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忘了忘记你-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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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说:“走,吃饭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搂着她的脖子往酒店外面走去。
她默默无言,跟随着他,心中忽地想起那枚戒指,只觉得它生硬锐利,隔在他们中间相当麻烦。她想问他是否看到戒指,又难以启齿;想作解释,又觉得他情绪毫无异样,甚至比以往更欢快开朗、自信霸道。她有何必要特意澄清说明?他定会哈哈一笑,笑她多虑。
她发现白天的他和夜晚的他完全不同。夜晚的他是严肃的、认真的、深情的、多愁善感的,而白天的他更像个叱咤江湖的高手,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把真实的自我与情感藏得严严实实,得心应手地投入到现实的游戏中去。
他领她去体育场边上的“新农村”餐馆。餐馆中午生意很好,有人在台上唱苏州评弹。他脱了西装坐下,松了松领带,很快点了一桌菜,还叫人热了一壶酒。室内空调打得冷,他又为她要来一条披肩。
她看着他利落潇洒的样子,目光恳切。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
他却笑道:“难得还有你这样不嫌弃简餐的小姑娘,也算是我的荣幸。”他又是一副没正形的样子,偷换了约会的概念。
“听着,郑祉明!我宣布,我们从今天起,成为男女朋友!”她举起自己的酒杯。
他还是笑,和她碰了一下杯,不接她的话,却喝下了酒。
放下酒杯,他说:“我下午就走了。”
“我知道。”
他又说:“据说异地恋不靠谱。”
“那是不靠谱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到这里,便无话了。随后他一边招呼她多吃,一边往她盘子里夹菜。她闷头吃着,觉得眼睛涩涩的。台上的评弹热热闹闹,琵琶声又急又欢。他察觉到她情绪有变,但也只是静静等待,似乎在等她的眼泪。她的眼泪就是不落下来。
他突然说:“妹妹,看你楚楚可怜,我送你个礼物吧。”
“你叫我什么?”她抬起头,看到他在笑,笑得深情又美好,调皮和散漫藏在眼睛里。
“妹妹。”他重复了一遍,把手放在了她的膝膝盖上。她顿时感到一阵温暖。
这是他第一次给她昵称,有了亲密关系的男女之间才会有的那种专属的昵称。
她看着他,快乐得难以自持。恋爱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此时她才体会到,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恋爱过。
“那我该叫你什么?”她情绪大好,“哥哥?情哥哥和俏妹妹?”
他微笑着。
“算了,我还是叫你老公吧。”她说着,表情已经天真烂漫起来,像个嗲嗲的小妻子。
他笑道:“你还没问我要送你什么礼物呢。”
“是什么呀?”她笑着问。
他说:“我刚跟老板请了一个礼拜的假,留在上海,陪你到上飞机。”
她看着他,顿时失语,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喜极而泣正是如此。
“喂,你不喜欢啊?那我下午就走了?”他不放过任何机会逗她,惹她。
她抿抿嘴,又是哭又是笑,筷子都落到了地上。
等情绪平稳下来,她问他:“你怎么请假的,你们老板会如此开通?”
他一脸不正经的笑,装出轻浮的样子,说:“我跟老板说,我在上海有了艳遇。”
“流氓!”她嘴上在骂,脸上在笑。
“我老板说,让我好好享受这个艳遇。”
“这是什么老板啊!”她还是笑。
他见她当真的样子,得逞似的大笑起来,笑完了他说:“骗你的,老板对我上海之行的结果非常满意,我给他谈下来了重要的买卖,他放我几天假而已。”
她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了,只傻傻地笑着。
这一天,这一刻,她太幸福了,她从不敢奢望自己与祉明还会有这样美好的时光。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暖酒一壶、小菜数碟、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这所有的声、色、香,融入这片甜美的记忆。两人时而对饮,时而对谈,时而沉默,握着彼此的手,无言微笑。
后来她想起什么,问他,既然还要在上海逗留几日,可有打算回去看看他的母亲和外公。她很恳切,想要拜访他的家人。
他却摇头叹道,外公已于前年过世,母亲随丈夫一家住在宁波,很少与他联系。他自己早已成年,又一贯独立,不愿再去打扰。
她心下失落,感慨人与人的关系真是不可捉摸。即便有血缘关系,也会因种种原因不相往来,更何况其他关系。她又想到他,无根无基,注定漂泊,而他又乐于如此,当即有些灰心。
她从原先的小旅馆搬出来,和他住到一起。
他指指她拖来的小箱子,问:“这就是你去英国的全部行李?”
她说:“我是逃出来的嘛,丢了一个大箱子在家里。”
他眼中有了一点伤感,伸手摸摸她的脸,说:“走,陪你去买点东西。”
他们去逛酒店旁边的IKEA(宜家)。这间北欧品牌家居店在中国风靡多年;以其简约独特的设计吸引了众多年轻人。他们手挽着手,像所有在此采购、准备开始一起生活的小情侣一样,温馨又甜蜜。她不厌其烦地坐到一张又一张沙发上去,抚摸那些又大又软的抱枕。她拉着他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说将来他们的卧室要摆一张这样的床,客厅要摆一排那样的柜子。他只是笑,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后来她看到一张红色的棉布转角沙发,一如她梦中所见,顿时呆立不动,眼泪又要出来。
她终于能够对他讲述那个梦。
他们有一个家,家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木质窗台上摆满绿色的植物,还有大株的百合花。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教哥哥和弟弟踢足球,她教妹妹弹钢琴。他们一起挣钱养家,一起给房子还贷。他们的房子不大,但那是他们的家,是他们每天在一起生活的地方。他们会这样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他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微笑,像在纵容一个恋爱中满嘴傻话的小姑娘。
她执意买下床单、被套、枕套、一对靠垫、木质相框、花瓶和几样碗碟餐具,带回酒店房间。即便只有几天时间,她也要给他们布置一个家。被套是他们都喜欢的色彩,墨绿的底色,边角处有暗红的刺绣;他们用数码相机拍下合影,洗印出来,镶嵌在相框里,挂到墙上;又买了白色与粉色的百合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花瓶中,放在圆形茶几上;又去附近超市购买水果、沙拉酱、培根、速食面,晚上自己动手做夜宵。两人窝在沙发中,边吃食物边看电视。夜间常有老电影播出,两人时而感动得眼眶湿润,时而在沉闷的故事中相拥入睡。如此简单温暖的家庭生活,是她心中一直的渴望,如今暂时实现,虽明知没有未来,但也是一份慰藉。他愿意让她快乐,陪她进行这飘在云端的游戏。
这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六天,和他在一起,相拥相伴,寸步不离。遗忘了世界,也被世界遗忘。
长时间地做爱。他们如此喜爱对方,以彼此的身体为美。他体力充沛,极愿意取悦她。她初次发现自己的内在潜能,心中感叹他的完美,或温柔或粗野,都让她心神荡漾,为之沉醉。
事后他将她揽在怀中,亲吻抚摸她光洁的身体。她迷恋他的手触摸在身体上的感觉。他有修长而性感的手指,指甲盖是椭圆形的。她记得他的手指握住钢笔的样子,记得那些漂亮的词句如何从笔尖流淌出来。她也记得高考后的暑假,在咖啡馆,他用这些手指轻轻撕开糖包的样子。她什么都没遗忘。
她告诉他,多年来她一直幻想与他步入婚姻殿堂,为他呈上完美无瑕的自己。那是她一厢情愿且不合时宜的梦。骨子里她是个极为传统和保守的人,行为上亦对自己有诸多严苛要求,无视时代狂潮带来的享乐主义诱惑。当然,如今一切都成浮云。她不想再追问其中的对错。她只能接受现实。
他仔细听她诉说,虔诚而深情。他说,保守也好,放纵也好,没有对错。这些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人的价值也并非由这些来决定。每个人都应该听从内心的声音,要跟随内心的意愿。
她沉思片刻,说道:“若是再有一次机会,恐怕我还是会那样选择。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要尝试,给你帮助,为你牺牲,这是我自认的生命价值。我的成长充满压抑,内心极度渴望燃烧,反叛对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我这样的人经不住你这般火源一样人的诱惑。若这一生没有遇到你,我应该永远是个乖女孩。但没有办法,我已经被你点燃,直至化为灰烬,我都在为你燃烧。”
他微微动容,握住她的手,说:“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她自嘲地一笑,问:“什么样的事?与人上床?还是给人吃安眠药?”
“都别做了,好吗?”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她默默点头。
他们从未如此亲近,夜夜相拥而眠,似有说不完的话,常常交谈直至天明。
她沉醉于这样的倾心交谈,也是在这些天里,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很大程度上缘于一种深层的渴望:她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自幼深藏的叛逆,在一个渴慕的对象上实现,他映照出她的真实自我。
她剖析了自己的心,便也有了更多的不安。现在的他,显然是雄心勃勃,整装待发。他有他的志向与去向,他不能带着她。她离征服他还差得远。在这看似美好难忘的一周里,他真诚投入,将身心交付于她,可所讲所谈都不过往事,没有涉及以后。关于未来,他只字不提。
她知道,他只想好好陪她度过这一周,让她安安心心地出国念书。而接下来,他有些大事情要做。他要远行,要闯荡,要冒险。他有的是能量,他的能量是不该被浪费在风花雪月上的。她隐隐地感觉到,野心在他体内积蓄已久,他的世界宽广得让她难以想象。
那个不愿面对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近了。
他订了比她晚的飞机。他说他送她走,这样她会好过一点。
这是他们七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分别。从高中到大学,无论是否是恋人关系,他们至少还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而接下来,他们将在不同的国家。
离别的清晨,她在他怀中醒来。她悄悄起身,走到窗边。落地玻璃窗外,天空灰蓝,有隐约的雾气。房间里很静,只有空调轻微作响,吐着丝丝冷气。空气中混合着烟、香水、百合花,以及荷尔蒙的气味。她环视房间,墙上的相框框里,他们笑得灿烂;墨绿色被子的一角斜斜地拖在地上。他依然在沉睡,他的脸庞和身体在纱帘透入的微光下显得健康而洁净。百合花开得正好,花蕊饱满,味道芬芳,恰是衰败前盛放得最热烈的时刻。
她褪下身上的睡裙,走向他。她伏在他身上,亲吻他的额头、鼻尖、嘴唇、脖颈、胸膛。他在她的亲吻中醒来,对她微笑,伸手抚摸她的发丝,将她轻轻拉向自己。
再一次地温存后,她抬手摘下颈上的项链。这是十八岁生日时,母亲赠送她的成年礼。细细的铂金链子,小颗红宝石坠子,戴上后从未摘下。她没有多想,不知为何,就这样摘下来按入他手中,郑重得犹如按下命运的密钥。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清澈透亮,好似含着泪。她说:“隔着茫茫人海,有一点念想总是好的。”
她又说:“下次见面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到时你把项链还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默默地把项链收好。
去往机场的一路简直如炼狱一般。他们坐在出租车后座。她说了一些话,他也说了一些话,随后他们只是手握手坐着,久久无言。
她只盼高速路会堵车,只盼司机开得慢些,再慢些。她甚至盼望此时有一颗彗星撞击地球,让时间停顿在此,让一切凝固在这样的状态。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路畅通无阻。
车里的沉默太过持久和压抑,她隐隐感到异样。她转头看他,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又迟迟不肯开口。
“怎么了?”她问。
他的眼神闪了一下,说:“没什么。”说完,随即转开了脸。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更让她难受。但她知道,他不愿意说的话,她再问也是徒劳。
车很快开到了机场。他让她先去值机柜台排队,他去找个手推车。她说不用这么急,航班还有三个多小时才起飞,可以先找个地方喝点东西,聊一会儿。她想同他好好话别。
他说,先托运了行李再找地方坐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