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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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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街的窗下,女孩们在楼下天井里排队唱歌。她们剪一模一样的短发,为及时清理头虱。你知道这歌唱完是长长的祷告。然后每人去桌子上拿一盆汤和一块面包。

    你蹙起眉头,想象自己成为她们的样子,你笑了。

    队伍有三行,风把女孩们一模一样的灰布衣裙吹出一模一样的波动。

    你看见队伍在风里飘了好一会。年轻的女干事多尔西走上来。她和善而秀丽。

    她把手交叉搁在胸前,说:发生了一件很糟的事,孩子们。她不再往下讲,你看不出她是痛心还是窘。

    过了一会她说:我的孩子们,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你和楼下的全部女孩都微微引长颈子,头略向前伸。发生了什么让多尔西伤心成这样?

    玛丽低声喝道:不要讲了!让她们自己去看!

    你看见女孩们心思忐忑地转着眼珠,跟在玛丽和多尔西身后进了楼房。二十多双一模一样的脚在楼梯上拖动。扔掉半块面包或偷跑到墙边去听醉汉五颜六色的脏话都没有引起两个女干事这样的语言和神色。你想,出了很大的一件事。

    你探身从环形楼梯栅栏向楼下看。女孩们围在最大的卧室门口。

    亲爱的孩子们,多尔西说,我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此时两个女孩从卧室拎出一只铁皮桶。玛丽从眼镜后面瞄着二十多个女孩。她们中的一个有一天跑进你房间,问你:才被拯救的吗?

    你说是的。

    她说:我是这里的老学员了。你要学很久才能学好。这是什么?玛丽指着桶问,手指尖上都是嫌恶。

    你用手臂支住下巴,继续往楼下看。

    二十多个女孩一点声、一点动作也没有。玛丽说:谁干的?

    多尔西说:谁干的?

    玛丽说:这绝不是一两个人干的。你们有没有不认识路上厕所的?你们有没有嫌这个厕所路太远的?你们怎么就在卧室里。。。。。。排泄呢?就是说,有些人喜欢生活在厕所里,或说喜欢把任何一个地方变成厕所!

    女孩们重新回到用餐的天井里。你仍一动不动,胳膊肘支在楼梯扶栏上。你听见玛丽说:我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不能被改良的,比如这些半是儿童半是魔鬼的生物。

    你听见了抽泣,和抽泣中夹带的断续句子:中国人。。。。。。生了这些魔鬼似的女孩来惩罚世界!。。。。。。

    你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听,听。你感到没有必要全听懂这种语言。

    一帮戴黑礼帽的中国男人四处望望,停在拯救会锈迹斑驳的铁门边。他们用眼色在说:就这里。动手吧?好,开始了。

    一人快速地敲打门钟。五分钟了,没人应门。打钟的人说:一定在抓紧时间藏人呢,大勇。再打钟。

    大勇,他们一回比一回精。这些洋尼姑现在撒谎和念经一样脸色不变!

    再打钟。大勇把辫子理平整,甩回肩后。他对六个同伙说,辫子都放下,不然她们以为我们来抢人。

    那我们到底来干什么?

    大勇呲牙一乐:来抢人啊。

    门开了条缝,看门老头看看他们又看看身后,问:找谁?

    找个叫。。。。。。

    大勇手及时拍他一下后脑勺,抢过去说:找个叫阿福的。他将礼帽在胸前一捺,大可不必地鞠了一躬。

    看门人去报了。门缝合上,同伙们全转过脸瞪大勇:哪来的阿福?

    大勇仔细将帽子戴回脑袋,以鼻梁去瞄准帽沿正中,两只眼斗起鸡来。他指名找阿福,女干事们便只会把阿福藏起。阿福是药房老板十二岁的童养媳,一天被女干事们突然拯救了,给老板买的三两卤鸭舌还提在手里,就进了这改良学堂。大勇把被拯救的女仔们在脑子里记了本账。年轻的女干事出来了,对大勇和其余凌然扫一眼。什么阿福?我们名册上没有她。

    那你们名册上有谁?大勇嘻嘻笑着,眼睛仍有些斗鸡地盯着她细腻的脖子。

    她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给冒犯了。名册上有谁不关你事。

    哦。大勇说。

    请你形容一下她的特征。她对大勇说。

    大勇略向前伸着头,两肩微微向耳朵夹去,整个身形蠢而怯懦。这掸子使多尔西认不出他是两年前那个珠宝一身、满脸霸气的骑马人。大勇操一口纯正的洋泾浜英文,还不断把眼珠四面八方翻来转去,在脑子各处搜找某个词汇。这是大勇的一贯伎俩。让对手轻视他,过低估计他的能力。最要紧的一点:一旦这事牵出官司,他可以借语言障碍回旋。

    多尔西对他的警觉松下来,说:好吧。她看看他们的人数,又说:你们只准进两个人。

    大勇说:谢谢小姐。他转过脸,小姐说了,留两个人在门外,其余都可以进去。

    多尔西来不及纠正他,五个人已挤开门,进到院内。多尔西嫌恶地看着大勇热切谦恭的笑脸,说:我讨厌你的门牙。

    大勇说:我也讨厌。

    一楼的教室里,二十多个女孩一齐停下手里的活路,看着大勇和同伙们。她们围一张长形桌坐成一圈,每人面前堆着铅印的圣经书页。她们每天将它们装订四小时,再将它们读和写四小时,然后唱它们两小时。

    每次来此地寻女孩都不成功。这房子修了完整的暗道,大门l3来人,一通报女孩姓名,里面就开始藏人。只有一次,两个人装成修水道的进来,摇身一变掏出拴人的链条。女干事们什么也来不及做,眼看他们把个十一岁的女孩带走了。

    多尔西静静随大勇在二十几个女孩脸上停一阵,又走;走过去,又回来。

    找着了吗?她问。

    大勇不吱声。他要找的人当然不在这二十几张脸里头。

    那我就要送客了。多尔西说。谢谢。大勇被送出那教室。大门在右边。多尔西说。大勇对同伙们说:大门在左边。

    一行人调头便上了左边的楼梯。多尔西愣住,大勇也陪着她愣。同伙们在顶层阁楼大吼大叫地将扶桑拴起。铁链子早

    套好扣子,拴住了抖一抖就成了锁。铁链唏溜唏溜的响声在楼下都听得清晰。

    见大勇出现在门口,扶桑嘴半张开,记忆上来一半却冻结住。

    大勇说:你真不客气啊,把首饰柜都偷空啦。

    扶桑眼睛慢慢落在自己脚尖上。她发髻给抓松了,头发老大一蓬。

    玛丽这时叫来一个高个女孩做翻译,说:一个字也别漏。

    多尔西走到扶桑身边,说:别怕,我们知道这是瞎话。她转脸向大勇:天大的瞎话,她是我们从死亡里救出来的!

    大勇一把将扶桑拉过来,几乎是同时,他一拳打在她脸上。这一来扶桑便不在多尔西的关怀保护之中了。

    又一拳,扶桑给打到了墙上。

    两个女干事嘱地惊叫,蒙上脸,拒绝去看这场野蛮。大勇对扶桑轻声说:别生气,我摘下戒指揍你的。他又一拳过去,说:你看,你牙都没给打掉一颗,他转脸向两个女干事说:我也是帮你们揍一揍……恐怕她也偷了你们不少东西。他再挥拳。

    别打了!多尔西叫道,看上帝份上!玛丽也叫:不准打!野兽!。。。。。。

    你问她自己准不准打?大勇指扶桑,你看,她不反对。他又对扶桑说:放心,我不会把你天日揍出去的。别打了!别打了!

    她是个天生的贼,大勇边打边对两个女干事介绍道:你绑了她的手,她脚丫子都会偷!

    没人注意克里斯此时正站在,从半掩的门缝,从挤挤撞撞的人头空隙瞪着拳头下的扶桑。

    大勇收了手,正正衣帽,对其他四个人说:行了,可以带她走了。

    多尔西说:你不能带她走!

    玛丽说:你们别想再从这院里带走任何人。

    大勇说: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规矩,贼捉住了,归失主。

    我们没见她偷!你有证据吗?大勇对她俩婆婆妈妈的好心眼表示宽恕,咧嘴笑笑:

    告辞啦。回去要慢慢揍,证据就揍出来了。这样吧,你一定要捉她走,我跟着去。大勇看看如此义勇的年轻圣女,头疼地笑道:哎呀小姐,我们屋挤,狗都上下甩尾巴。

    别打算让我罢休。玛丽,请帮我拿一下我的帽子手套。我去定了。她是我们拯救的姐妹,你们俩让我挑,我宁愿相信她!我必须呆在她身边,直到你们拿出证据让我服气!我不相信她是个贼,除了她自己承认。

    大勇挥手:带走啊,瘟了你们?这两个洋婆连蚂蚁都踩不死!见他们还迟疑,大勇吼:丢你老母死你全家!玛丽对当翻译的女孩说:一字不漏地给我翻译。大勇对那女孩说:你敢,我过两天来捉你去煮杂碎。

    一个男人上来拽扶桑胳膊上的铁链。

    年轻的多尔西却平伸双臂挡在扶桑面前,如同个十字架。

    大勇说:推开她,走啊!

    克里斯发现扶桑此刻正在看他。她并不清楚人们在争闹什么。她以局外人的宁静将一线血舔回嘴里。

    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是贼。我跟你们去。人们把打闹纠缠静止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上。

    扶桑又说:我偷了首饰。

    她低下脸,深深微笑给自己。

    只有克里斯隐约看见那个微笑中的称心如意。克里斯在几年后会真正懂扶桑这个笑。

    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早晨,这个深深的微笑突然又回来,他心里一震:原来是这样。那时的他在一艘远洋轮上,已懂得了许许多多令人无望的事,也就是说他成熟了。人成熟的标志是对无望之事的认可。就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十七岁的早晨,克里斯懂得了扶桑这一刻的深深微笑。

    她的确是笑给她自己的。

    在这一笑之前,她说: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我偷了首饰。她没料到自己会说这几句话。在她那样笑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

    或许早在她恢复原形一般穿上红衫子那天,那念头便进入了她:克里斯和所有男人一样,亲近的是穿红衫子的她。那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绫罗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肤。那罪一般的深红是她本性的表征。没了它,她的形状和色彩就流失了,化成了乌有。

    克里斯在十七岁这个早晨想起他第一次进入那洁白房间,看见一个穿僧侣的白麻布袍的女子倚在床头,向他微笑,他没有走近她。陌生和空旷就在几步距离中。他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诉自己:这女人是扶桑,是个像诱惑本身一样美的东方妓女。可是不灵,他对她鬼迷心窍般的感觉不在了。

    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变化。她拆散整齐的辫子,手指懒懒地绕着发梢。

    他没一点走近她的欲望。他依旧是喜爱她的,但距离在这样的喜爱中显得必要和得体。

    白麻布袍的粗糙和朴素使一种可能性从她身上显露出来,那就是她作一个极平凡的、黯淡(如他母亲一样)的女人的可能性。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抹去一切魔一般的东方痕迹。

    她的微笑也失去意味了。在她对一切痛楚和罪孽全身心接受时,她温暖的笑是那样的安慰,人在这笑中感到羞愧,同时明白自己被宽恕了。而在宽松无形的白麻布里,那笑是舒适,无所用心,仅仅是微笑本身!

    那次克里斯在半小时后离开了扶桑的病房。以后的日子,他来了便走向墙角落的椅子,像例行公事。他得不断鼓舞自己:看,这是被我救出的一条命,她一天天在健康正常起来。有时他会忽然想:那么我还来这里做什么呢?他和她之间不再有任何特殊的东西,白麻布形成的规范使他们像一切人那样无动于衷的往来。他渐渐缩短了对她的探望。三十分,二十分,十分。

    他终于决定这探望对她和他都是多余的那天,他上楼梯,听着二十几个女孩从口腔而不是从任何稍深些的器官唱出的歌。他见扶桑的门没关严,伸手去敲,但手举在那儿默然了。门缝阔展开来,他看见红色柔软的质料裹住的肉体向他扭转过来。

    扶桑在一面梧桐叶大的碎镜子前,向他转过脸。那不干不净的深红刺痛他一般,他感到整个知觉流动了一下。即使十七岁这个早晨,克里斯回忆到此,整个知觉仍有那样一下流动。那么迅速地流遍他周身,他像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一样目瞪口呆。

    她使那透不过气的洁白红了一片。红色晕开在平板的白光中,晕出一摊。

    她的手举在一侧修正仅剩的一只耳环。手静止了,耳环却不肯静止。她完全转向了他,红衫子又使她圆熟欲滴!

    她饱满的整个胸怀都张向他。

    他一步一步向那胸怀走去。与第一次不同的是,他明确地感到这不止于此,绝不止于此,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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