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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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名时来到养心殿天井,一眼看见乾隆皇帝立在殿门口候着自己。杨名时浑身一颤,向前疾趋几步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杨名时恭叩皇上金安,皇上万岁,万万岁!”
乾隆见他行礼,徐步下阶,亲手挽起杨名时说道:“一路辛苦了。不过气色还好。怎么瞧着眼圈发暗,没有睡好吧?”说着便进殿,命人“给杨名时上茶,赐坐!”杨名时斜签着身子坐了,说道:“臣犬马之躯何足圣上如此挂怀!这几日愈是走近京师,愈是失眠难寐。先帝爷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先帝爷年未花甲,毕竟去得太早了。尤令臣心不安的,先帝爷直到驾崩,对臣仍是心存遗憾……”说着,嗓音便有些嘶哑哽咽。乾隆心里颇为感伤。说道:“先帝梓宫在雍和宫,明儿给你旨意去谒灵,有什么委屈尽可灵前一恸而倾。”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岂敢生委屈怨望心?”杨名时颤着声气道:“臣是自叹命薄,不能自白于先帝爷罢了。”乾隆见他神伤,也不禁黯然,许久才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其实先帝也并不相信朱纲、黄炳的话。几次勾决人犯,一到你的名字就放笔,绕室徘徊,喃喃说:“此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再看看,再等等……”他话没说完,杨名时再也抑制不住,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里涌了出来,只为不能君前失礼,不能放声,只是全身抽搐……半晌方抹泪道:“臣失仪了……其实先帝有这句话,臣很知足的了……”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忙又拭了。
乾隆待杨名时平静下来,说道:“朕深知你的人品学问。朕不以为先帝作的不对,当时就是那么个情势嘛。下头有些酷吏错会了先帝的意图,一味以苛察挑剔为事,媚上取宠。所以朕才下诏明谕‘政尚宽大’。想你必是读过了。”“臣在昆明已经拜读了。”杨名时恢复了平静说道:“邸报上说,孙嘉淦、孙国你都放出来,皇上圣鉴烛照,处置得极明!就臣自己而言,这些日子反省很多。比如先皇当初实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清查亏空,都是行之有效的良政。臣愚昧,对士民一体纳粮这些政令一直心存偏见。以为先帝轻视读书人。这就是罪。先帝惩处并不过分。”乾隆含笑听着,说道:“看来杨松公对‘养廉银’还有成见?”
“不敢说成见。”杨名时欠身答道,“将火耗银子归公,发给官员养廉银,确实堵了官员明目张胆侵吞赋税的路。但也有三条弊病,求皇上留意。”
“唔?”
杨名时仰脸看着乾隆,说道:“耗银既然归公,官员无利可图,犯不着征收火耗,得罪人,遂滋生懈怠公务的心。”
“嗯”
“官有清官赃官,缺有肥缺苦缺,”杨名时又道,“火耗归公,那些清官能吏,因手中没有钱转圜,有些事该干的,干不了。再说那些赃官,肥缺争着补,苦缺躲着让。拿了养廉银,这些赃官也未必就不贪墨。”
“嗯。”
“更可虑的是,各省自己掌握火耗银。官员们谁肯替朝廷省钱?必定重设机构,人浮干事——反正从火耗银里抽取就是。如今江南省一个藩司衙门就要养活三四百书吏、师爷、采办……名目愈来愈多。衙务愈来愈繁,就是这个缘故。皇上,康熙朝的藩司衙门各种文职人员,有几个超过一百人的?如此下去,朝廷实益得的不多,百姓头上却多了不少不是官的官!”
乾隆听得很仔细,还不时点点头,但对这些意见却不甚重视。他召杨名时来京,并不要他办理政务,是要为儿子们选师傅,人品学识器量是最要紧的,政见倒在其次。沉吟着说道:“你的这个条陈有可取处,可以写出来,朕令上书房会议一下。但凡兴一利,必生一弊,也不可偏执,以为既生弊又何必兴利。权衡得好即谓之‘能’。嗯……你虽是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其实不必到差。眼下就要开恩科,由你主持顺天府贡试,好生为朕选拔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恩科差使完了,进毓庆宫讲学,朕要择吉日叫阿哥们行拜师礼。”正说着,高无庸进来,禀道,“孙嘉淦和孙国玺、王士俊递牌子,昨儿皇上吩咐,随到随见,奴才已经引他们到垂花门外了。”
“臣告退了。”杨名时起身打个千儿,又肃然一躬,说道:“臣既奉学差,明儿就去礼部。”乾隆也站起身,说道:“道乏罢。礼部那边朕自然有旨意,嗯,还有一件事,孙嘉淦要出任副都御史署理直隶总督衙门。这次主考是你,副主考是鄂善。你们回头见见面,如外面对人事有什么议论,随时奏朕知道。”杨名时答应着,又问:“李卫要出缺了?”乾隆转脸看了看杨名时,说道:“李卫虽不读书,聪明得之天性,冶盗是个好手。李卫并不贪墨。你是志诚君子,理学大儒,不要再计较昔日的事了。且李卫身子多病,眼见过一日少一日,朕命他挂刑部尚书衔,随朕办些杂差……”乾隆边走边谈,送杨名时到殿外檐下,说道:“叫孙嘉淦、孙国玺进来吧。”
永巷向南,刚出乾清门外天街,便见张廷玉从上书房送一个官员出来,细看时却认得,是现任兵部满人侍郎兼署步军统领。杨名时是张廷玉的门生,忙停住了脚,一个长揖说道:“老师安好!”
“是名时嘛!”张廷玉一笑,说道:“见过主子了?好嘛,要入青宫为王者师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他话未说完,见两人都笑了,便问:“你们认识?”
鄂善是个十分稳重的人,长狐脸上留着半尺长的胡子,端庄的五官看去很匀称,嘴角似乎时时带着微笑,听张廷玉问,点头道:“十五年前就认识了。张相的得意高足嘛!那时我还在内务府当差。后来到吏部考功司,名时出任贵州巡抚,还是我的建议呢!”杨名时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其实雍正元年他任副主考主顺天府贡试,正是鄂善举荐。为此掀起泼天大案,不但张廷玉的堂弟张廷璐被腰斩,此案牵连甚广,连乾隆的亲哥哥弘时也因此裹进党争,被雍正下旨赐死。往日这些恩恩怨怨与张廷玉多少都有瓜葛。鄂善不是笨人,自然要回避了这事。便道:“中堂没别的事,我就告退了。”
“就按方才说的。”张廷玉又叮嘱道:“虽说李卫跟着办差,步军统领衙门也不可掉以轻心。这上头出了漏子,任谁也吃罪不起。”鄂善道:“卑职晓得,一定十二分经心。”说罢也不再和杨名时招呼,含笑一点头去了。张廷玉这才转脸笑谓杨名时:“屋里谈。”二人便厮跟着进了军机处。
军机处只有三间房,座落在永巷南口西侧,熙朝时是侍卫们歇息的地方;雍正朝西疆用兵,军事旁午羽书如雪,便在这里建了军机处,专门处置军务。军机大臣都是由原来的上书房行走大臣兼任。皇帝又多在养心殿召见,比上书房既近又便当,因而兼着军机大臣的上书房大臣也在这边处置政务。久而久之,这边军机处渐成机枢核心,上书房倒是形同虚设了。杨名时跟着张廷玉进来,只见东边一个大炕,地下四周都是镶了铜叶的大柜,炕上条几上、柜顶堆得高高的都是文卷,一个个标着黄签,一进门满屋都是墨香,丝毫没有奢华气象,只有靠门口放的那座金色自鸣钟,算是唯一的贵重器物。
“宰相也不过如此,是吧。”张廷玉似乎不胜感慨!一边请杨名时坐了,一边说道:“我自康熙四十六年入上书房,快三十年了。”杨名时在椅上欠身,说道:“老师事君以忠,事事以慎。自开国以来恩礼之荣,是全始全终的!”张廷玉叹道:“全始还算中肯,全终还要往后看,我历事三朝,一代权相如明珠、索额图、高士奇我都见过的,‘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坍了’。我如今大名之下,责备恒多,勋业已成,晚节弥重。真的想急流勇退呢!”
杨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廷玉,他有点不明白,特地叫进自己来,就为说这些话?思量着,说道:“老师既然虑到了,也就无甚干系。”
“我叫你来不为说这些道理。”张廷玉拈须沉吟,语气十分恳切。“大官作的时日太久了,有些骑虎难下,张家一门在朝作官的已有七十多个。大到一二品、小至八九品都有。这么多人,难免鱼龙混杂。谁出点事,很容易就牵到我这里——我说的是,廷璐的事,我不但不存忌恨,反思之我还感激你——”
“中堂——”“你听我说。”张廷玉道:“我,这不是矫情,廷璐的死虽是罪有应得,我几时想起心里就针扎样疼,这是人情。从天理上说,你并没有错,我也觉得应立这么个榜样给张家人看,对张家还是有好处的。杨名时叹一口气,说道:“中堂度量宽宏,虑事以道,令人感激佩服,学生领教了。”张廷玉温和地看着杨名时,说道:“我的门生遍布天下、可能执重器的不多。你如今要入宫侍候阿哥了。走的和我年轻时一样的路。这个差使办好,前程不可限量。但这个差使轻不得重不得,皇族里头也有不成器的。这个师傅不好当。当年廷璐就吃亏,他靠上了弘时,以为有恃无恐,结果他血刃于刀下,冰杨名时听得目光炯炯,良久,说道:“师相说的,我都铭记在心,与阿哥们我谨以道义交,执中而不偏,循情而导之以理。我决不有负于您这样谆谆教诲。”
“就是这些话。”张廷玉笑道:“你这些年读书办差历事,未必没有这点见识,我只是白嘱咐几句。”说着便起身。杨名时忙也起身,张廷玉一边送他出来,口里说道:“皇上叫我在京给你安排一处宅子。太奢华太大的谅你也不要,东华门外有一处四合院,原是曹寅的产业。抄家归公了的,已奏明皇上赏了你。你就搬去吧——离毓庆宫也近些儿——下人够使不够?入闲看卷子,总要几个帮手,要不要我挑几个老成点的跟进去?”杨名时笑道:“十八房试官还看不过来么?我只看落卷和前三十名。——说到这里,我还想向师相荐个人——”遂把小路子的情形说了,“如今他走投无路,我留他又违了母训。不拘哪里,师相给他派个吃饭的差事,也算我救人救到底了。”张廷玉道:“他既然通一点文墨,就叫他在军机章京房里做杂役吧。”说着送杨名时出来,吩咐守在门口的小苏拉太监:“叫山西粮道何啸松,河南粮道易永顺,济南粮道刘康进来。”恰好转脸见傅恒过来,便问:“六爷,去见皇上了么?”
傅恒看着竖在军机处门前的“文武百官并诸王公不得擅入”的大铁牌,含笑说道:“没有见皇上。主子娘娘前些日子叫买书,刚刚送进去,出来又碰上内务府的阿桂,扯住我下了一盘棋。阿桂想以恩荫贡生应这一科的殿试。他不晓得规矩。那不是杨名时么?我问问他去。”张廷玉笑道:“满洲旗人,做副标统了,还要到文场取功名?你也不用去寻杨名时,问我好了。叫他在旗里备个案,交上书房用印,殿试时奏明就是了。”傅恒笑着说了句“承指教”便出了隆宗门。
钱度自河南到济南,毫不费事便进了李卫幕府,原想死心踏地到北京直隶总督衙门好生作为一番的。不料连衙门口朝哪开都没见便另生枝节,先说叫李卫去古北口阅军,接着又有旨意,撤去李卫总督改任兵部尚书。当大司马自然来了兴头,但上任的票拟却又迟迟不下。眼见四面八方的孝廉纷纷入京,车水马龙。富的高车驷马,仆从如云,穷的布衣青衫,子然一身。或顾盼自雄,或犹疑徘徊,满街熙熙攘攘。各家旅店住的都是来跳龙门的各地举人。夜里从街上走过,各处灯火繁星闪烁。会文的、吟酒作诗的、朗诵墨卷的应有尽有。钱度年不过四十,多年不曾文战,见这情景,撩拨得雄心陡起,便向李卫透出口风,想进场试试。这种好事任谁断没有阻止的道理。李卫便取一百六十两银子赠他,“既然考试,住我这里就不方便。你只管去夺关斩将,升发了也是我的彩头。万一不如意,还回我这里就是。”钱度有了银子又没有后顾之忧,越发来了兴头,在前门租了小小一间房子,白天揣摩墨卷,一篇篇起承转合地试笔。夜里便出去会文,几天之后便结识不少文友。
这天下午,钱度刚午睡起来,睡眼惺松地在面盆里洗了一把脸,定住神刚要翻开墨卷,便听外头有人喊自己。钱度隔门向院里看时,是在大廊庙文馆认识的几个朋友,一个叫纪购,一个叫何之,一个叫庄友恭,还有一个是内务府的,却是旗人,叫阿桂,带着几个家人说说笑笑进来。一进门何之便笑道:“这满院石榴殷红碧绿,真是可人意啊!喷鼻儿香!”庄友恭便笑着看钱度草拟的文章,说道:“老夫子揣摩又有新得。杨大人是理学大宗,最不爱词藻铺陈,文章要立意新颖,因理而人情,才能入他老人家慧眼。孙主考要的是文理清晰,厚实有力。”阿桂在这群人中是最年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