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门客的自我修养-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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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姜根本也没怎么注意听,她正在厅中四下搜寻,怎么没见到公西吾呢?
“那么,就请诸位就此事畅所欲言吧。”
田单说到这里,易姜才回神,前排已经有个士子站了起来,大声道:“安平君此言差矣,齐国与赵国早有约定,只要送质子入齐便发兵援助退秦,如今又何须再拿出来讨论呢?”
田单道:“兴兵原本就是大事,讨论清楚利害是应该的。”
易姜一愣,原来要讨论的居然是齐国要不要发兵?难道齐国要反悔不成?
那士子听了田单的话连连摇头:“立国不可无信,否则要叫天下耻笑啊。”
田单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动摇,招手叫侍从近前耳语了几句。
侍从转身去了屏风后面,不多时出来,交给田单一片竹简。
田单扫了一眼竹简,像是有了底气,再开口中气十足:“说到立国无信,赵国当为第一啊。前几年赵国口口声声说要用焦、黎、牛狐三地换回被秦国攻占的蔺、祁、离石。然而秦国交付三地后,赵国却失了信,由此还引出了秦赵一场大战。你们儒家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赵国失信在前,算不算失道呢?我齐国不愿相助也是常情吧?”
“这……”那士子讪讪坐了下去。
对面一个白发老者站起身道:“余认为,水能生木,木多水缩,强水得木,方泄其势。齐国属水,赵国属木,而秦国属火。赵国被秦压制实乃火多木焚,如今唯有依附齐国克秦,方应五行之道。安平君何不顺应轨迹,一助赵国,也可得守信美名?”
田单点头:“阴阳家学说果然暗藏玄妙,令人耳目一新。”
然而侍从又从屏风后取了根竹简出来交到他手中,他的话立即就变了:“天下诸国分立,而先生只有五行,那么下次其他国家再战,又该是如何属性呢?”
白发老者微笑摇头,仿佛感叹夏虫不可语冰。“也罢,安平君不信此道,自然难得精髓。”
这时有人起立道:“赵国王太后乃齐王胞妹,系出齐国宗室。齐赵姻亲之国,要求人质已经不妥,如今又岂能坐视不理呢?”
易姜抬眼去看侍从,果然他又去屏风后取了根竹简交给了田单。
田单扫了一眼道:“山东各国多年来互通婚姻,说来都有关系,然而齐国还不是吞并了宋国?燕国与赵国亦同为姻亲之国,燕又可曾助赵?如今大争之世,谈何姻亲宗室呢?”
“学生以为……”又有士子站了起来。
易姜看着一个个人站起来,又一个个被田单驳斥回去,注意力全集中在那来回穿梭的侍从身上。
驳斥众人的不是田单,而是屏风后面的人。
终于四下寂静,不是大家都没话说了,也许是觉得没必要说了。
一国相国公然在天下士子聚集之地无视国之诚信,那就是铁了心要背信弃义了。
其实从易姜角度而言,不管别人怎么决定,对她都没什么影响,千百年后这些都不复存在了。但对桓泽而言,她现在是赵国的门客,理应为赵国服务。
“我听说今日学宫来了鬼谷派门人,不知可否一谈见解呢?”
易姜抬头,发现田单的目光正在四下搜寻,周围的士子也纷纷扭头寻找着。这下她就可以确定屏风后面的是谁了。
除了公西吾,谁还会特地把她揪出来?她问过裴渊,上卿是个很高的官位,现在看来,拿了上卿位子的公西吾还能左右相国田单。
易姜捏了捏手心,豁出去一般站起身来:“桓泽认为,齐国必须相助赵国。”
田单的视线远远投过来,上下打量着她,遮掩不住诧异,也不知是对她的人还是话:“田单愿闻其详。”
易姜大脑快速运转,尽量搜刮语言:“秦国虎狼之心,天下皆知,此番攻打赵国并非为了什么寻仇,而是他试探六国的一步棋。一旦赵国孤立无援,那么秦国便打通了入关的第一步,接下来几国也无一幸免。倘若齐赵如燕赵一般貌合神离,恰恰是中了秦国的下怀。所以此番出兵并非救赵,而是救齐,更甚至,是救了秦国以外的所有国家和百姓。”
田单眼神闪烁,似乎有些震惊。
易姜一个“过来人”,不管怎么看,都是站在已知秦国必定要一统天下的角度,但忽略了眼前这些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点。至少在田单眼里,一直以为秦国只是想做一方霸主,毕竟争霸才是此时的主流。
他依旧朝那侍从使眼色,后者又去屏风后取了根竹简出来。
易姜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恨不得凑上前去看一眼那竹简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
田单看完将竹简纳入袖中,抬头笑了笑:“先生大才,远观天下,田单受教,即日便点兵援赵,决不食言。”
虽然还把自己当做局外人,但易姜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很有成就感。她朝屏风后望去,纱幔轻拂,人影微动,只露出离去时的一截衣摆。
这算不算是她赢了?公西吾会这么容易让她赢?易姜想着他那句“可不是白给的”,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出稷下学宫时,易姜是一路突围出来的。因为士子们实在太有求知欲了,一旦见到有谁见解出众,都争着抢着要来与之畅谈讨教。
依旧是公西吾安排的车马送她回去的,易姜从车中取出那份竹简徐徐展开,陈香袅袅,和公西吾身上的味道差不多,看来这本书都被他给摸烂了。
她原本只是无聊想打发个时间,结果发现竹简上有许多地方都有朱笔批注,不禁仔细看了下去。
蝇头小字,端正优雅,恰如公西吾其人。易姜脑补了一下他伏案认真研读的场景,定然是一幅叫人心动的画面。也难怪桓泽会对他起心思,就凭他那张脸,朝夕相处那么久,不起心思也不正常啊。
回到质子府时恰好掌灯,易姜捶着酸麻的小腿下了车,进门却见大家都站在院子里,笑了笑道:“我回来也不算晚,不用等我的。”
聃亏道:“我是在等姑娘,其他人却是在等长安君。”
裴渊忙道:“不不,我也在等先生,主公要等,先生也是要等的。”
易姜莫名其妙:“主公去哪儿了?”
裴渊叹息:“听说齐国不肯发兵援赵,主公去求见齐王了。”
正说着,赵重骄回来了,高冠深衣,分外庄重。进门一看到易姜,他就笑了,甚至还抬手见了个礼:“听说先生今日说服了齐相发兵,重骄感激不尽啊。”
易姜见他笑得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奸诈,才不相信他是真心的呢。“我这不是怕主公再说我不帮您办事嘛。”
赵重骄笑意更深:“哪里,以后只怕整个质子府都要仰仗先生才能存活呢。”
啧,这个乱开嘲讽的小气鬼。易姜下巴微抬,负手而立:“主公不必担心,桓泽不会恃才傲物,还会认你这个主公的。”
“哼!”赵重骄不演了,一甩袖子就气冲冲地要走。
易姜盯着他的背影,不忘火上浇油:“主公今日着装不错,以后继续努力啊。”
赵重骄步子一停,咬牙切齿地转头,那边易姜早溜了,只剩下聃亏和裴渊。那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嗯,是不错,不错。”
☆、修养十一
田单果然依言出兵,并且亲自领军,连夜赶赴赵国。
这之后质子府却不怎么平静,接二连三地有人来登门拜访。赵重骄现身了几次,但一问,人家拜访的都是桓泽先生。他脸上无光,干脆甩袖不再过问,好几天都没怎么露脸。
易姜将所有来客都推拒了,心里有点慌,会造成现在这样都拜稷下学宫那一番言论所赐,老话说枪打出头鸟,现在她的风头好像比之前更盛了。
不知不觉夏天就到了。易姜住的院落很小,开门没几步就是郁郁葱葱的花草。阳光和花香弥漫,一屋子都是情调。
临淄的气候也很舒适,午后会吹来北面的山风,她觉得这时候最惬意,这几天每到此时就倚在窗边读公西吾给自己的竹简。
说来也怪,都是天下大势的见解,有些太过深奥是很难看懂的,但公西吾的注解总能恰到好处的出现,让她继续顺畅的阅读下去。易姜忍不住想,如果让他去做老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真是太了解学生的需求了。
想到公西吾在现代穿着白衬衫教书的场景不禁莞尔,忽闻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摆正脸色,就见一袭水青薄衫的裴渊走到了门前。
“先生,可有时间?”
易姜将竹简收起,坐正身子:“有啊,怎么了?”
裴渊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先生最近不太想见人,但我有个旧友一心想要见您,不知先生可愿一见?”
易姜当然不乐意,但裴渊难得有求于自己,现在自己能坐着看书也多亏了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点点头道:“那好吧。”
裴渊道谢离去,易姜赶紧起身整理好衣裳,又收拾了一下桌案,在席上正襟危坐。
不一会儿裴渊就回来了,“先生慢谈,我就不打扰了。”他侧身示意后面的人进门,自己转身走了。
易姜盯着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绿衣,袖口紧收,腰身紧束,像是胡服。来人白净秀气,身材纤瘦,个头也不高,不过因为穿着,显得很精神。
“在下少鸠,桓泽先生有礼。”
易姜听见声音才知道这是个姑娘,又惊喜又意外,这感觉就像自己被丢在荒岛,茫然之间发现身边居然有个同伴一样令人振奋。拜那个异装癖所赐,她都快分不出男女了。
“少鸠姑娘从何处而来?”易姜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简直有点自来熟了。
少鸠在她对面跪坐下来,笑道:“少鸠是墨家弟子,与裴渊是同乡,月前自魏国大梁而来。别人都说先生自视甚高,不肯见人,我看先生倒是挺好相处。”
易姜干笑一下,替她温了盏茶递过去:“少鸠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少鸠端茶饮了一口,皱着眉头吐吐舌头:“先生煮茶的功夫不行啊,还好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喝茶。”
易姜一点不生气,反而很喜欢她这心直口快的性格,这种人大多没有坏心眼。
少鸠放下茶盏,再抬眼,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当日先生于稷下学宫出言劝说安平君时,少鸠也在场。今日来此,与其他士子一样,是想问问先生,为何一口认定秦国意在天下,而非霸业?”
原来那些人登门求见是要问这个?易姜有些好笑,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是这么想的?”
少鸠生了双丹凤眼,眼角微挑,娇俏可爱,但语气渐冷:“当然不是。”
“……”易姜奇怪,再三品味她的话和语气,恍然大悟。她知道秦国的意图是因为看的是过去时,眼下的人们是进行时,怎么会清楚秦国的意图,难道秦国会昭告天下说我要一统全中国吗?
她狠狠揪了一下自己小腿,真是欠考虑,难怪当时田单神情那么震惊,她那天的话就说是道破天机也不为过啊。
少鸠忽然凑过来紧盯着她:“先生认为,公西吾为何会采纳您这观点?”
“因为……”
“因为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少鸠径自补充完她的话,神情睥睨:“公西吾此人一向将秦国视为齐国最大敌人,但未免太过武断。”
这明明是有远见好吧?易姜在心里吐槽。
少鸠又道:“此人也是狡诈,自己不说,偏偏要借先生的口说出来。”看起来她对公西吾颇多不满。
“妄下论断,便如毁人清誉,先生当日一番话等于将秦国推入了不义之地,秦国岂会善罢甘休?”少鸠摇头叹息:“想想还在逃亡的魏齐吧,他引起了如今的秦赵之战,你们鬼谷派的论断只怕以后也会祸及百姓。”
易姜讪笑:“姑娘未免多虑了。”
少鸠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脸上又有了笑容:“罢了,少鸠言尽于此,先生回头就忘了吧。过几日淄水河岸会有庆典,少鸠提前邀请,望先生务必赏光同游。”
易姜还在想着她说的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少鸠人是出去了,可院中还有她的声音。易姜收回思绪,出门一看,原来她在跟裴渊说话。
“平常叫你随我一同出游从未见你答应过,这次不叫你,你倒非要跟去!”
裴渊一边跟在她身后一边道:“与你一起出游有什么意思,与桓泽先生同游可是能学到许多东西的。”
“你……”少鸠脚下一停,愤愤瞪了他一眼,“反正不带你去!”她跑远几步,想想又回头骂了一句:“呆子!”
易姜倚在廊边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吹声口哨才好。
听说齐王病得很重,现在国家大事都由君王后一人决断,整个国家都挺愁云惨淡的,居然会忽然搞什么庆典,也是奇怪。
少鸠走后下了两天的雨,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