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啸西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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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之时,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丁同跨下一匹健马,纵马向西北方冲去。他是晋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镖师,武功虽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精明干练,实是吕粱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驰出二十馀里,众同伴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纵马上了一个沙丘,向前望去,只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著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见到这一大块绿洲,心中当真说不出的喜欢:「这大片绿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没有人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的将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然间精神百倍,不等丁同提缰催逼,泼剌剌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馀里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一片绿洲,望不到边际,遍野都是牛羊。极西处搭著一个个帐蓬,密密层层的竟有六七百个。
丁同见到这等声势,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所见到的帐蓬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
瞧那帐蓬式样,显是哈萨克族人。
哈萨克人载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就长於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一百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疆。」丁同曾听见过这句话,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可得小心在意。」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另另的有一座草棚。这棚屋土墙草顶,形式宛如内地汉人的砖屋,只是甚为简陋。丁同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於是纵马往小屋走去。他跨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然见到满地青草,走一步,吃两口,行得极是缓慢。
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小屋。丁同一斜眼,只见小屋之後系著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鬣,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桶中抽初一柄锋利的短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後面,正想探头从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似是发觉了他。
丁同心中怒骂:「畜生!」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去时,那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丁同的鼻子刚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皱纹,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惊,双足一点,倒纵出去,喝道:「是谁?」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却是汉语。
丁同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丁名同,无意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汉姓计。」丁同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大沙漠中遇到乡亲,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口茶喝。」计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来?」丁同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哼了一声,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视。丁同给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门,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转身绕到门前,走了进去。小屋中陈设简陋,但桌椅整洁,打扫得乾乾净净。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只见後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中捧著一碗茶。两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寻之人,他见到白马後,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中,但斗然间见到,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马闻到水草气息,冲风冒沙,奔到了这绿草原上。计老人见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惜之心,问她何以到这大漠来,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远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来干什麽,她却说不上来了。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三,白马李三,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怎地到回疆来啦?」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让她睡了。老人心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恶人。」计老人抚摸著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不知结下了什麽仇家,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丁同侧目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的,身材甚是高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极,寻思:「这糟老头子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下子打晕,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突然将手掌放在右耳旁边,做倾听之状,说道:「有人来了。」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第二章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但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到来,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那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锺,身手可著实敏捷,丁同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甚是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以刺入计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槌,槌中了丁同的心口,这一槌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著伸手去握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著桌子,身子幌了几幌,颤巍巍走向内室,拍的一声,关上了板门。李文秀见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著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麽?」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麽忽下毒手?」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麽?」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的如何。
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声道:「你罗唆什麽?」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微一沈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蓬之中,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是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是不是?」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唉,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将他乘坐的坐骑也宰了,没留下丝毫痕迹,然後坐在大门口,拿著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洲之中,大肆掳掠。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是先绝无防备,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危害牛羊的狼群,在帐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著的仇恨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佩剑悬在霍元龙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之中。
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当即组织了队伍,去找这批汉人强盗复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哈萨克人提起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麽恶人这麽多?谁都来欺侮我?」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沿上坐著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著她,目光中爱怜横溢,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子,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好好的照料你。」李文秀哭著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这一脚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麽谁都来欺侮我?我又没做坏事?」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人。」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著她喝下了,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叫做苏鲁克。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著圆圆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麽?」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一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李文秀怔怔的听著,她本来也没怎麽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这时忽然想起,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著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计老人说的,为什麽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凉,便像一个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著,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有人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後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