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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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
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
敌国,卻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
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於秦,可宝者多;士不产於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
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馀年,竟并天
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使秦无尺土之
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始皇威德。齐人淳于越进
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馀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
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
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议丞相。丞相谬
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
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别
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
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
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令到满三
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
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
有力焉。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
阳,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嗟
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
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
也!”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
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始皇有二十馀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
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馀子莫从。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
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
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馀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
无真太子,故祕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
辌车中可诸奏事。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
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
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
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於人,
制人与见制於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
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
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
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
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
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
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
赢粮跃马,唯恐后时!”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
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
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
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
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於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
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
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
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
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於乡里,明矣。高受
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
诎於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斯曰:
“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
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
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
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
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
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从外制中谓
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
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
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
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
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
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
“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讬命哉!”於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
“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於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
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
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
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封其书以
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於上郡。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
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
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
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於
阳周。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
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
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
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昬乱主之所禁也。
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
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
恐为变。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
乐乎?”二世曰:“为之柰何?”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
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
所亲信者近之。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
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於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於是群臣诸
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
矺死於杜,财物入於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
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
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於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胡亥大说,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赵高曰:“人臣当忧死
而不暇,何变之得谋!”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
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於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於山东,杰俊相
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卻。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而二世责
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於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
不斫,茅茨不翦,虽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
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鉶,虽监门之养不觳於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
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
于外,葬於会稽,臣虏之劳不烈於此矣’。然则夫所贵於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
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
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贵於有天下也。夫
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
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柰何?”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
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
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
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
是故主独制於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
而顾以其身劳於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
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
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
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
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
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
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
商君之法,刑弃灰於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
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
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
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
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
而跛牜羊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牜羊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
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
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
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於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
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於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於侧,则流漫
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於世,则淫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