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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合浦珠-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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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逾数日,老夫人方到。见公面容黛黑,惊叹道:“一别三年,相公须鬓俱皓然了。”珠娘出来,见礼方毕,与夫人抱头而哭,公再三劝慰,夫人方收泪道:“女儿之事,问于金元,已知大略。只不知相公谪到边塞,景况何如?”范公叹道:“若说塞上风霜,其实悽楚,那杜游击孤军出镇,疲惫残弱之兵不满二千,却又当敌人之冲,刁斗不息。每至胡笳群动,牧马悲嘶,唯与杜君向南饮血。自揣此生,必以马革裹尸,谁料今日又得与夫人相见。”
夫人道:“那裴崔威势,近日如何?”答道:“夫人犹未知么?自先帝宾天、今上秉政之后,魏忠贤自缢而亡,全家贬徙岭外。如今王梅川矢心策手,便把魏裴弹了一本;又欲修睦于我,替我出疏辩冤,故王梅川得以原职闲住。圣上即升我为苑马寺少卿,我不欲为官,所以致仕。”夫人又泣道:“只可恨女儿无辜也受此一番磨难。”
范公道:“我正为女儿姻事,专待夫人归来商议。”便把程逸菴求亲,说了一遍,取出明珠付与夫人。夫人大惊道:“相公临别叮咛,曾说钱生一归,便谐花烛,不意钱生淹留京邸,直待春闱奏捷而还。”公惊问道:“我阅南畿试录,并无钱生姓名,为何春试得捷?”夫人道:“他只虑玉梅州嫉害,故从了母姓,又改讳为芳。”范公道:“三四内果然有一魏芳,但不知登第而归,可有明珠否?”夫人道:“钱生到家,正值女儿遭难,他一闻此信,悲思婉转,便以明珠付我。我推却不受,他道:‘小姐虽无下落,我毕竟要到处寻求。’妾感其意诚,只得收下,及前日金元来报,妾身起程之后,彼亦买舟继至。若又许了程家,何以回那钱生?相公此举忒觉孟浪矣。”
范公想了一会道:“据夫人之意,何以处之?”夫人道:“依妾愚见,作速辞却程翁,仍许钱生为是。”范公道:“我与逸菴相知情厚,况是亲口许出,今明珠已收,程生已馆于别业矣,怎能辞却?”夫人道:“不然。我母子至苏,感承钱夫人殷勒款待,及临别之际,含泪相送,坚以烟亲为恳。况兼钱生付珠在前,程家议亲在后,今若变易初心,不惟食言,而且负德矣。”公以事在两难,闷闷不悦。
方公与夫人谈论时,珠娘在旁听说许亲程氏,便退至阑闺,柳眉低锁,杏脸生愁,叹了一口气道:“悔不死于陶氏园中。”红蕖听了,惊讶道:“小姐怎发此言?”珠娘道:“我与钱郎,虽不曾一面相亲,然以诗笺传意,又托莲香订盟月下。今钱郎幸得中了,果有明珠为聘,事已万分无疑。谁想程翁,亦以明珠,央媒来说,爹爹竟尔许允,把三载深情,一旦付之流水,使我忽然闻此,心如刀割。”红蕖道:“说起钱爷情重,果然难得。自京邸回来,一闻小姐之事,便惨然不乐,既与夫人同至陶园寻觅,又把梅三姐送府追究。看他心意惶惶,顷刻不能放下。以后管家报说老爷、小姐已在扬州相会,便即眉开眼笑,与夫人奉觞称喜。其一往情爱,念小姐如此。况又少年科甲,异日青天伟业,不卜可知。借使程生有其才,未必有其貌;有其一貌,亦不能有其情。以小姐天姿国色,竟与羔儿作配乎?趁今未曾下聘,速与夫人商议,尚可挽回。”珠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启齿。事若不谐,有死而已。”
话声未绝,忽闻云板传进,苏州钱爷已到。原来钱生自夫人归来,便把不欺厚赠而遣之。禀过太夫人,起身进京,一则贺问迁莺,一则订期纳采。因先诣祖居探候鸣皋,款留信宿,是日方来谒见。范公以生既成进士,兼以风流旖旎,真所谓国士无双也,殊悔多许程生,故相见之际,意其不安。是夜仍宿生于凝芳阁之东厢。生以物换星移,转盼三载,而窗前之碧格如故,行色依然,感念旧怀,赋诗一律。诗曰:
凤凰城里旧仙家,瑞溢门阑护彩霞。
绮阁仍披徐孺榻,星机重犯使君槎。
当轩竹佩因风响,绕径梧阴带月赊。
追忆桃花曾识面,漫缘流水觅胡麻。
翌日早起,夫人出来,殷殷然以扰宅为谢,钱生亦深叙简慢之罪。夫人忽见壁上新题,大加叹赏道:“构意清新,吐辞劳郁,诚文苑之凤毛也。”钱生以明珠微露其意,夫人面容忽改,含糊不答。钱生心下狐疑,急忙持刺,往拜许翔卿。翔卿恭敬出迓,礼毕,分宾主而坐,彼此叙了寒温。钱生道:“前岁俛兄作伐,因乏明珠,磋跎至今。幸而求获一丸,已面奉范伯母矣。再乞订准,以便择吉。”翔卿道:“过承厚爱,敢不执柯,所惜钱爷到底缘薄。”钱生惊问为着何由,翔卿道:“范爷前在维扬,与程逸菴当面订姻,今程兄来已数日,将欲择期行聘矣”。钱生痴呆了半晌,叹息道:“弟以求取夜珍,几遭凶秃之手,真所谓劈洪波而探之于龙颔者也。不谓明珠虽得,事多龃龉。三载以来,也不知历了多少凄风苦雨,今日满望一言安就,谁知年伯将我遗落。无乃夫小姐数年待字之意,而负钱生一片求聘之心乎?”
翔卿道:“范公爱重钱爷,岂欲变更?只因金山寺中救出小姐,皆赖逸菴从侄之力,故不得已而许之,非公之本怀也。”钱生又力恳翔卿,婉转为计。翔卿方沉吟不语,忽见屏后鬓云隐现,遣出小鬟催唤翔卿。翔卿起身进去一会,忙忙出来,见生面如土色,支颐叹气,乃抵掌而笑道:“钱爷暂省愁烦,某即刻进见范公,当图别计,以却逸菴,决不致钱爷有遗珠之恨。”钱生乃深深揖谢,又再三嘱托而回。
至凝芳阁下,含愁独坐,正在咄咄书空,只见红蕖走至。钱生慌忙迎进,叹息而谓之道:“我自前岁,承红姐以诗笺传递,又与小姐一面之后,晨风夕雨,总助相思;明幌花帘,唯增帐慕。这一段痴情,其念可以质之鬼神。今日此来,恨不即刻便谐连理,谁知忽然改易,使我三载痴心,化为春梦。虽是尔家老爷之故,在小姐亦以怜才一念弃若飘风,独不记月下之言乎?”红蕖道:“钱爷不要错怨小姐,自因老爷许了程家后,小姐眼眶横泪,长叹一声道:‘才离虎穴,又遇风波,何妾缘之惶而命之薄也!’乃唤红蕖悄悄嘱咐道:‘我欲以数字,密报钱郎,只为愁满肺肠,一辞莫措,唯汝为我传言致意,不可以薄命妄忧损情怀,亦不可以姻事难谐,急为去就。且再从容以观老夫人主意若何。’”钱生笑道:“若得小姐如此厚意,庶不枉了钱九畹一片诚心。相烦红姐,把我若里,转达妆次。”红蕖见生辞意悽恻,将欲掉下泪来,因安慰道:“钱爷请自保重,倘早晚老爷与夫人计议,一有好消息,妾即当走报也。”钱生慌忙深深一揖道:“若蒙红姐见怜,没齿不敢蒙德”。
二人正在喁喁细谈,忽闻窗外有响,红蕖奔逸而去。生以未罄所怀,闷闷不怿,吟五言一绝云。诗曰:
好事翻成梦,多悉只为情。
可怜吴紫玉,宁忍负韩生。
既而傍晚,钱生和衣偃卧,红蕖又来,轻轻推唤,钱生一跃而起道:“红姐昏暮出来,必有好音见示。”红蕖道:“顷刻见老爷在梦笔轩与翔卿促膝细商,妾于隔垣侧耳,虽不分明,然略闻语意,大约姻事可谐,为此特来报知。”钱生喜添十信,连连称谢。
到了次日饭后,范公请生出到前厅,只见宋瑄、程信之、程必贤、许翔卿俱到,一一施礼,依齿而坐。范公道:“老夫今日奉屈诸君,不为别事,只因小女,择婿十年,至今未果。曩岁九畹年侄,下帷敞舍,便欲以弱息委字,因惑于明珠一言,犹豫未决。及年侄取到明珠,老夫又为含沙所中,待罪北关。嗣后小女阽危,幸遇程兄救至维扬,恰值老夫归舟暂泊,所以遇复逸菴,央订奏晋。随辱宋兄持珠远贶,得以丝箩附托,固老夫万分之幸也。谁想九畹锦旋之日,先以明珠付在拙荆,日来又辱之□自苏而至,致使老夫数日思帷,不能裁决。若许了逸翁,则年侄又道付珠在前;如允了年侄,则逸翁又疑老夫歆慕进士了。故老夫愚意,不若限韵出题,求二位贤契各吐珠玉,待老夫一笔誊写,传进小女,听其选择。庶彼无言,而老夫可以免罪,不知宋、程两兄与翔卿以为何如?”
翔卿道:“明渝极是,此正昔贤雀屏丝幙之意也。”公即令人取出两颗夜珠,放在几上,又令人分授纸笔。钱生诗思泉涌,自谓稳中无疑;必贤亦以夙负诗名,欺生只知八股,正要卖弄才学,俱向公推逊道:“侄辈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门弄斧。”范公道:“贤契俱是词坛领袖,休得太谦。”此日信之虽然在座,因以心绪惝怳,寂无一言。只有宋瑄,心下不悦,私谓翔卿道:“若非信之之力,小姐怎得保全,何不直言回了逸菴,多此一番转折?”翔卿道:“范公端人也,决无一毫私念,兄请勿疑。”二人自在一边说话,公即以明珠为题,令二生拈韵。钱生得了“奇”字,必贤得了“难”字,钱生情兴勃勃,信笔一挥,恍若龙蛇飞舞。况贤思文翩翩,数行立草,犹如三峡倒流,须臾之间,二生诗俱脱稿,奉上范公。范公连声叹赏,誊写递进,钱生既注目以盼佳音,必贤亦屏息以俟。忽报吏部王爷来拜,范公急忙换了冠带出迎。
梅川进来,与宋瑄等次第见毕,独与钱生细细的寒温了几句,睹见明珠笑问道:“今日满堂佳客,岂来自铜柱朱崖,为何夜光烁目?”范公备语其故,梅川道:“不必论二位佳制,老夫一定要与钱郎作伐了。”言未毕,门上报进钱爷来拜,原来鸣皋亦为生亲事未知若何,特来拜望。范公即忙邀入,依次相见不题。
且说二诗传进兰房,珠娘焚香净手,然后展视。先拈一首,却是“难”字韵的。诗曰:
夜深不惜月将残,径十光凝一室寒。
神女弄时游汉曲,绞人位处落金盘。
酬恩肯借录虵用,无胫终从合浦还。
莫谓暗投逢按剑,香闺明鉴辨何难。
逐句吟哦了一遍笑道:“诗非不工,乃学究语也。”放在一边,又看一首,是“奇”字韵的。诗曰:
分明盈掌质合规,曾探骊龙向碧漪。
的砾露荷承盒捧,玲珑蛛网隔帘窥。
日临色更欺璆璨,莫坠光能代目移。
愁愧石家空秘绿,难从照乘拟珍奇。
珠娘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诗!好诗!且勿论咏物精工,人所不及,即其镂金为句,琢玉为辞,读其诗而斯人之深情逸韵宛在眼底,正我向来寤寐不忘者。其殆钱郎之笔乎!”又反复朗咏数过,笑谓红蕖道:“此诗蓄意悠远,非钱郎莫能作,非我莫能知也。”
红蕖道:“小姐目如犀火,自应辨识夜珠,然事系终身,亦宜慎择。何以知其必是钱爷所作?”珠娘道:“彼云‘曾探骊龙’者,暗喻曾经会过,先有婚姻之约也。首联托喻咏珠,颈联表扬珠之光诘,虽有不即不离之妙,其实暗藏深意。末云‘石家空秘绿’者,昔日季伦有妾,名唤绿珠,今我亦名梦珠,故以照乘比我,而言石家之绿珠,不如照乘之珍奇也。自非敏手慧心,安能措泳?那一首则不然,前六句,无非借引故实,后二句以珠自况,而欲取鉴于我,因知为程生所作耳。”
红蕖笑道:“小姐这样聪明,真是扫眉才子。”珠娘看毕,便提起兔毫,细细圈点,藏在箧中,又把那一首选不中的,也向诗尾批了数句,着红蕖传出。范公接来,关与梅川,展开一看,乃是必贤所作。笺后批云:
中联工整,结语沉雄,唯上清照乘,足以方斯雅制。惜乎起语卑弱,金石之声微乖耳。
梅川看罢,奖叹道:“批语极切,若以令爱为试官,士无不公之叹矣。”又笑谓钱生道:“如今的金花彩段谢媒仪,稳要送与老夫了。”钱生喜气洋洋,喜动眉宇,唯程必贤勃然变色,垂首丧气。宋瑄、信之俱觉无颜,便欲起身作别,范公一把留住,笑向梅川道:“若年兄肯为小女作伐,小弟也要与令爱做媒。程贤契培年美才,诚可谓风流佳胥也,不识年兄肯以东床留彼坦腹?”梅川欣然首肯。
原来必贤的才貌,虽亚于生,然亦百尺无枝,亭亭独上,故梅川甚觉中意,一口许诺。范公大喜道:“既承梅翁厚情,弟即当写书,报达逸菴,暂屈宋兄留在敝舍,以看程君作入幕宾也。”鸣皋道:“今日不期而会,小侄终牵珠缘,程兄亦谐凤偶,一双两好,奇情、奇事,千秋之下,又成一段佳话矣。”因起身密语钱生道:“前日吾侄载来此妇,终日悲啼。他云住在维扬,又与维扬同姓,试以语之,或者是他族中,使渠夫妇完合,也是一桩美事”。
钱生恍然醒起,乃问信之道:“吾兄还是久住扬州,或是临安迁至?”信之道:“晚弟向居武林,依附家叔仅三载耳。”钱生又问道:“尊阃可是林氏,今无恙否?”信之惨然悲叹道:“拙妻果然姓林,旬日搬徙至扬,行次镇江夜泊,忽为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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