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2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下夜深,荷生自回愉园。痴珠便来秋心院,阖家通睡,半晌叫开大门。狗头披着衣服出来,说道:“老爷怎的几天不来呢?”痴珠道:“我跑了徐沟一遭,来往三日。”就在南庑栏干边等了一会,觉得风吹梧叶,籁籁有声;久之,(犭呙)儿狺狺,跛脚开了月亮门。里头窗昏竹响,帘动燕醒。只见秋痕早拿个蜡台,站在东屋门边,笑盈盈的道:“差不多三下钟了,从那里来的?”痴珠也含笑抢上数步,携着秋痕的手,一面进去,一面告诉他这几天的事。 秋痕道:“你就也不给我信儿!”痴珠说话时候,秋痕已将西洋炖交跛脚去炖开水。这会开了,秋痕便酽酽的泡上一碗莲心茶来;又替痴珠卸了长衣服,见身上还穿着茶色湖绉薄绵袄,说道:“不凉么?出城也该换一件厚些的。”痴珠笑道:“是你替我穿上,我就舍不得卸下。”秋痕笑了一笑,便挂起帐来。痴珠瞧着锦被撒在一边,便拍着秋痕的肩,含笑道: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秋痕沉着脸道:“你怎说?难道我心上也有个施利仁么?你就看我同碧桃一般!”言下已吊些泪来。忙得痴珠再三陪笑,秋痕含泪也吟道: “何当巧吹君怀度,襟灰为土填清露!”
痴珠泫然道:“你的心我通知道,我的心你也该知道才好呢。”秋痕道:“我可也不是这般说!”痴珠喝了茶,秋痕伺候他睡下。这一夜绸缪就说不尽了。但见: 腰知学舞,眉正斗强;沉沉之帐影四垂,光含窈窕;峭峭之鬓云不动,色益妖韶;铜镜欲昏,窗纱上白;檀槽一抹,记寻春色于广陵;睡脸乍新,知污粉痕于定子;亭亭玉树,未怜亡国之人;耿耿秋河,直堕双星之影。
这且按下。
再说花选十妓,自秋痕外还有九人。销恨花潘碧桃,后来自有表见。其余占凤池薛宝书,这个池却为士规占去。玲珑雪冷掌珠,这个珠却为夏旒抓住。婪尾春王福奴,春归于苟子慎。紫风流楚玉寿,风流在卜长俊、胡苟两人,后来亦自有结果。锦绷儿傅秋香,萎蕤自守,几回将为马鸣盛、钱同秀攥取,幸他妈高抬身价,同秀、鸣盛就也不敢下手。曼云和丹翚,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见荷生、痴珠不忍以教坊相待,便十分感激,又见荷生、采秋,痴珠、秋痕如许情分,便也有个择本而栖的意思。丹翚、小岑本系旧交,曼云就与剑秋订了新好,全把当妓女的习气一起扫除。以此剑秋直将张家作个外室,这也罢了。那燕支颊薛瑶华,齿稚情豪,两足又是个肤圆六寸,近与洪紫沧款洽,得了他拳诀剑术真传,就爱柬发作辫,着一双小蛮靴,竟像红线后身、隐娘高弟。《花月痕》中有此了一人,顿觉韩掾之香、韦郎之抉,犹不免痴儿女常态。
光阴荏苒,早是八月十三了。此时荷生、采秋病皆全愈,李夫人亦已移徙县前街新屋。县前街咫尺柳溪。原来谡如三世单传,只有族弟,谡如又带去了。夫人跟前两男一女:长男七岁,乳名阿宝;次唤阿珍,女唤靓儿,都在五岁以下。夫人又身怀六甲,以此必须居近秋华堂,以便痴珠照管。 一日傍晚,小岑、剑秋向愉园访荷生不遇,说是才回营去。两人乘着明月初上,步到大营,恰好荷生公事已了,便唤青萍烹上几碗好茶,三个人就在平台出坐赏月。小岑、剑秋议于十五日公请痴珠过节,荷生进:“我和采秋如天之福,病得起床,又是佳节,这东道让我两人做吧。只是痴珠十来天通没见着,今晚月色如昼,柳溪风景必佳,我们三个何不就访痴珠?”剑秋道:“我怕是秋心院去了。”荷生道:“且走一遭。” 于是三人步出夹道,从大街西转,便望见汾堤上彤云阁上层。荷生因说道:“我十五的局,就在彤云阁吧。你们替我约着紫沧,说是巳正集,亥正散。各人身边带一个人,做个团(外囗内栾)会,你两位说好不好?”小岑道:“好得很。”剑秋道:“如今真个有酒必双杯,无花不并蒂了。”三人踏着柳荫月色,湾湾曲曲,也有说的,也有笑的,早到了秋华堂。见大门双闭,槐影筛风,桂香湿露。剑秋道:“何如?我料定秋心院去了。”荷生道:“我们步月从汾神庙进去瞧一瞧吧。”
刚进殿门,远远见一昆卢拿个蝇拂,在殿下仰头高吟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
剑秋就接着道:
“未到中秋先赏月。” 倒把那昆卢吓了一跳,寂然无声,抢前数步,见是小岑、剑秋带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年,便合十相见,说道:“三位老爷很有清趣,窎远的跑来赏月,老衲瀹茗相陪吧。”就延入方丈。荷生道:“韦痴珠不在家么?”心印道:“老衲才到西院,谈了一会。”荷生道:“他在家,瞧他去吧。”心印笑道:“这位就是大营韩师爷吗?真个天上星辰,人间鸾凤!”荷生道:“岂敢!我也久仰上人是个诗僧。”心印道:“少年结习,到老未能忏除,改日求教吧。”小岑道:“他的诗稿很有可观。”剑秋道:“他足迹半天下,名公巨卿见了无数,诗稿却只存痴珠一首序,你就可想他不是周方和尚。”荷生道:“我在都中读过上人《西湖吟》一集。闽人严沧浪以禅明诗,上人的诗是以诗明禅。诗教清品,亦佛教上乘,贾阆仙怕不能专美于前了。”心印道:“韩老爷谬赏不当。”
四人缓缓行人西院,痴珠已自迎出,便人里间坐了,说些时事。荷生吟杜诗道:“胡星一彗孛,黔首遂拘挛。”剑秋也吟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接着吟道:“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岑也吟道:“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扭械,背后吹蛮竿。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克马,色悲克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
痴珠接着笑道:“你们这般高兴,我却有几首《杂感》给你们瞧,只不要骂我饶舌。”一面说,一面向卧室取出一纸长笺。大家同看,荷生吟道:
“吕母起兵缘怨宰,谁令贰侧反朱鸢?
芐为于一曲中兴略,愿上琴堂与改弦。”
荷生道:“指事怀忠,抵得一篇《春陵行》,却含蓄不尽。”便高吟起来。第二首是:
“东南曩日事仓皇,无个男儿死战场。
博得玉钗妆半面,多情还算有徐娘。” 小岑道:“痛绝!”荷生复吟道:
“绝世聪明岂复痴,美人故态总迟迟。
可怜巢覆无完卵;肯死东昏只玉儿!”
剑秋道:“此两首不堪令若辈见之。”荷生道:“若辈那里还有耻心?”复吟道:
“追原祸始阿芙蓉。膏尽金钱血尽锋。
人力已空兵力怯,海鳞起灭变成龙。”
心印道:“追原祸始……”便也高吟起来。第五首是:
“弄权宰相不知名,前后枯棋斗一枰。
儿戏几能留半着,局翻结赞可怜生!”
荷生道:“实在误事!”复吟道:
“人腊凄然渡海归,节族啮尽想依稀。
化灰囗趁南风便,此意还惭晋太妃。” 心印道:“说得委婉。”复吟道:
“柳絮才高林下风,青绫障设蚁围空。
蛾眉苦不生谣诼,反舌无声指顾中。
旧坊业已坏从前,遥亿元臣奉使年。
一字虚名争不得,横流愈遏愈滔天。”
剑秋道:“俯仰低回,风流自赏。”荷生、心印复吟道:
“瑶光夺婿洗浇风,转眼祆祠遍域中。
钓闼公然开广厦,神洲涌起火莲红。”
小岑笑道:“关上封刀,金丹陨命,自古有这笑柄。”荷生、心印复吟道: “仙满蓬山总步虚,风流接踵玉台徐。
销磨一代英雄尽,官样文章殿体书!”
剑秋笑道:“骂起我辈来了。”小岑道:“原也该骂。”荷生、心印也是一笑,复吟道:
“高卷珠帘坐捋须,榻前过膝腹垂垂;
有何博得三郎爱,偏把金钱洗禄儿?”
剑秋道:“媚人不必狐狸,真令人恨杀!”荷生、心印复吟道:
“纟希帷环佩拜谬然,过市招摇剧可怜。
果有微音光翟弗,自然如帝又如天” 小岑道:“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我倘能得御史,第一折便不饶此辈。”荷生道:“程不识不值一钱。”复吟道:
“暖玉拨弦弹火凤,流珠交扇拂天鹅。
谁干燠馆凉台地,为唱人间劳者歌?” 心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却说得冷冷的,意在言外。”复吟道:
“过江名士多于鲫,却有王敦是可儿。
此客必然能作贼,石家粗婢相非皮。”
荷生道:“值笑怒骂,尽成文章。”再看长笺,只二首了,是:
山鸡舞镜清光激,孔雀屏开炫服招。
可惜樊南未知意,紫(虫隽)轻赠董娇娆。
心印叹道:“实在误了痴珠几许事业!”小岑笑道:“如今秋痕不是董娇娆了?”
痴珠一笑。荷生、心印复吟道:
“街嫁锺离百不售,年年春梦幻西楼。
梦中忽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荷生吟完,叹一口气,说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印道:“这十六首借美人以纪时事,又为诗家别开门径。”小岑道:“楚雨含情俱有托。痴珠的诗,逼真义山学杜。”剑秋笑道:“我只当做帷房暱蝶之词、才人浪子之诗看吧。”
四人狂吟高论,槐荫中月早西斜,心印先去了。大家便携着痴珠,沿着汾堤走来。一路水月澄清,天高气爽,流连缓步,竟尔不记夜深。正到大街,忽闻鸡唱,都觉愕然。荷生转笑道:“好了!我如今怕要在街上步一夜的月。你道这个时候,里头还留着门等我么?”剑秋道:“我访曼云也怕叫不开门,倒是愉园借一宿吧。”小岑道:“我和痴珠秋心院去吧。”正是:
王衍尚清谈,自然误天下。
折展谢东山,矫情亦大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宴仲秋觞开彤云阁 销良夜笛弄芙蓉洲
话说十五日黎明,彤云阁中早有青萍领着多人,搬了无数铺垫器皿,以及灯幔和那小圆桌、小坐墩,铺设得十分停当。巳初一刻,荷生和采秋来了,又亲自点缀一番,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丽得许多。采秋又吩咐跟班传谕看守芙蓉洲的人,备下两支画船。分派甫毕,小岑、剑秋、紫沧陆续到了。一会,瑶华也来。
此时已有午初,痴珠、秋痕却不见动静,叫人向对面秋华堂探问,说“韦老爷天亮就便衣坐车,带着秃头走了。”一会,丹翚、曼云先后都到。差不多午正,荷生着急,又叫人打听。一会,穆升亲自过来回道:“爷早起吩咐套车时,小的也曾回过:‘老爷今日请酒,爷怎的出门?’爷笑着说道:‘我难道一去不回来么?’”荷生诧异,大家都说道:“叫人莱市街走一遭罢。”荷生打发穆升和李安去。又等了好一会,荷生吩咐开饭,八个人即在彤云阁下层吃着。
忽见董慎笑嬉嬉的跑上来,回道:“韦老爷、刘姑娘通来了,小的在河堤上望见。”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只见秃头汗淋淋的跟着秋痕进门,秋痕一身淡妆,上穿浅月纺绸夹袄,下系白绫百摺宫裙,直似一树梨花,远远扶掖而至。痴珠随后进来,望着大家都站在正面湘帘边,便含笑说道:“我肚饿极了!”荷生笑道:“你半天跑到那里?”当下秋痕已上台阶,扶曼云的手,说道:“他今日同我出城,来回赶有四十里路。”大家问:“是何事?”痴珠、秋痕总不肯说。见杯盘罗列,只道上席了,便道:“我须吃些点心,再喝酒。”采秋道:“赏仲秋本晚夕的事,给我看还是端上饭,四下钟后到阁上慢慢喝酒。”秋痕说道:“采姊姊说得是。那一天谡如的局,两顿接连,叫人怪腻腻的不爽快。”荷生见说得有理,便催家人上菜端饭。大家用些,各自散开,坐的坐,躺的躺,闲步的闲步。 是日,晴光和蔼,风不扬尘。痴珠瞧着一群粉黛;个个打扮得娇娆姽婳,就中采秋珠络垂肩,云裳拖地,更觉得婉娴端重,华贵无双;带一个小丫鬟,名唤香雪,垂髫刷翠,秋水盈盈,伶俏也不在红豆之下,便痴痴的躺在左边小炕上呆想。秋痕却携着瑶华,站在院子里,望着阁上,见正面檐前挂十二盏宝盖珠络的琉璃灯,两廊及阁下正面挂的是斗方玻璃灯,通是素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