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须梦-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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荏苒韶华复一年,正逢科考应运之际,不幸康员外病在床蓐,梦鹤衣不解带,席不暇暖,日夜尝侍汤水之劳,去考不得了。正是:
风里柳絮海里波,一心望静复飘磨。
时华不遂男儿愿,司马青衫泪湿多。
一日,员外病危,唤梦鹤吩咐道:“吾生不能尽父道,死不能遂吾志。到于今,抚不得吾儿成人,养不得幼子长大,徒使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归泉台后,你幼弟尚须抚养,书不误人,不可荒废。”梦鹤心喉哽咽,不敢放声大哭,恐伤父心,只是掩泪应诺而已。须臾,员外缄口不言,瞑目而逝。梦鹤两手抱哭,俯伏辟踊,至于未声。远方邻里,文人学士,有被其施药之恩,或其生平之交,闻者无不奔丧吊哭。正是:
情伤死别杜鹃号,清夜闻钟哭衰毛。
黄土一堆肠已断,栏杆桩泪困英豪。
且说梦鹤,不忍薄街其父,要借债厚葬。陈氏止之,说道:“你不闻丧事称家之有无?贫而厚葬,不循礼也,不可越分。”梦鹤亦思死葬之以礼,乃遵了慈母之命,罄家所有银两,随分埋葬,不敢加减。迨行丧明白后,未知梦鹤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回 蔡斌彦厌贫退亲
诗曰:
时事犹如风兴波,炎凉忽见世情多。
仙郎无计寻鸟鹊,织女复思渡碧河。
黄叶寒林蝉噪语,青松绿竹鸟吟哦。
夫妻本是同心结,父母嫌贫无奈何。
却说康梦鹤,既葬了父,家业罄空,穷困彻骨,无以糊口。居则忽忽若有所忘,出则昏昏不识所之,起坐明月之中,吟诗二首。
其一:
薄宵睡不得,起坐独悲吟。
明月照吾阎,清风吹我襟。
途穷身自健,命蹇事多临。
静诵白云句,古人可慰心。
其二:
寂寂银釭悬,泪垂飞杜鹃。
出门尽荆棘,举目有深渊。
昔臣虑风连雨,今忧雨接烟。
太行山绝望,空守(疲Ь拢┭渭濉
至明早,陈氏呼梦鹤来前,因劝他道:“吾儿须觅一个生活计,不可固守诗书,坐以待毙。”梦鹤道:“儿非不想这事。但思要去舌耕,则无人荐引;要去肩挑,则身体懦弱;要承爹之业,则不指药性;若要著自己之艺,则突然而出,未免怕羞。犹豫数日,不知怎生的好,望母亲指示。”陈氏道:“吾儿多材多艺之人也,既不愿出头面,以求蝇头微利,何不效班超、萧何笔吏、佣书,后为宰相、封侯者乎?”梦鹤沉思了半晌,说道:“儿虽不材,不过命运未亨而已,亦犹明月暂被黑云遮,黄河尚有澄清时。今既不得上登云路,已可愧矣,而乃故意人幽谷,毋乃贻高士君子之林乎?”陈氏道:“吾儿虽贤,未及文宣万万。文宣又尝为委吏乘田,不避羞辱,即子舆氏所谓抱关击析,其职亦称。大凡君子有经有权,今正吾儿行经权之时也。羞胡为哉?”梦鹤想了一想,说道:“也罢。儿思府县衙门政事纷繁,易扰心神。儿父临终之时,叮咛儿不可荒废诗书,沨沨在耳,倘入此途,便废本业。不如投在巡检司,衙中奇净,庶不失棘关素志。敢问母亲尊意何如?”陈氏道:“儿自思稳贴便好,不过要求锥刀之末而已,岂要吾儿终身就此为活哉?”
那知衙署淡薄,虽入去佣书,而所衣者百结之衣,所穿者东郭之履,往往见弃于群小。不幸又遇此巡司,为人暗昧贪酷。一日,上司差督民夫往筑城池,一名夫,私放银五钱。那一日点少了三名夫,你道这三名人夫,原来差役权折作银,称要交康相公过付,谁知此差人复往别乡,银尚未交巡司。巡司辄差内丁去问乡民,乡里的人都说康相公遣人来折去了。那巡司竟不待分辩,默然具一禀贴报县。县主大怒,朱批即拿康梦鹤回话。至晚坐堂,衙役拿到,立在阶下。县主道:“你为保不跪?”康梦鹤道:“童生无罪,何跪之有?”县主怒道:“敢说你无罪!朝廷民夫,你好大胆,擅自私放,是何道理?”康梦鹤道:“情实虚诬,有谁见证?”县主道:“你本官现证,岂有你本官自卖而诬赖你手?”掷下四枝签发打梦鹤。梦鹤坚执不屈,说道:“饱学书生打不得。小童生不过暂屈佣书而已,非比衙役之辈。且实无弄权真情,决打不得!”且官愈怒,喝差役将竹板乱打,打得一身黑烂,走亦走不动,着差役赶出回家免究。
嗟嗟!梦鹤真个可怜!以平日激昂慷慨,英雄自命,至此因家贫之帮,而受这苦楚差辱,如之奈何?特师友怜惜之,各有诗慰问。其诗甚多,不录。惟记得吴先生一首。诗云:
停杯不饮意殷殷,思象有牙身致焚。
欲效执鞭希求富,何如闭户勤论文。
虽云穷困正相迫,孰识智愚自此分。
湛负性心应增益,古来俊杰多如君。
又有一友郑判躯,乃锦园之子,心虽侥险,文理稍通,与康梦鹤世交,亦慰一首。诗云:
问君何事戚眉贫,且向花前看暮春。
岁月易迁人易老,乾坤当(门舌)志当伸。
峣峣难缺必须缺,皦皦无尘终有尘。
吾辈未亭多堰蹇,可怜和寡辱金身。
又有一友,姓洪名袖中,其为人奸险骄傲,腹无点文,好交高明贤士,以慕虚名,并不自知其分量,亦勉强作一首来慰。诗云:
祸不单行运未来,福无双至且有灾。
劝君休得多愁虑,有山不怕无烧柴。
却说梦鹤被打之后,母子相抱而哭。亏了他母亲,与邻里辟纑佣雇,食一餐,饿一餐。养了数日,稍能行动,即到师友书馆中谢诗。见了洪袖中,说:“多谢兄盛心,做诗相慰。愧弟袜线短材,有辱一一知已。休笑,休笑!”袖中有夸之能之意,说道:“总是命运未亨,谁敢笑兄?昨日之诗,弟甚爱惜兄,未知兄既得否?”梦鹤道:“弟亦知是爱惜,但其中有荡然深沉处,弟未曾觉悟,愿兄勿吝云泥开塞。”袖中道:“弟这诗不只矜怜兄,且愿兄后日发达。”梦鹤道:“多谢多谢。敢问兄做诗学业是谁?”抽中道:“诗不过字要多寡相对,词要长短相参,便尽了诗之能事,何必学业?弟皆聪明句也。”梦鹤道:“兄差了。俗云:‘三年读成举子,十年学不成诗翁’。诗非锦心绣口、旷达不羁之才,不能道只字。诗正未可容易轻之也。”袖中怪其有藐他,遂拂然道:“论兄之才是欲压倒元、白乎?”梦鹤:“弟不愿自比杨汝士,兄亦安可自称元、白乎?但朋友之义,有善相赏,有疑相祈,要愿死后日推敲为佳。”梦鹤知其无受益之心,礼意稍疏,遂拱了一拱,告别出门,袖中亦不眷恋他。袖中窃自说道:“自病不能医,延街卖嗽药。他自己把一书算尚做不成,还敢夸他才学,明明是奚落我了。”遂抱恨在心不题。正是:
奸人匿怨外相亲,弄起祸胎有一因。
玉石相须各从类,才高难合庸流身。
他日,康梦鹤抑郁在家,闷闷不乐,含羞忍耻,出游街市。忽见一簇旌旗伞盖,坐着一位官人,前呼后拥,乘马而来。梦鹤冷眼一觑,乃岳丈蔡斌彦也,遂要躲亲藏拙间,已被他属目看见了。蔡斌彦心中自思要问他又不便,乃扬鞭过身去,但眼中观其衣衫蓝褛,状如丧家之犬,心内十分不快。原来蔡斌彦因吊征山贼有功,除授湖广指挥,现今又超升广东都司,才给文凭,告假归家。
却说这斌彦,一武夫之流,那里晓得什么才子,不过趋炎避冷已耳。见康梦鹤这等穷酸落落,归来对他妻许氏说道:“你知康家贫辱之事乎?”许氏道:“自夫君别后,俺母子只是闭户勤针指,窗前观古书,并不管一毫闲事。但前日闻得行路人叹道:‘康其祥有这般丰采伟略,无故充为书役,于今被打,深可痛伤。’未知其祥是何人?”蔡斌彦道:“其祥即是梦鹤的字。我昨日去拜客,在街上遇着他,看他形体枯槁,衣冠破烂,不知羞耻,还敢在街市中摇摆。这样人,终非发达之器。我今想了一计,唤家僮去请他来,把聘礼假做送他为家资,还他去别娶,你母子好同我一齐到任,我可在那任中选一个膏梁子弟匹配吾儿,亦不负吾儿一生受用,岂不是好?”许氏力劝道:“他亦是富贵儿子,今虽落薄,安知后日不富贵乎?当日成亦是君,今日要败也是君,姻缘大事,那里这等儿戏?”蔡斌彦道:“你不晓贫穷之艰苦,一日难度过一日。今我把银子与他生涯,庶免饥饿他,吾儿亦可得了一个佳婿,岂不是两便?”平娘侍在母亲身傍,闻他爹这等言语,粉头低垂,蛾眉颦蹙。既而两颊通红,正色说道:“儿闻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既受了聘,千金不移,岂容变更?”蔡斌彦道:“妇有三从,在家从父。你父主意是要你好处,吾儿苦什么?”平娘道:“共姜其生死且不改,纵连理之枝可破,而比目之鱼难分。之死矢靡,铁石之矢,只何不谅儿乎?”蔡斌彦低首无言,心内思想,忽叹一声说道:“闷杀我了!罢了,我自有道理,不过多以金帛酢他。”正是;
冷暖顿殊深可忧,天时人事两悠悠。
花枝失却东皇主,雨雨风风那得休。
且说平娘,自幼从母教养,到十四五岁时,真果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爽,有百分姿色,自有百分聪明,便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流学士。是以蔡斌彦爱宠他,不忍坠落贫贱之家,使之憔悴劳苦,误了一世风光。
至明日,斌彦默遣家僮往康家去请梦鹤。梦鹤对母亲说道:“蔡岳丈除升广东都司,领文凭归家,儿为半子,愧无樽酒洗尘,反蒙辱爱先施,如之奈何?”其母陈氏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俺家淡薄,你岳父必闻知。他念及表亲,重之以婚媾,况你父在日,与他把臂谈心,如胶如漆,今来请你,必是不怪你。我这头上一枝簪,你可持去买几件礼物,付他家僮带去送他,聊表一片悃忱之敬。”
梦鹤领命,遂借了衣冠,同他家僮往见斌彦。那知斌彦备了白金五十两、绫缎款端。及家僮报说康相公到了,斌彦出门亲迎。入堂坐定,茶罢,说道:“多烦台下贲临。”康梦鹤道:“岳父说那里话,愚婿不孝罪深。缘父弃世,家事萧条,礼意疏阔,徒郁结心血耳。幸得岳父高升,方恨拜贺无具,非不欲通殷勤,但寻思了无取。今岳父念及先父前交之情,遣使宠召,则大幸焉,何出此言。谨备些菲仪,聊表鄙忱,万望此存。幸幸。”蔡斌彦道:“何须多货。请问贤侄如今作何生涯?”康梦鹤思道:“此人必有异志,怎么叫我贤侄?且莫管,看他是何举动。”且应道:“儿不过一介书生,日以笔墨为勾锯,以诗书为田畴,斫情耘耔,无时休暇,儿之生涯如斯而已。若别有生涯,必多本钱,儿所不识。”蔡斌彦道:“吾亦知贤侄无本钱,是以备白金五十两,要付贤侄去生理。倘发大财时,要择佳配,岂无贵宅豪门之女?况你表妹平娘要随我上任去,未知何年何月得回,恐误贤侄青春,未卜尊意如何?”康梦鹤听得这话,心胸涌然,正容危坐说道:“岳父,你晓得‘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勿轻视。儿处今日穷苦,有辱蒹葭倚玉乎?”斌彦道:“不然。吾闻君子当知变通。今贤侄这等贫穷,权将这银去做本钱,倘后日发达,再择佳配,讵不善甚?何必执一?”康梦鹤道:“岳父,非此之意也。岂不闻自古英贤多磨挫,大困之后必有大亨?我学成满腹文章,胸罗象数,气吐云霞,思入云中,今虽因抑,譬鸽未羽,不日定奇锦标,奋力一击,万里之遥,岂藩篱之芰虾酰俊辈瘫笱宓溃骸安槐乜淇冢龉攀恰H缥业比帐倜诵值埽坏梦乙幻膫啠僬匆鬃鲆病!泵魏椎溃骸霸栏刚獾人凳瞧鄱蘸蟛荒艹擅酰烤徒袢绽绰郏闼淝隽艘桓鑫浞颍袼炷苁の姨锰靡皇樯酰考次抑曳纾胁蝗裟愫酰恳治抑芬瑁胁蝗裟愫酰俊北笱邋跞槐渖挥铩C魏椎溃骸鞍樟耍阋饲祝弈阃饲住N液文浇鸩校咳床坏馈橹杏信杖缬瘛酰俊彼烀γΤ樯沓雒湃チ恕1笱迮淇裢约胰说溃骸罢飧鋈恕V杖湛溲源笥铮悸蚁耄痪醚兜降撸灰芩人璧吡耍创χ梦闯佟!编掂担「还笤蚯灼菸肪澹肚钤蚧橐霾恍怼U牵
反躬自问信真贤,不必求人然不然。
富贵吐言颠亦正,贫穷出话正犹颠。
许氏与平娘在后堂,听得梦鹤这话,对平娘说道:“这人雄才伟略,言谈皆琳琅,唾笑成先王,不坠青云之志,愈令人可爱可敬,决不可轻忽他。我自然有区处,即唤一个丫鬟,去等他出门,请他到这花园私轩中,我可说些言语安慰他,并可与之设下一策来娶。倘跟你父亲去广东,大为不便。”乃吩咐丫鬟去候他。那知丫鬟候他已久,坐在此石上打睡。梦鹤怒气汹汹,向路直走,足加蓬转,挨在丫鬟身边过。那丫鬟醒时,梦鹤离身已远,任丫鬟叫,梦鹤绝不回头了。丫鬟回报说他不肯来,平娘柳眉低蹙,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