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与秦王朝-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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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军官,最在乎的自然是部下士兵的战斗力。然而政治家首先考虑的却并不是军队的战斗力,而是军队听谁的话,归谁指挥。
李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虽说自己也是军职在身,但无论怎么轮,也轮不到他来作将军。况且,带兵打仗、冲锋陷阵也不是他的本行。但是,军队的问题他却又不能不关心。可以预见的是,眼前这些前来致哀的大小官员将领,一待葬礼结束,便会马上化悲痛为力量,为军权展开一场剧烈的争夺。
蒙骜死得很突然,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也出乎李斯的预料。所以,当李斯趴在蒙骜的灵柩前大哭:蒙骜将军,你怎么说死就死了之时,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李斯揉了揉太阳穴,决定暂且不去想军权归属的问题。而就在这时,在灵堂角落里的两个少年吸引了他的注意。
李斯见那两个少年,长者约十五,幼者约十三,皆身披重孝,当是蒙氏子弟无疑。寻人一问,原来乃是蒙骜之孙,蒙武之子。为兄者名为蒙恬,为弟者名为蒙毅。李斯向蒙恬蒙毅走去,蒙恬蒙毅急忙叩拜行礼。李斯受礼,再一一搀起。
李斯打量着兄弟二人,但见二人虽是小小年纪,却已是风神俊逸,仪表卓然。举手投足间,气度大是不凡。李斯心里暗叹:此二子,日后必是秦国栋梁之材。有道为将者三世必败,以其杀伐太多,其后受其不祥也。今观蒙恬蒙毅二人,方知此言大谬。
李斯有些气馁地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和蒙家二兄弟比起来,李由李瞻实在相差甚远。在这一点上,李斯很是客观。不过作为父亲,他对儿子的不成器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有十一年不在儿子们的身边。且不论天分,单说李由李瞻困在上蔡那种小地方,环境不好,教育水平又不高,和蒙家二兄弟比,早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李斯又想,即便我千辛万苦地作上相国,成为除了秦王之外,整个秦国最有权势的人,然而如果子孙无能,不能将这得来不易的权势传承下去,而是拱手任人夺去,则我的奋斗又有何意义?说不得,到头终究只能是一场空而已。
蒙恬蒙毅有如两块瑰宝,让李斯眼前一亮,却又让李斯不免抑郁。我若是有蒙恬蒙毅这样的儿子该有多好,老天未免对他蒙家也实在太慷慨了些。李斯此时失落的表情,正好和葬礼所要求的气氛极为相宜。
第八十七章 天兆再次降临
且说蒙骜下葬,三军感伤。遥想蒙骜当年,铁骑金甲,征伐天下,一战倾人城,再战倾人国,雄图武功,纵横睥睨,恨六国之羸弱,以九州为渺小。而今阖然长逝,与世永辞,方知躬眇躯微,所据仅片席地而已。人归尘,功入土。逐胜于人间,永没于黄泉。陆机《吊魏武帝文》云:“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千古英雄,宁无同悲?
与此同时,唯一一支在外征战的秦国大军,也正向咸阳急速回奔。这支大军,由桓齮率领,本在攻打龙、孤、庆都三城,指日可下,突闻蒙骜死讯,又奉吕不韦之召,虽心有不甘,也不得不火线撤退。还军途中,顺手攻汲,聊为泄愤。大军一入函谷关,尘烟未散,关门便迅即紧闭,不与六国通消息。
蒙骜之死,早有细作通报于六国。今又见函谷关紧闭,六国使节,恕不接待。六国皆是狐疑不安,心神不宁。老虎不吃人,绝不会是突发善心,要么是腹泻,要么是牙疼。可想而知,此时的秦国政坛,必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秦国这么一紧张,六国也跟着紧张,他们可没有心情看戏。隔岸观火,不仅需要眼力,更需要实力。
秦国这次闭关锁国,颇有些开封闭式会议的意思。会议不开完,不拿出个结果来,里面的就别想出去,外面的也休想进来。
关于继承蒙骜的人选,嬴政一直没有表态。李斯也猜测不透嬴政的心思,只觉其日渐阴沉,恍惚的神情,折射出他内心艰苦的思考和剧烈的冲突。此后的三十年里,李斯再也没有见过嬴政如此紧张过。即使是后来嫪毐举兵造反,欲取嬴政性命之时,嬴政也是谈笑自如,色不少改。
李斯倒有些可怜起嬴政来了。他才只有二十岁,正是挥霍青春的年华,却不得不以双肩扛起帝国的重任。黄帝曰:上下一日百战。嬴政方弱冠之年,就要和年龄比他大上几十岁的奸猾老臣们斗心计,比手段。虽然说,年轻没有失败,可对嬴政来说,政治不是体育,可以按年龄大小分级别进行比赛。年轻不是他的借口,他不能失败,也不敢失败。
嬴政明明是沉默的君王,奈何吕不韦和嫪毐偏要当他是沉默的羔羊。王绾事件并没有引起他们足够的警醒。吕不韦和嫪毐置嬴政于不顾,就军权的归属展开了新一轮的争夺。郎中令可让,军权万不可让。吕不韦首推蒙武,备选桓齮。嫪毐首推内史肆,备选卫尉竭。论起为将作战的水平,自然是蒙武和桓齮二人更堪大任,但嫪毐的逻辑是:我说谁行,谁才行。嫪毐以为,内史肆和卫尉竭是行的,蒙武和桓齮是不行的。而嫪毐的逻辑,也就是太后的逻辑。吕不韦占理,嫪毐占势,两相僵持,皆是不肯退让。军方则擦亮刀枪,观望彷徨。
李斯自知,吕不韦和嫪毐已呈水火之势,又是在死争政治生命中不可放弃之军权,即便自己能舌灿莲花,怕也不能说服二人。而让李斯不解的是,嬴政也根本没有让他去做说客的意思。李斯不禁纳闷:莫非嬴政早已智珠在握,抑或是嬴政寄望于天,坐等奇迹出现?
秦国上下,空气令人窒息,危机一触即发。而就在这样的微妙时刻,连老天也忍不住要前来凑趣添乱。
彗星,又见彗星。
这次的彗星,高悬西方的天际,长达十六昼夜,这才光芒消灭。对此异常天相,占卦者不敢明言,只能含糊其词地解道:恐非吉兆。占卦者虽未明言,而其意却已昭然。参照蒙骜的案例,这回的彗星又将夺走谁的生命?这次的彗星,远比蒙骜那次来得更大更亮,也更持久。莫非,这个注定要因彗星而死的人,竟能比蒙骜更加显赫,更加尊贵?
第八十八章 几被遗忘的女人
秋风又起,凛冽萧条,春叶夏花,催败零落。有老鸦凄鸣,为不能护巢。巢为风倾,自树梢跌落,蛋破雏亡。
咸阳恒贞宫内,焚香袅绕,一妇人平躺于榻,双目空洞。她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多年前,她有一个名字,叫作夏姬。如今,夏姬已湮灭于岁月的长河,她作为夏太后却还在活着。曾经,她只是孝文王众多妃子中的一个,并不受宠。还好,她生了一个儿子,异人。吕不韦将异人扶植为秦王之后,她于是尊为夏太后,被高高在上地供着。
夏太后是忽然得了急病的,延医而曰不可治。此时的夏太后,已到了弥留之际。她明白了,自己就是那个要被彗星夺去生命的人。她并不恐慌,反而感到解脱,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试图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她是那么的年轻,虽然称不上绝代佳人,但面貌也还是颇为秀丽的。然而,后宫中美丽的女子何其之多,她就像隐藏在森林中的一片树叶,根本不能得到孝文王的注意。那不多几次的临幸,成了她一生中最为珍藏的记忆。当她在灯下独自神伤,为自己的命运而流泪之时,可曾有人给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哪怕轻微的一瞥?
在她最美丽的时分,她却从没有被爱过。在她最值得被爱的时候,她却只能孤灯相伴,夜夜空眠。她那短暂的容颜,在无尽的等待中轻易耗尽。如今,她的眸子已然昏暗,皱纹爬满脸庞,身体干瘦僵硬,再也不复当年的圆润和弹性。铜镜窃取了她的美丽,永不归还。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发臭了,她憎恨自己,嫌弃自己。
夏太后缓慢地转动眼睛,慈爱地望着跪在榻前的几个少年。秦王嬴政,长安君成蟜等等,长幼参差。他们都是她的孙子,他们身上延续着她的血脉。其中长安君成蟜,年十七,最为夏太后疼爱。反而是嬴政,和她这个奶奶十分生份,嬴政回到咸阳,已是九岁,沉默寡言,和谁也不亲不爱。如果不是她突然患上重病,嬴政是不会在恒贞宫内出现的。感情需要从小培养,成蟜就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让她在人生的暮年,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夏太后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去,别无牵挂,只有成蟜这孩子,却让她很是放心不下。没有了她的庇护,他会不会受到伤害?
第八十九章 祖孙情深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提出过一个独创的概念:偶合家庭。这样的家庭,建立在偶然的基础之上,缺乏精神纽带和共同价值,家庭成员间关系淡漠,离心离德,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兄,弟不弟,偶合家庭的最终结局,必然是分崩离析。而每当社会发生大动荡大不安时,偶合家庭便会大量兴起,并酿出无数悲剧。
对帝王之家来说,或许也可以如法炮制,给以一个定义:豪猪家庭。
在寒冷的冬日,豪猪为了取暖而挤作一团,然而,当挤得太近,它们身上的刺把彼此刺痛之时,又会立即散开。散开之后,为了取暖而再次靠近。如是反复,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既可以彼此取暖,又不至于互相扎伤。跪在夏太后榻前的嬴政兄弟,就像冬日的一群豪猪,既需要团结起来,共同保护祖先传下来的江山,与此同时,却又不得不互相提防,嬴政怕兄弟们夺位,兄弟们怕嬴政谋杀。
夏太后已听说过太多兄弟相残的故事,她担心这样的悲剧在自己的孙子中间重演。但是她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嘱托道:“汝等兄弟,血脉相连,当相敬相爱,相扶相助,共卫秦室,期诸久远。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汝等一言一行,祖宗皆看在眼中。祖宗创业匪易,今传社稷予汝等,汝等必当战战兢兢,时刻自励,惟恐有负祖宗所托。倘汝等兄弟相残,亲痛而仇快,危及秦室,则愿汝等尸骨弃诸荒野,沦为髭狗之食,永不得归葬祖陵。我将去也,汝等若惜我怜我,即在此处盟誓,以慰我心。”
嬴政兄弟闻言涕下,相拥而泣,发誓永守今日之约。夏太后面容和缓了许多,精神也随之好转。她的目光停在她最爱的成蟜身上。成蟜的母亲早死,她就成了成蟜唯一的守护神。然而,她不能永远保护他,她走了,成蟜就要开始自己保护自己了。她不担心嬴政为难成蟜,她担心的是太后将对成蟜不利。太后当权,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嬴政,必然要清除所有能对嬴政王位构成威胁的人,成蟜说不定就会因此而遭到太后的毒手。
如果成蟜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也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在夏太后看来,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军队掌握在自己手里。当嬴政向她建议由成蟜来继承蒙骜留下的将军之位时,正好和她不谋而合。她心里也大为欣慰,还是嬴政这孩子有情有意,知道提携和爱护他弟弟。
夏太后要趁自己还有最后一口气,让成蟜作上将军。她现在需要对付的,是嫪毐和吕不韦。成蟜要作上将军,还需要他们二人的默许。至于把军权交给成蟜这样一个十七岁的毛孩子,是对他好,还是害了他,她不知道,她也懒得去想。她能作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夏太后看着嬴政,问道:“三公九卿都来了吗?”
嬴政答道:“皆在宫外候着。不敢擅入。”
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在后宫淫乱,并育有二子。奸情败露,昭王虽杀义渠戎王于甘泉,仍不免传为国际笑柄。此后,秦国后宫便定下规矩:欲入后宫,必先自宫。三公九卿自然不愿自宫,是以只能在宫外侯着。
夏太后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消失。然而祖宗的规矩,又怎能轻废。夏太后不能再等下去,她厉声道:“他们不能进来见我,那就把我抬出去见他们。”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生都默默无闻的夏太后,忽然展现出了强人的光辉。她要利用她在人世间所存不多的光阴,将自己的存在价值发挥到极致。
第九十章 突如其来的一问
咸阳恒贞宫外,附近的街道早已完全封锁,人车均不得通行。时在正午,宫门之外,冠盖云集。秦国的三公九卿悉数到齐,在此守候。嫪毐和吕不韦赫然也在。他们皆是接到了夏太后的病危通知,特来望安。李斯官拜客卿,级别刚好够,也得以厕身其间。他们从一大清早便已在此等待。三个时辰过去了,宫门一直紧闭,是留是散,连个说法也没有。在高墙之内的恒贞宫内,究竟有什么事在发生着,夏太后又是死是活?他们只能猜测,却无处求证。
所谓等待,就表明命运不能由自己掌握。对狂傲自大的人来说,这是怎样的煎熬和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