高石美说。
“因为我想见你。不过,一切都结束了。还提它干吗?我是个有罪的人,一个遭到报应的瞎子,一切都只能是非份之想。”
雕天下 二十(8)
故事似乎再也讲不下去了。白嫂抬头“望”着天空说:“我刚才看天还是黑的,现在怎么突然大亮了?”
高石美也抬头望天,“你说错了,白嫂!不,玉腊,你恰恰说反了。现在,天快黑了,你面对的方向已一片漆黑,只有西边好像还飘着一朵彩霞。”
“不,我看到了山,还有在微风中颤动的树叶。透过树叶,是一条泛着白光的山路。你走吧!我的故事讲完了。你沿着那条山路走下去。”
“可是,我并不知道那条山路通向什么地方?”高石美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只要走下去就知道了。你快走吧,我不留你,你是圣徒,你是神雕,你属于远方,属于别人。”
“可是,我现在不想走了,我想留下来再陪你一会儿。”
白嫂命令似地说:“不行,你快走!不然天一黑,你就什么也望不见了。”
高石美只好继续朝前走。山路上仿佛刚刚走过了一支大队人马,尘土飞扬,落叶翻卷。高石美心里空空荡荡,不知是啥滋味。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终于认识了那个像迷一样的女人。他回头一看,白嫂,不,玉腊的身影已变成一个黑点,正在向那个黑气迷漫的教堂慢慢移动。
雕天下 二十一(1)
飞雁向往蓝天,
马鹿向往山岗,
白象向往密林,
蝴猴向往流泉,
徒弟掂挂师傅,
儿女思念爹娘。
只要双腿还在我身上,
我就会把亲人寻找。
——云南民歌
李梆、李歪嘴、王聋子在临安城一带,为几户商贾富豪建造了几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私家花园。他们因此有了钱,日子越过越好。头上戴的是法国草帽、身上穿的是西装、脚上套的是美国拖鞋,吃的是洋饼干,喝的是牛奶和咖啡。李歪嘴、王聋子还在临安城买田买地、建房盖屋,娶了老婆,安了家。他们不想回西宗县了。
李梆则一直没娶老婆,也不购置家产。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他茫然地望着高石美过去送给他的一把把刀凿,心里顿时产生一股沁人的凉意。那一切,对他来说都有一种召唤的意味,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奇妙的往事,想起自己的师傅高石美。二十几年了,他们师徒俩失去了联系,音讯全无。而那些往事却日渐清晰,一次又一次驻足他的心里,触动他的心弦。他感到亲切而甜蜜的痛楚,他在梦中一次次回到高师傅的身边,一次次回到明朗的新林村。他高思念师傅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给别人讲他们师徒俩的故事。因为听的次数多了,李歪嘴、王聋子对那些故事已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热情,他们的脸上因为日子过得舒心而常常呈现出一副病态的神气。李梆一见到他们那副模样,就莫名其妙地教训他们,对他们发火。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嫉妒他们。李梆很孤独,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他也不去刻意幻想什么,他只是期待,期待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应该如期发生而又没有发生。这种神秘而恼人的模糊感觉使他的每一天都不得安宁。
日子依然平静、阴晦地流动着。李梆苍老了许多,脊背也驼了。他意识到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