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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半笛声-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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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骏



序幕



人们真正的生活开始于不同的时期,这一点和他们原始的肉体相反。

——斯蒂芬·金:《黑暗的另一半》

那一年,她7岁。

初夏的夹竹桃肆无忌惮地绽开在马路边,这是一个万物生长的季节,暮春凋零的花瓣在泥土下慢慢腐烂,这些美丽的尸体滋润了某些神秘的生命,从黑暗的地底深处,缓缓地爬出来——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早就死了的。

7岁的池翠正悄悄地把头伸出窗户,睁开那双清澈得让人着迷的眼睛,向马路另一端的夹竹桃树丛望去。她喜欢那种红色,一种诱惑人的颜色,尽管父亲告诫过她许多遍:那种花是有毒的。

父亲正在午睡,一些均匀的酣声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一小时前父亲对她说,如果睡醒以后看不到她,那她就会挨揍了。池翠相信父亲的话。但她还是呡着那双小嘴唇,又把头探出窗外,向那丛红得刺眼的花看了看。半分钟以后,她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家门。

很快她就穿过了马路,通过一条幽深的小巷,一头钻进了夹竹桃树丛里。那些花瓣和树枝散发出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并不好闻。7岁的池翠忽然有了些恶心,她知道眼前这些外表美丽的花朵的枝叶里蕴藏着某种毒液,正如父亲的告诫。几根夹竹桃的枝叶被她碰断了,一些浑浊的粘液从断枝里流了出来,沾到了她的衣服上。池翠这才感到了害怕,她不敢用手去碰那些仿佛带有魔咒的液体,甚至还想吐。

于是,她开始向前奔跑,7岁女孩娇小的身躯在茂密的夹竹桃树丛间穿梭着。高大的枝叶遮挡了天光,在树丛间构成了另一个幽暗的世界。胸中的那颗小小的心脏跳得厉害,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小鹿,在黑暗的森林中逃避着猎人的追捕。

不知道跑了多久,池翠终于逃出了夹竹桃林。一道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让眼睛重新适应:眼前是一条寂静的小巷。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头忽然有些疼,父亲的话在她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响了起来:“黑夜……绝对不要……翠翠……那堵墙……不要……”

女孩闭起了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她的小脑袋,但她还是继续向前走去。天上飘来了几片乌云,阴暗遮挡住了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穿过悠长的巷道,周围见不到一个人影。起风了,她终于想起了父亲的告诫——鬼孩子,就在墙里面。

现在,她看到了那堵黑色的围墙。

墙已经很旧了,上面充满了斑驳的痕迹,墙头的几蓬野草在风中颤抖着。在墙的另一端,墙砖坍塌了一大块。透过墙上的缺口,池翠向里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缕奇怪的烟雾在升腾着。

父亲是怎么说的?她努力地回想着父亲的话,那几句话阴郁而沉闷,带着咝咝的气声,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翠翠……绝对不要靠近那堵墙……鬼孩子,就在墙里面……没有一个孩子能走出那堵墙……”

父亲的这句话让她害怕。那是一个深夜,父亲突然叫醒了她,贴着她的耳朵说起了关于那堵墙的可怕传说。那一晚,父亲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表情就像个孩子,一个恐惧中的孩子。

女孩还依稀记得,那晚父亲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死。

鬼孩子?墙?死?都在她眼前?

乌云已经布满了天空,天色一下子阴沉得就像傍晚。

她不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孩子,恰恰相反,她从来都温顺得像一头小绵羊。父亲的话总是烙印一般刻在她的耳边,父亲说,如果她在天黑以后出门,就打断她的腿;如果和别的孩子说话,就割了她的舌头。池翠相信父亲真的会这么干的,要是让父亲知道她现在离这堵墙那样近,那她就倒霉了。

突然,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巨响,打雷了。

那颗小心脏又嘣嘣乱跳了起来,她大口地呼吸着,茫然地向四周张望。忽然,她的视线落到了十几米开外的一片空地上。

一个12岁的少年正站在那儿。

闪电划破天空,也照亮了少年的脸,他正在看着7岁的小女孩池翠。

女孩的脸苍白得可怕,但那少年的脸比她更苍白。

片刻之后她说话了,声音又轻又细:“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依旧站着,但目光却投向了那堵传说中可怕的围墙,“我在想,那堵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墙里有鬼孩子。”刚说完,池翠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少年点点头说:“墙里的人在叫我呢。”

“墙里没有人。”她不想让他进去。

“不,他在叫我呢。我要进去,一定要进去。”

雨点开始落下。

少年缓缓地向墙上的那个大缺口走去,他把手攀在砖上,很容易就爬了上去。

“不,你不能进去。”池翠被这个大胆的少年吓坏了,她的声音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响过。也许他并不知道关于这堵墙的可怕传说,或许他的爸爸也不知道。应该拦住他,7岁的池翠的下意识地想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会出事的。

终于,池翠高声尖叫了起来:“你会后悔的。”

可惜,已经太晚了,少年跳进了那堵墙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

空中又传来一声巨响,池翠仰起头,只看到一道闪电,耀着白光向自己的方向飞了下来——

“不!”

她又一声尖叫。那一年她才7岁,7岁并不是她生命的休止符。很幸运,闪电没有击中她,而是打到了围墙里面。

“绝对不要……翠翠……那堵墙……不要……死……笛子……”

池翠几乎跌到了,她的脑子里又响起了父亲的话,那个许多年前的可怕传说。她转身向后跑去,又一次穿过那条悠长的小巷,雨点越来越大,被风暴裹挟着砸到她的头上。

大雷雨。

她又躲进了那片夹竹桃林,含毒的枝叶冷冷地打到她的身上,一些美丽的花瓣在雨中凋零了,融化在她的脸上。一瞬间,7岁女孩的脑子里掠过了一个字——死!

自己会死吗?池翠轻轻地问自己,那年她还不明白这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参加过亲戚的葬礼,看到过追悼会上死人的水晶棺材。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混杂着雨水和夹竹桃花瓣奔流在她脸上。

终于,她像一头小鹿般冲出了夹竹桃林,一口气跑回了家里。

父亲还在熟睡着,也许只有房子塌了才会把他惊醒。惊魂未定的7岁女孩忽然变得镇定起来,她明白绝对不能让父亲知道,她必须守口如瓶。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换了一身衣服,把头发和脸全都擦干净了,幸好夹竹桃的毒液并没有在她身上起作用。然后就爬上她的小床,用毛毯把自己包裹起来,闭起了眼睛。

窗外雷声阵阵。

父亲过了很久才睡醒,他看到7岁的女儿躺在床上,那小小的身体有些发抖。这个可怜的孩子很早就失去了母亲,他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脸,粗心大意的父亲没有注意到女儿有些湿的头发。

天黑以后,雨停了。

池翠没有起来,她的身体继续颤抖着,在黑暗中紧闭着眼睛,眼前却总是晃动着那堵墙的影子。她又想起了那个跳进墙里的少年,他现在怎么样了?也许,他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或永远消失在了地下,就像父亲说过的那个可怕传说。

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恶梦。

她梦到了夜半笛声。

第二天醒来以后,女孩依旧对昨天发生的事情默不作声,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出过房门一样……

十几年过去了,她已慢慢地长大,从一个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许多个夜晚,池翠都反复梦见了7岁那年的夏天,一个雷雨的下午,那片开得如此美丽的含毒的花丛,那堵可怕的围墙,还有,那个少年的眼睛。

那是她永远都摆脱不了的恶梦,深深地藏在她的脑子里,一点一点地将她吞噬掉。

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情。

包括父亲。

她也从来都没有再去过那个地方,那堵围墙就像是坟墓一样,永远都不可靠近,不可触摸。

直到……



苏醒。

这是他的名字。

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里,他缓缓地苏醒过来。是床头的电话铃声,那声音不停地刺激着他听觉和大脑的神经,令他忽然想到了丧钟。又是预感?苏醒的心里一晃,他睁开眼睛盯着那台电话机,又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1点40分。

铃声在继续。奇怪的是,手还没有碰到电话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了电话里的内容——有个人快死了。

他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里是爱乐医院,你是苏醒先生吗?”

“是我,有人快死了吗?”他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预感说了出来。

对方也许是个缺乏经验的年轻护士,对苏醒的话感到不知所措,但她立刻说是的,让苏醒尽快到医院里去一次。

苏醒挂了电话,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怕起来走到镜子面前。镜子里是个年轻男子的脸庞,脸上写满了倦容。他看了看窗外深秋时节的夜色,正像浓墨一样覆盖着沉睡中的城市。

几分钟以后,他来到马路上,踩着一地枯黄落叶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月亮。这是1996年的秋天,凌晨一点的偏僻马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几只野猫,在路边的围墙上悄无声息地走动着,猫眼里闪烁出幽亮的目光。苏醒在寒风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半个小时以后,他抵达了目的地。20层楼高的医院像一堵大墙矗立在他面前,在黑暗的夜空背景下闪出几点寒光。

走进清冷的医院大厅,值班的护士好像睡着了。苏醒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坐上电梯来到大楼的13层——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感到不安的数字,特别是在这种时刻。

在亮着幽暗灯光的13层,苏醒轻轻地走进了那间病房,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

——他快死了。

苏醒一眼就看出来,仿佛有某种死亡的气息笼罩在病人的脸上。他想努力保持镇定,但脚下还是弄出了一些声音。于是,老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苏醒。

这是一间单人病床,老师疲倦地躺着。生理盐水缓缓地从瓶子里滴落,看起来或许只是某种装饰。苏醒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老师是否由卝纹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还能说话,从病人那苍白消瘦的脸庞来看,似乎已经承受了很长时间的痛苦。

是时候结束了,苏醒在心里轻声地说。老师还是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但他明白老师眼神里所传达的意思。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一年半以前,在苏醒考进民乐团的时候。苏醒没有料到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居然已经是他临终的时刻了。

苏醒的脑子里有些乱,凌晨1点40分的电话把他叫到了医院里,因为一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要见见他。老师的年纪多大了?苏醒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老师是在11岁的时候,父亲把他送到了一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11岁的他透过一道昏暗的光线,见到一个60出头的白发老人端坐在房间中央,这就是他的笛子老师。

老人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一个人孤独地住在那间老房子里,相伴他的只有十几支各种各样的中国竹笛。有时候苏醒觉得老师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或者是孙子)。从11岁直到17岁,每个星期五苏醒都到要去老师那里去,与其说是学习笛子,不如说是为老人派遣寂寞。6年的时光,从老师那间破烂的房子里,总是散发出一股如同腐烂尸体般的味道,陪伴着苏醒渐渐地长大。

现在,苏醒又闻到了这股气味,从这间病房的每一个角落里释放出来,混杂着消毒酒精与各种药水的味道,笼罩着奄奄一息的病人。他靠近了老师,看着老师那双浑浊的眼睛。苏醒看到在垂死者的眼球里,正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突然,老师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低沉的声音:“苏醒,我快死了。”

苏醒忽然有些激动,他贴在老师的耳边说:“不,你会好起来的。”

老师摇摇头:“他要把我带走了。”

“他要把你带走?”苏醒茫然地问,“他是谁?”

老师突然伸出了一只没有被吊针的手,指向了床头柜的抽屉。苏醒拉开抽屉,抽屉里除了一只长长的盒子外,没有其它东西了。难道刚才说的不是“他”,而是“它”?

苏醒的心里一颤,瞬间他认出了这只盒子。那是7年前的一个晚上,很偶然地在老师家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这只宝蓝色的丝绸盒子。14岁的苏醒对这只盒子的第一印象非常特别,只感到自己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这奇怪的感觉给了他冒险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开这只神秘的盒子。正当他的手将要打开盒子时,被老师发现了。平时性情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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