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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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或者欺骗人家’。”
严春明对这个下级的才华能力历来就十分欣赏,这时听他一字不差地将自己传达的上级指示如此清晰地背诵出来,首先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接着鼓励地说道:“谈谈你的想法。”
梁经纶:“方孟敖显然属于上级指示中所指的‘政治情况特别复杂的对象’。因此不应该由我们城工部门去做工作。但是,具体情况具体对待。那个方孟敖和我们发展的进步学生有十分特殊的关系,这层关系我们党组织的其他部门没有。如果根据刚才上级指示第一条所说的‘要在一定的组织形式内,做一定的活动,即做情况允许下的活动’这一精神,我认为,我们可以利用学运部所特有的特殊关系去接触方孟敖。”
严春明显然被他的建议打动了,想了少顷,答道:“这恐怕要请示上级。”
“春明同志。”梁经纶紧接着说道,“当然要请示上级,但眼下还没有必要。因为我们只是派人接触了解方孟敖,还没有到要发展他为特别党员的程度。中央一贯的指示精神要求我们,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失去深入调查国民党内部最核心情况的有利时机。这一条,并不与上级新的指示精神相悖。”
严春明非常严肃了:“你准备派谁去接触方孟敖?”
梁经纶:“何孝钰。”
方邸洋楼二楼谢木兰房间,一台1948年最新款式的台式小风扇。
风扇调的是最大一挡,转得飞快,风便很大。
“吹死了!”谢木兰在家里总是将平时标准的北平话说得带上江南口音,因为舅舅方步亭是无锡人,当然也就是说她妈妈也是无锡人。
她一边嚷着,一边摇着端坐受风的方步亭:“大爸,怕热就别穿这么多嘛!我可要把风扇关小了。”
方步亭的慈笑只有在这个视同己出的外甥女面前才如此自然,如此由衷。长袍马褂,正襟危坐,任她摇着,只笑不动。
“我真去关小了啊!”谢木兰迎风拂裙走去。
坐在床边的何孝钰显出来了,谢木兰向她笑着递去一个眼色。
方家是大户,住的又是洋楼,当时便有淋浴抽水马桶装置的卫生间。谢木兰和何孝钰从和敬公主府回来,第一件事便是二人都去洗了澡。
何孝钰显然常在谢木兰家小住,因此这里便有自己的换洗衣服。
这时两人都换上了干净的学生夏装。
一样的学生衣裙,何孝钰坐在床边双腿微夹着,两只手安放在膝上,她的裙便不飘,她的神态便文静,只微笑着,任谢木兰闹腾。
谢木兰越走近风扇,裙子飘得越高,连忙扯住了,蹲在风扇一边,望着何孝钰:“孝钰,你说关小还是不关小?”
何孝钰还是微笑着:“那就看你是真疼你大爸还是假疼你大爸了。”
“就你狡猾。”谢木兰握住转钮的手停住了,“专会讨老头子喜欢。”
何孝钰还是微笑。
方步亭还是慈笑。
谢木兰手把着转钮,直望着方步亭:“大爸,你是不是更喜欢孝钰一些?说!”
方步亭还是慈笑。
谢木兰:“说呀!”
方步亭答话了:“都喜欢。”
谢木兰跳起来,一任风吹裙乱,跑到方步亭身边:“她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也喜欢她?说真话,不许说假话。”
方步亭:“凡是好女孩,大爸都喜欢。”
“假话!”谢木兰高声打断了他,“我那么多同学都是好女孩,你这样喜欢过吗?”
何孝钰望向了谢木兰,知道她要说不正经的话了,收了微笑,正经了眼神,制止她往下说。
谢木兰才不理她,挨在方步亭耳边:“我就说三个字,说对了,你就点头。”
何孝钰:“木兰,你要说不正经的话,我可要走了。”
“心里有鬼才走。”谢木兰开始说那三个字了,“娃、娃、亲!”
何孝钰扶着裙子站起来,却没有迈出脚步。
方步亭不但没有点头,一直挂在脸上的慈笑也消失了,忧郁从眼中浮了出来。
谢木兰有些慌了,轻轻凑到方步亭耳边:“大爸,我们同学今天都看到大哥了。你猜大家怎么说他?”
方步亭这时连眼中的忧郁也收敛了,毫无表情,但也未表示不听的意思。
谢木兰大起胆子说道:“大家都说,大哥是真正的男子汉!你猜我说什么?我说当然了,我大爸就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大哥特像我大爸。”说到这里她偷偷地观察方步亭的反应。
方步亭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这是他必须有的反应,因为这两个女孩在他心目中位置都太重要。尤其是何孝钰,他不能让她太尴尬。
“我说的是真的嘛。”谢木兰又轻摇着方步亭的肩,“真正的男子汉遇到了真正的男子汉,两个人才较劲嘛。在街上我叫他了,他还向我敬了礼。我猜呀,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您敬礼。要是他还敢较劲,孝钰也来了,我们一起帮您对付他,一定要他向您敬了礼,然后您再理他。啊?”
方步亭站起身,对着何孝钰,脸上强露出笑容:“你爸那里我打电话告诉他,留你在这里一起吃饭。好不好?”
何孝钰的头点得好轻,看不出愿意,也看不出不愿意,能看出的是真纯的善解人意——好像她这时候来与梁经纶交给她的任务毫无关系。
国事家事,剪不断,理更乱。
方步亭即将面对的还不只是难以面对的大儿子,这时坐到外甥女房间,是为了躲避在警察局刚接完徐铁英回家的小儿子。
因为一直避住在外面的后妻恰恰也是这个时候要赶来完成他安排的一件事。
方孟韦事事顺父,唯独将后妈视若仇雠。方步亭左右不能偏袒,只能回避。
当然他这时见谢木兰和何孝钰还有就是听她们说说刚见过的大儿子。想听,又不能多听。估计这时候后妻做完那件事也走了,方步亭便离开谢木兰房间,准备下楼。
刚走到接近一层客厅的过道,不料不愿听见的声音还是出现了,是方孟韦在楼下发脾气的声音:“下人呢?都睡着了吗?!”
方步亭一愣,在过道中停下脚站住了。
方邸洋楼一层大客厅中。
方孟韦背对客厅站在门口,要不是还穿着夏季警官服,此时神态完全像一个大家少爷。
两个洁白细洋布斜襟短褂的中年佣妇就站在客厅门外,一边一个,看着方孟韦生气,不吭声,却也不像是怕他。
“蔡妈、王妈,我说话你们都没听见?”方孟韦直接对她们的时候语气便缓和一些,显然刚才的脾气并非冲着二人来的。
“孟韦。”那蔡妈居然直呼其名,而不是称他小少爷,这是方家的规矩,下人对晚一辈一律直呼其名,“老爷招呼过了,这些照片只能夫人摆。”
方孟韦听到这句话脸色更难看了,更难听的话眼看要爆发出来。
“小少爷用不着生气,我摆好这些照片立刻离开。”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抢在方孟韦再次发脾气前从客厅方向传来了。
方步亭听到这个声音神情分外复杂,爱怜、漠然、无奈俱有。
接言的那个女人正在北墙柜子上摆一幅照片,从背影看,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干干净净,长得更是干干净净,也就三十出头。
她便是方步亭的后妻程小云。
“方家有少爷吗?”方孟韦那句难听的话终于出口了,“这个家的太太十年前就故去了,哪来的少爷!”
程小云不接言了,拿着白手绢擦着镜框玻璃的手也停了,慢慢放下来。
——那幅照片中一个女人的眼正望着她,她也望着那双眼。
——照片的全景出来了,那个女人身边就坐着十一年前的方步亭,身前搂着一个笑着正在吹口琴的小女孩,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却已身高一米七几的男孩,方步亭身边站着一个十一二岁身高一米五几的男孩。高个儿男孩显然是方孟敖,低个儿男孩显然是方孟韦,都是背带洋服,青春洋溢。
这幅照片与方孟敖在囚车里从皮夹中抽出的那张完全一样,只不过这幅照片是放大了的,还有就是方步亭的脸并没有用胶布贴住,黑发侧分,神采飞扬。
这种沉默更使方孟韦不能接受,他转身走到客厅大桌前,望也不望里面还装着好些镜框的大皮箱,用力将打开着的皮箱盖一关。
这一声好响,站在二楼过道间的方步亭微怔了一下,欲步又止,等着该出面的人替他解难。
方孟韦已经提起了皮箱,向客厅门走去。
“孟韦!”该出面的人出面了,谢培东的声音从客厅左侧传来。
方孟韦停了步。
谢培东走过来:“过分了。”从他手里拿过皮箱。
程小云眼中有了一星泪花。
谢培东把皮箱摆回桌面,走到她身后,轻声说道:“小嫂,我来摆吧。你先回去。”
程小云点了下头。
谢培东高声对客厅外:“备车,送夫人!”
程小云转身大大方方向外走去,走到方孟韦身边又停住了:“有句话请你转告大少爷,我是在你们母亲遇难以后嫁给你父亲的。”
方孟韦不看她也不接言。
程小云走了一小步又停住了,没有回头:“当年去重庆的路上,你们父亲对我很礼貌,我们是邂逅相逢。这句话也请你转告大少爷。”说完这句快步出门向院外走去。
王妈立刻跟了去。
谢培东接着摆照片,全是与方孟敖、方孟韦兄弟和母亲、妹妹有关的照片,整个客厅显眼的位置都次第摆上了。
方孟韦这才走到桌边坐下:“我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伤心往事偏要在这个时候都摆了出来,这不是故意让大哥看了,剜他的心吗?”
方步亭站在了二楼过道的窗边,望着窗外。谁能知道他此时的心事、此时的心情呢?
“你大哥未必像你想的那样。”谢培东的声音从一层客厅传来,“倒是你,不要再让行长为难了。怕你跟小妈吵架,他一早就躲到木兰房里去了。唉!孝悌两个字,孟韦,今天都要看你了。”
方步亭面朝窗口的背影感动得晃了一下。
“是。”方孟韦在姑爹面前还是十分恭敬的,答着,立刻走到客厅的电话边,拨了号,“李科长吗?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安排住在哪里,你调查清楚了吗?”
对方在答着他的话。
方孟韦:“好,很好。你们辛苦了。徐局长那里我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我就不陪他吃饭了。你们好好巴结去吧。一定要陪好了。”
方步亭独自向窗外的北平城移望,满眼屋顶。
他望向了处于宽街方向那座和敬公主府,也只能望见树木葱茏间的屋顶。哪里能看见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派来的那支青年航空服务队?哪里能看见那个前来查腐惩贪的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儿子!
接着,远方的一声火车鸣笛让他又是一惊!
一列喷着黑烟的载客列车远远地驶进了北平火车站。
他的两眼立刻又露出了寒峻!
南京火车站站台上,吐着白烟待发的客车。
车厢中部,赫然的标牌上印着“南京——北平”。
人流中也有两双眼微露着寒光,不远不近地望着手提皮箱登上卧铺车厢的崔中石!
这两个人也提着皮箱,身穿质料很好的学生服,俨然在读的富家子弟,跟着也走向了崔中石的那列卧铺车厢。
两人向列车员换票牌——原来就是在金陵饭店209房间监视崔中石的那两个青年!
旅客都上完了。
列车员也上车了。
车门关了。
一声汽笛长鸣,巨大的车轮转动了。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崔中石坐的哪趟车?”方步亭还是长袍马褂端坐在办公桌前。
“是1次车,今天下午两点三十分南京始发站,明天晚上五点三十分到北平。”单独跟父亲在一起,方孟韦又像那个孝顺的儿子了,不过今天总是有些“色难”。
“唉!”方步亭一声长叹,望向窗外,突然说道,“孔子的弟子向他问孝,孔子答曰‘色难’。意思就是要以发自内心的顺从之态度面对父母,此谓之色难。你既然心里不痛快,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装作孝顺的样子。”
“爹。”方孟韦的委屈再也不忍了,这一声叫便露出了负气,“十年了,亲儿子不能见父亲,亲弟弟不能见哥哥。还要弄出个共党嫌疑,又扯出个铁血救国会!儿子在军警干的就是这一行,可您把事弄得也忒复杂了吧?搁上谁,谁心里也装不了。您今天还要叫那个女人把妈和妹妹的照片搬回家来,还要摆在客厅里。您这是跟共产党斗气,跟铁血救国会斗气,还是跟大哥斗气?您教训得对,儿子是不孝顺,可搁上谁,也都不会‘色难’!”
方步亭有些陌生地望着这个小儿子,态度却出奇地平和:“是啊,我又要跟共产党斗,又要跟国民党斗,在家里还要跟儿子斗。你爹在哈佛大学读经济博士写的论文就是《论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叫我学经济学到了斗争哲学上去了呢?”
方孟韦低下了头,不再顶嘴。
方步亭:“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