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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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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草原不能说明它自身,那么只添一匹酣饮的马,就使草原的概念明确了。它是草原最传神的说明。换言之,若从草原本身汲取一小块儿,你不会承认这一小块儿便是草原。但当你看到这匹饮水的马,即使去掉与它相关的背景,你会承认,它就是草原。草原的本质完全能通过这个非草原的活物来体现。
我想说的是,叔叔对草原的理解是极深的,甚至很有灵感。何况马身边立着一位婷婷的少女,草原成了神话。
叔叔在几里外就认出她来,他是信命的。他觉得这妙不可言的少女原地不动地等他总是不妙。他想,得设法绕过去。像上次一样毫不留情地冲过她的关卡。就在这时,她扭过身。叔叔想,逃不了啦!你这莽汉,蠢东西,你明明能够及早躲开她,你自找,你鬼使神差地直冲她跑过来。他下了马,也让他的马饮水。
“回来啦,指导员。早听说你要回来。”她说。黑雨帽里,银灰的脸一成不变。叔叔理想中的少女该是粉红或洁白的,这里却跑来一张银灰的脸。他相信,有这样的脸色就绝不会一般化。
“回来了。你是那个马医生(草地民族管兽医叫牛医生或马医生)?你一直在牧马班没走?”叔叔用严厉的声音问。
“啊。我走哪去?”
“你就在女子牧马班蹲下了?行不行?”
“啊。”小点儿用手指绕着鬓角的零碎头发,使它们成一个可爱的小圈圈。“你说行就行呗。”接下去她又说,“柯丹把指导员的意见转达给我了,说你不同意在牧马班安插人,你对我哪点瞅不顺?你有权有势,叫谁走谁就乖乖地走,卷铺盖。那你下命令卷我的铺盖吧。”
叔叔被她冲锋枪连发般的话打得浑身窟窿。她先发制人的泼劲是他所料不及的。“没哪个女人敢对我这样讲话。”可她的话虽激烈,却并非发难。一种很深的怨艾甚至哀求就藏在这冲天的怒气,灼人的泼辣中。她的强硬态度包藏着她弱者的原形。叔叔感到一只小动物的反扑是极动人的。
“听说你有个姑姑在军马场?”
“姑姑死了。”
“姑父呢?”
“自然活得好。”
“他介绍你到马场来的?”
小点儿猛瞥他一眼:“啊。”
叔叔嘟囔道:“不管咋说,还是办个手续,正式调来好些。”什么时候转成了这局面:他来求她,求她长久地正式地留在这块草地上。
“那就办嘛。”
“你到这里之前,关系在什么地方?你是跟哪个学校的知青来的?”
小点儿想,你永远也别想摸清我的底。要身份证明?我有的是带大红公章的白纸,高兴怎样填就怎样填。你想调查吗?大乱世接着小乱世,像我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到处都有,好歹日子都混得下去。
“你晓得,军马场招的知青不是一般学生。”叔叔说,“都要政审。”
“审嘛。”她一扭尖削的下巴。
叔叔觉得,她的各种表情都使他大开眼界。她的每个眼风每种笑容都不重复。她弯下腰,似乎在寻找什么,似乎早把他忘了。
“你在找啥?”他忍不住大声问。他头一次被女人冷落成这样。
“嗯?”她疲疲沓沓地直起腰。原来你还没走哇。
“我问你找什么东西。”
“不找什么。”她又弯下腰,样子专注。“前几天我在这里撒了把葵花籽,看看生芽没有。”然后她一撩斗篷似的军雨衣,跨上马,往场部方向跑去。
叔叔看见她马鞍两侧挂着两只柳条小篓。跟上次一样,又是去买豆瓣和盐。小点儿跑一截想,差不多了,现在回头正是时候。果然,他立在马镫上朝她狠狠地望。
叔叔立刻窘死,大巴掌拍一下马。俩人背道而驰,跑一截,忽听她喊他。“指导员!……”
他勒住马,感到心卑鄙地狂喜着。“指导员,你看!”小点儿指着远处的天空。
一个红色球体缓缓飘过来。小点儿调整马头,追着它。她的雨衣全部飞向身后,露出饱满的前胸。“追呀!指导员!好大一个红球!”她孩子般欢叫。她没有童年,她伪造着童年。
这种气球不止一次出现,它来自遥远的海峡彼岸。叔叔突然策动缰绳,俩人追着它往深处草地跑。红球越来越大,他们直跑到嘴里的唾沫都干掉了。马被飘忽的红色幽灵惊了,乍一下,抬起前蹄。叔叔却在这危急时刻撒开缰双手举枪。小点儿奇怪,他怎么会不掉下来?现在要掉下来准摔出五脏六腑。叔叔勾响扳机,红球碎了,坠落,小点儿稚气地叉着五指拍巴掌:哎呀指导员枪法太高了!她不是少女,却伪造出一个逼真的少女。
叔叔在她的笑里沉浮。他头一回明白,身怀绝技能博得少女如此明媚的笑。
“指导员,你枪法咋这么神?”小点儿侧着头问道。你是专门表现给我看的。你为我玩了个惊险动作,差点栽死。
叔叔矜持地擦着枪不语。他仍是双手脱缰,身上随马一颠一颠。这算个屁,等遇上天鹅,我打一串送你。
“指导员,你看,它落到那一大片刺巴里去了!到底是个啥球?好大的。”我晓得它上面只拴些传单图片。
“从台湾放过来的。”
“真啊!”她扬起眉:“那砍了刺巴捡出来看看!”
“不消捡,都是些宣传品,反动得很!”
“哦……!”我越大惊小怪,你越满足。
“你不是要到场部去吗?天不早了。”你别这样瞅我。
“嗯,天不早了。”你在看我颈子下面。
“晚了不安全。”草地上男人难说得很。
“那你把枪借给我吧。”逗逗你的。
叔叔迟疑片刻,抽出枪:“行吧,明天还我!”我晓得,给了你枪我就开始犯错误了。
小点儿尖声笑着,缩回手:“我哪敢打枪!”原来我赤手空拳就能缴你械。
叔叔连忙把枪塞回腰里,又整整马背上的行李。
“指导员,毛娅学你走路学你打枪,学神了。嘻嘻!”看咱俩谁先躲谁的眼睛。哎呀,你输啦。
小点儿一路跑去,马的碎步使她腰肢闪得别提多妖娆了。
小点儿骑着杜蔚蔚的那匹马去买盐买豆瓣。骑一会儿,她觉得这副马鞍不对劲,搞得人又不适又惬意。那种惬意鬼鬼祟祟向全身输送一阵波纹。她跳下马,琢磨一会儿,再跨上马,体验一会儿,终于明白老杜有着多么可悲的陋习。
老杜长得挺难看。小点儿试着替她梳过好几种发式,还是好看不起来。自从柯丹搂着孩子睡觉,就不准老杜再去钻她的被窝了,为此老杜跟她又撒娇又赌气,险些又干了一架。柯丹在骂她时顺便带出一句:妈的,你比驴皮阿胶还粘手。当时大家纳闷:老杜去钻柯丹的被窝难道不晓得班长不换衬衣不洗脚?每天早上只要柯丹掀被窝,满帐篷都会充满暖洋洋的臭味。老杜不仅往里钻,全身贴上去,还在柯丹身上磨皮蹭痒似的动。有时柯丹被她弄醒,扬手给她一巴掌,她一点怨言也没有。小点儿总算看清老杜那迷迷糊糊的面目了。柯丹每次把她打翻在地,以强壮的体魄压迫她弄痛她,她其实是在享受。
小点儿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从未想到一个女性集体里会有这种关系存在。
晚上听说有熟油煎豆瓣吃,大家兴致特高。小点儿多分一份给老杜,并对她说:“我骑了你的马。这下我晓得你为啥老要磨破皮了。”老杜痴痴地盯着汪着红油的豆瓣瓣。小点儿又说:“怕什么,你又不像毛娅那样跟男的搞名堂。”一听这话,老杜呼噜噜地喝了一大口粥。
我起身倒茶时,发现她已在那儿了。门也没敲就进来,以为我的门像她们的帐篷。只要是这部小说中的人物一来,我的屋里就会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和牛奶马奶味。这个姑娘是有特征的,我张口便喊她老杜。
她的脸真如我写的那样,有副奇怪的老相。
要是给她穿件合体的衣服,她恐怕还是有些线条的。哎,哎,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少女,真应该让我女儿看看。假如她此刻在场,或突然闯进我的写字间,一定以为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过去年代的少女是个小老太太,是具干巴巴的人体标本。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都有些难以启齿。她就那样自卑吗?真的自卑到家了,认为自己一无可取,无人可嫁,找不到对象,注定只好用这种不光彩又颇残酷的方法来给自己点安慰吗?难怪她有许多很难解释的梦。
我的写字间这时仿佛变得很大。尽头是暗的,窗子投进来的光照不到那里。那里有声音,好像有个人,暂时我和老杜还没去注意它。老杜向我一个劲儿地重复父母坠楼时的情景,跟他们一块儿坠楼的还有雪片一样的糖纸,他们坠地很长时间,那些糖纸还在空中慢慢地飘。老杜分析说:“证明他们一口气吃掉好多糖!”我观察她,她虽丑却隐隐透着文雅,多半时间她都是这样静静的。
这时房间尽头暗影中的响动愈发显著起来。
“谁在那里?”她问我。我不语。
终于看清了:那是个面目狂躁的女子,头发蓬乱,赤身裸体。老杜惊呆了,因为怎样喊那女子都不应。她走近去,看见女人赤裸的苍白身体做着各种痛苦的形体动作,仿佛在撕扯自己,或与自己扭打。渐渐地,女子跪下了,正面暴露出她发育不佳的胴体。老杜恐惧地过去,用指尖触触她。她一动不动,使劲睁开眼,其实不过是一个劲儿翻白眼。
“她怎么了?!”老杜回头问我,我仍不语。
女子开始抚摸自己的全身,跪在那里,不知羞臊地摸着自己的某些区域,动作越来越激烈,喉咙里发出听不清的低语,勉强去理解,仿佛是在叫着谁。老杜好不容易摆脱她,鼻尖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因为她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早已忘了自己的模样,不然她会发现这个赤裸女子跟她长得多么像。
“她就是你——是你在梦中的形象。”我感到整个屋宇都回荡着我冷冰冰的声音。
老杜窒息一会儿,突然“嗖”的一声捂上脸。慢慢上前,抱住梦中的自己,使其平静,然后,她看见梦中的自己遍体鳞伤。梦中的老杜赤裸着,跪着,头发披散着。任她抱住,泪和汗在两张一模一样漫长的脸上爬。
当马群簇拥她时,她不止一次地产生错觉:红马正隐在它们中间,眨眼就会像流水般蹿出来。但当她看见被割断的皮缰绳时,才会正视现实:红马已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就在它与她疏远、反目,狠狠地了她一蹄子的那天傍晚,它被人窃了。偷马人一定用最残酷最卑劣的手段掳走了它。或是用带铅砣的鞭子抽,或是用匹漂亮的母马引诱。偷马的事在草地上常发生,有的可以找回来,只要是军马,臀部准有烙上的编号。唯有红马奇特,烙上去的号码不久就会消失。它始终是匹没有蹄音、没有影子、没有编号的马,它只有它自身。它那样显著地存在着,而存在又包含在虚无中。
沈红霞拄着拐杖望着游云般的马群,嗓子发涩地唤了声:“哦嗬——红马!……”
马群移开,只见一点猩红孤单单留在那里。她又叫:红马红马。那红色倏然向她靠过来。她认出了:这是绛杈。
绛杈迎面站住了。她差点不敢认了,她在草地上奔波多日寻找红马,从雪封到雪化,绛杈却在这短短时间里完全变了样。它柔美的曲线已显出雌性的圆润。她尚未走近,它却将身子稍稍侧过,像个突然发觉自己青春的女孩那样害羞。沈红霞抚着它的鬃,从它的眼睛里看出孤儿特有的落落寡合的神色。它想安慰她,更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因为这匹不合群的小母马从失去母亲后,总是尾随红马。有时红马不耐烦,想摆脱它,它才委屈而悲伤地离开,但不一会儿,它又会怯怯地跟上去。它的步态不像红马那样遒劲迅猛,但那细碎的步子竟也有相当惊人的速度。她知道绛杈对红马的怀念不亚于她。
叔叔的预言一切都应验了。从红马失踪后,她们的生活宁静了许多。再没有人隔三差五地赶来要求拿自己的马跟红马赛,再没人苦口婆心地花重金买它。总之,没了红马,许多骚扰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柯丹说,如果一开始就拿洗脸洗脚水喂它,它肯定不会遭此下场。
沈红霞却坚持认为,绝不应该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去维系与一匹优秀的马的关系。一匹优秀的马最可贵之处是把对人的情感升华为意志,否则那情感便是卑微的。她实际上就说了这些,但谁也没有听懂,人们只听到她用平缓的声音说:“那天天亮——就是我陷在沼泽那天早晨。叔叔把我送到医院,路上我看见了红马,它被绊索绊住,仍往沼泽方向走。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倔强地往大沼泽走吗?”
大家说不知道。沈红霞说:“因为它应该朝那里走,即使上了绊索,磨烂腿腕。”她奇怪大家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话,她讲的就是有关一匹马的意志啊!柯丹唉声叹气地打断她:“红马要多喝我几天洗脚水,肯定哪个舅子都偷不走它!”
沈红霞这才悟到红马与她反目的原因:她与它磊落的亲密关系就这样给离间了。她望望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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