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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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孟翔又转脸对刘玉英说,摇摇摆摆地挤到了玉英身边。刘玉英立刻对他飞了个眼风,又偷偷地把嘴唇朝冯云卿他们努了一下。韩孟翔微笑。刘玉英也就懒懒地走到前面去了。
“这一盘里成交多少,你有点数目么?”
李壮飞靠到韩孟翔身边轻声问。于是这两个人踅到右边两三步远的地方,就站在那里低声谈话。这里冯云卿跟何慎庵也交头接耳了好半天。忽然那边李壮飞高声笑了起来,匆匆地撇开韩孟翔,一直走到前面拍板台下,和另一个人又头碰头在一处了。
现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经结束。市场内就只剩十来个人,经纪人和顾客都有,三三两两地在那里闲谈。茶房打扫地下的香烟头,洒了许多水。那两排经纪人房间里不时响着叮令的电话。有人拿着小本子和铅笔,仰起了脸抄录“牌子”上的票价升沉录。这些黑地白粉字的“牌子”站得整整齐齐,挂满了楼上那一带口字式的栏杆。一切都平静,都松弛了;然而人们的内心依旧很紧张。就像恶斗以后的短时间的沉默,人们都在准备下一场的苦战!
么?”
突然李壮飞跑了来对冯云卿他们低声说,他那脸上得意的红光现在变成了懊恼的灰白。
冯云卿和何慎庵对看了一眼,却不回答。过一会儿,三个人中间便爆发了短时间的细声的然而猛烈的争执。李壮飞负气似的先走了。接着何慎庵和冯云卿一先一后也离了那“市场”。在交易所的大门口,冯云卿又见刘玉英和韩孟翔站在那里说话。于是女儿眉卿的倩影猛的又在冯云卿心头一闪。这是他的“希望之光”,他在彷徨迷乱中唯一的“灯塔”!他忍不住微笑了。
刘玉英看着冯云卿的背影,鄙夷地扁扁嘴。
冯云卿迎着大风回家去。他坐在黄包车上不敢睁眼睛。风是比早上更凶猛了。一路上的树木又呐喊助威。冯云卿坐在车上就仿佛还在交易所内听“数目字的雷”。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就异样地安静不下去,他自己问自己,要是阿眉这孩子弄不清楚,可怎么办呢?要是她听错了话,可怎么办呢?这是身家性命交关的事儿!
但到了家时,冯云卿到底心定了。他信托自己的女儿,他又信托自己前天晚上求祖宗保佑时的那一片诚心。
他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大小姐回来了没有?”问这句话前,他又在心里拈一个阄:要是已经回来,那他的运气就十有八九。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女儿也是刚刚回来,而且在房里睡觉。当下冯云卿的灰白脸上就满布喜气,他连疲倦也忘了,连肚子饿也忘了,匆匆地跑上楼去。
女儿的房门是关着的,冯云卿猛可地又迟疑了;他决不定是应该敲门进去呢,还是等过一会儿让女儿自己出来。当然他巴望早一刻听到那金子一般的宝贵消息,以便从容布置;然而他又怕的刚回来的女儿关起了房门,也许是女孩儿家有什么遮掩的事情要做,譬如说换一换衬衣裤,洗一洗下身,——那么,他在这不干不净的当儿闯进去,岂不是冲犯了喜神,好运也要变成坏运!
正这么迟疑不决站在那里,忽然迎面来了姨太太老九,手里捧着一个很饱满的皮夹,是要出门的样子。
“啊!你来得正好,我要问你一句话!”
姨太太老九尖声叫着,扯住了冯云卿的耳朵,就扯进房里去了。
一叠账单放在冯云卿的手里了;那是半个月前的东西,有米账,煤账,裁缝账,汽车账,长丰水果店和老大房糖食店的账;另外又有两张新的,一是电力公司的电费收据,一是上月份的房票。冯云卿瞪着眼睛,把这些店账都一一翻过,心里打着算盘,却原来有四百块光景。
“老九,米店,煤店,汽车行,不是同他们说过到八月半总算么?”
“哼!你有脸对我说!——我可没脸对他们说呀!老实告诉你:我统统付清了!一共四百三十一块几角,你今天就还我——我也是姊妹淘里借来的!”
“哎,哎!老九,再过几天好么?今天我身边要是有一百块,我就是老忘八!”
冯云卿陪着笑脸说,就把那些票据收起来。
“没有现钱也不要紧。你只把那元丰钱庄一万银子的存折给我,也就算了。押一押!”
“那不行,嗳,老九。那可不行呢!再说,只有四百多块,怎么就要一万银子的存折做抵押——”
“啐;只有四百块!你昏了么?五阿姊那边的五千块,难道不是我经手的?你还说只有四百多!那是客气钱,人家借出来时为的相信我,连押头都不要;马上就要一个月到期,难道你好意思拖欠么?”
姨太太剔起了两道细长的假眉毛,愈说愈生气,愈可怕了。
冯云卿只是涎着脸笑。提起那五千元,他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什么五阿姊那边借来,全是假的,光景就是姨太太老九自己的私蓄。可是他无论如何不敢把这话叫亮。
姨太太又骂了几句,忽然想起时候不早,也就走了。
冯云卿好像逢了大赦,跳起来伸一个懒腰,又想了一想,就踱到女儿房外来。房门是虚掩着。冯云卿先提起喉咙咳了一声,然后推门进去。眉卿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对了镜子在那里出神。她转过脸来,见是父亲,格勒一声笑,就立刻伏在那梳妆台上,藏过了脸。
风在窗外呼啸。风又吹那窗前的竹帘子,拍拍地打着窗。
冯云卿站在女儿身边,看着她的一头黑发,看着她的雪白后颈,看着她的半扭着的细腰,又看着她的斜伸在梳妆台脚边的一对的腿;末了,他满意似的松一口气,就轻声问道:
“阿眉!那件事你打听明白了么?”
“什么!”
眉卿突然抬起头来说,好像吃惊似的全身一跳;不,她实在当真吃惊了,为的直到此时经父亲那么一问,她方才想起父亲屡次叮嘱过要她看机会打听的那件事,却一向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哎!阿眉,就是那公债哟!他到底是做的‘多头’呢,还是‘空头’?——”
“哦!那个!不过,爸爸,你的话我有点不明白。”
眉卿看着她父亲的脸,迟疑地说;她那小心里却异常忙乱:她是直说还没打听过呢,还是随随便便敷衍搪塞一下,或者竟捏出几句话来骗一骗。她决定了用随便搪塞的办法。
“我的话?我的哪些话你不明白?”
“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多头’呀,‘空头’呀,我是老听得人家说,可是我不大明白。”
“哈,哈,那么你打听到了。傻孩子!‘多头’就是买进公债,‘空头’就是卖出。”
“那么他一定是‘多头’了!”
眉卿忽然冲口说了这么一句,就吃吃地笑了。她自己并不觉得这句话是撒谎:老赵不是很有钱么?有钱的人一定买进,没有钱的人这才要卖出去呀!在眉卿的小姑娘心里看来,老赵而弄到卖什么,那就不成其为老赵,不成其为女人所喜欢的老赵了!
“呵,呵,当真么?他是‘多头’么?”
冯云卿惟恐听错了似的再问一句,同时他那青黑的老脸上已经满是笑意了,他的心卜卜地跳。
“当真!”
眉卿想了一想说,忍不住又吃吃地笑;她又害羞似的捧着脸伏在那梳妆台上了。
这时窗外一阵风突然卷起了那竹帘子,拍的一声,直撩上了屋檐去了。接着就是呼呼的更猛烈的风叫,窗子都琅琅地震响。
冯云卿稍稍一怔,但他立即以为这是喜讯;仿佛是有这么两句:“竹帘上屋面,主人要发财!”他决定了要倾家一掷,要做“多头”;他决定动用元丰钱庄上那“神圣的”一万银子,眉卿的“垫箱钱”;他从女儿房里跑出来,立刻又出门去了。
十二
荪甫那一脸不介意的微笑渐渐隐退了,转变为沉思;俄而他脸上的紫疱有几个轻轻地颤动,他额角上的细汗珠渐渐地加多。他避开了刘玉英的眼光,泛起眼白望着窗,右手的中指在桌面划着十字。
窗外有人走过。似乎站住了,那窗上的花玻璃面就映出半个人头的影子。于是又走开了,又来了第二次的人头影子。突然卖“快报”的声音从窗前飞跑着过去:“阿要看到阎锡山大出兵!阿要看到德州大战!济南吃紧!阿要看到……关外通电……”接着又来了第二个卖“快报”的带喊带跑的声音。
吴荪甫的眉毛似乎一跳,他蓦地站起来,在房中走一个半圆圈,然后站在刘玉英面前,站得很近;他那尖利的眼光钉住了刘玉英的粉脸,钉住了她那微带青晕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刘玉英的心。
让他这么看着,刘玉英也不笑,也不说话,耐烦地等待那结果。
“玉英!你要听我的吩咐——”
吴荪甫慢慢地说,一点游移的神气都没有,仍旧那么尖利地看着刘玉英,可是他又不一直说下去,好像在考虑应该先吩咐哪一些事情。刘玉英抿着嘴笑,知道那“结果”来了;
她快乐到胸脯前轻轻跳动,她忍不住接口问道:
“可是我的为难地方,表叔都明白么?”
“我都明白了。你要防着老赵万一看破了你的举动,你要预先留一个退步,是不是?哦——这都在我身上。我们本来就带点儿亲,应该大家帮忙。玉英,现在你听我说:你先把韩孟翔吃住。我知道你有这本事。你不要——”
刘玉英又笑了,脸上飞过一片红晕。
“你不要再打电话到处找我,也不要再到益中公司去找我!你这么办,老赵马上会晓得我和你有来往,老赵就要防你,——”
“这个我也明白,今天是第一趟找你,只好到处打电话;
以后我要小心了。”
“哦,你是聪明人!那么,我再说第三桩:你去找个清静的旅馆包定一间房,我们有话就到那边碰头。我来找你。每天下午六点钟前后,你要在那里等候——办不到么?”
“就是天天要等候恐怕办不到。说不定我有事情绊住了脚。”
“那也不要紧。你抽空打一个电话到益中公司关照我就好了。”
“要是你也不在益中公司呢?”
“四点到五点,我一定在。万一我不在益中,你问明了是姓王的——王和甫,和——甫,你也可以告诉他。这位是北方人,嗓子很响,你大概不会弄错的。”
刘玉英点头,抿着嘴笑。忽然那花玻璃的窗上又有人头影子一闪,接着是拍的一声响,那人头撞在窗上,几乎撞开了那对窗。吴荪甫猛转过脸去看,脸色有点变了。这时那花玻璃上现出两个人头影子,一高一矮,霍霍地在晃。吴荪甫陡的起了疑心,快步跑到那窗前,出其不意地拉开窗一望,却看见两张怒脸,瞪出了吃人似的眼睛,谁也不肯让谁。原来是两个瘪三打架。吴荪甫耸耸肩膀,关好了窗,回到桌子边就签了一张支票交给刘玉英,又轻声说:
“可不要这样的房间!太嘈杂!要在楼上,窗外不是走道!”“你放心,我一定办得周到。可是,表叔,你吩咐完了罢?
我有话——”
“什么话?”
吴荪甫侧着头,眉头稍稍一耸。
“徐曼丽那边,你得拉紧些,好叫老赵一直疑心她,一直不理她。那么着,我前回造的谣言不会弄僵,我这才能够常在老赵那里跑!要是你向来和徐曼丽不很熟,就请你赶快做熟她!”
吴荪甫的眉头皱紧了,但也点一下头。
窗外那两个瘪三忽然对骂起来,似乎也是为的钱。“不怕你去拆壁脚!老子把颜色你看!”——这两句跳出来似的很清楚。房里的吴荪甫也听着了,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些,看了刘玉英一眼,摇摇身体就站起来。但此时刘玉英早又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还有,表叔,韩孟翔我有法子吃住他,可是单靠我一张嘴,也还不够,总得给他一点实惠。老赵是很肯花钱收买的。表叔,你愿意给孟翔什么好处,先告诉我一个大概,我好看机会撺怂他。”
“这个,眼前我不能说定,明后天我们再谈罢。”
“那么,还有一句话——”
刘玉英说着就吃吃地笑,脸也蓦地红了,眼波在吴荪甫脸上一溜,却不说下去。
“什么话呢?你说!”
吴荪甫迟疑地问,看出了刘玉英那笑那眼光都有点古怪;他觉得这位女侦探的“话”太多,而且事已至此,他反倒对于这位女侦探有点怀疑,至少是不敢自信十二分有把握“吃得住”她。
“就是你到我那包定的房间来时用什么称呼!”
刘玉英笑定了轻声说,她那乌亮的眼珠满是诱惑的闪光。
听明白了原来只是这么一回事,吴荪甫也笑了一笑,可是他并没感到那强烈的诱惑,他松一口气,站起来很不介意似的回答:
“我们原是亲戚,我仍旧是表叔!”
进了汽车的时候,这才回味到刘玉英刚才那笑,那脸红,那眼波,那一切的诱惑性,他把不住心头一跳。可是他这神思摇惑仅仅一刹那,立刻他的心神全部转到了老赵和公债,他对那回过脸来请命令的汽车夫喝道:
“到交易所去!快!”
现在是将近午后三点钟了。毒太阳晒得马路上的柏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