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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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经略司在攻打河州之前,早就考虑过西贼会攻打秦凤、泾原两路的情况,也事先上报给天子要早作预防。调集到熙河来的两万军,都是在确认不会影响两路防御军力的基础上,才调动过来的。”
“现在秦凤、泾原两路,早就做好了防御准备,西贼根本破不了德顺军,就像他们攻不下临洮堡一样。”
在听说了仁多零丁领军攻打德顺后,韩冈就已经确定退兵的诏书很快就要到来。现在他必须要说服王中正和沈括,只有他们与自己站在同一条船上,才能将王韶留下来的局面给维持下去。
就算因此而开罪了天子,他也在所不惜。
第44章 一言镇关月燎辉(中)
王中正虽然不是什么贤才智士,在经略司中连打酱油的事都不会让他做。但他毕竟在步步险关的宫廷中混迹多年,又在熙河经略司中,与韩冈等人朝夕相处。韩冈隐藏在方才一番话中的用意,他甚至比沈括还要早一步听了出来。
这是在为应对京中的消息提前做准备?
难道真的打算顶回圣旨不成?
王中正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过于年轻的面庞,‘你可不是郭逵啊!’
在王中正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与震惊,韩冈微微直了一下腰,‘但我是文官!’
韩冈知道王中正想要什么,也知道王中正惧怕什么。在目前的形势下,韩冈可以确定,直到王韶那边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就算自己要顶回圣旨,也不会触碰到王中正的底线——只要不是要让王中正本人出头,他肯定会乐意站在一边看着,顺便祈祷王韶能安然归来——只要还能维持眼下的局面,韩冈只要给王中正一个希望,他就会坚持下去。
至于沈括,韩冈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在河湟根基不稳的沈括,韩冈一点也不惧怕。就连蔡延庆都拿区区一个王厚没有办法,自己要让这位名震千古的大科学家无所用事,也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苗授那边韩冈不担心,别看他与自己关系不睦,前些天还因为香子城下的战事,暗地里有了纷争。但同在熙河经略司中,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保护现有战果的前提下,他们的利益关系是相通的。
前两日韩冈不回来,那是因为还不能确定西贼到底有没有断粮。但现在他已经有了底气,更是与王存联络上了,进一步确认了王存和堡中守军坚守临洮堡的意志。
既然韩冈确认了河州和临洮堡都不会有问题,他自然可以安心的坐在狄道城中,准备着与朝中使节周旋。
七八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陇西那边送来的家书上,都说他父亲韩千六已经开始主持巩州麦田的收割工作。只要接下来的半个月不下大雨,今天的丰厚就可以确定了。而怀孕的周南和严素心都安好,都没有什么意外,让他放心,照顾好自己。另外还有几套夏天的衣服。棉布缝制的衣衫针脚细密,缝得十分的贴身。
在家书中,还有李信的消息。熙河路与秦凤路分家后,不可能再及时收到秦凤路的情报。但通过私人信件,却一样可以得到。西夏军的前锋十天前已经抵达了好水川。张守约此时正在后方的水洛城坐镇,李信则是受命去了德顺军治所笼竿城。
看到将军中布置泄露无遗的家信,韩冈苦笑之余,也希望李信能安然无恙,并能在此役中立功受赏。
今天韩冈的心情,不免有些紧张。当然不是为了李信,而是李宪。
比家信还要早一天送到手上,王厚传来的消息也抵达了狄道城。在东京城来的宣诏使臣在陇西休息一晚的时候,王厚派出了快马,连夜将这条情报送到了韩冈手里。
“李宪……”
韩冈当然知道这一位大貂珰,也曾经见过他。李宪可是王中正的老对头了,为了争夺监军熙河的职位,据说两边使了不少阴招。但最后,还是靠着运气混了个宫中知兵第一的王中正给赢了。
来的是王中正的对手,韩冈的应对却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切如常。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四更天就上路,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在暮色将将笼罩大地的时候,李宪一行抵达了狄道城。
从明面上说,李宪此行没有事先通知,韩冈应该是不知道的。但到了衙门时,出迎的韩冈却是很自然的模样,将李宪迎进了官厅中。
在大厅中站定,闲杂人等都在韩冈事前的命令下避让了出去,只有韩冈、沈括和王中正焚起香案,叩拜接旨。
因为一口气赶了几千里路的缘故,李宪比韩冈上次见面时要瘦了不少。而他身后,背着敕令的小黄门皮肤黝黑,看起来不像个宦官,倒像个武夫。见到李宪伸手过来,他连忙把包裹打开,恭恭敬敬的将包裹中的一卷诏书递到了李宪手中。
“不是在庭中……”
身后低低的传来沈括狐疑的声音。韩冈心头一松,果然,不仅仅是自己在这么想。
‘宣诏’中的一个宣,有着公开、公布的意思。诏书中的内容,丝毫瞒不得人。但韩冈在官厅中接旨,甚至提前将闲杂人等都赶出去的做法,李宪却竟然默认了。以他身为内侍的身份,没有秉持上命,或是明了天子的真实心意,一般来说是不敢如此妄为的。
而且退军的命令,直接让急脚递送来其实会更快。选择了让李宪带人来,肯定是带着体量军事的责任。既然如此,当然就是有得商量,或者说,扯皮了!
精神一震,希望李宪自重一点,不要插手军务。不过有王中正应当会设法牵制他,
李宪念着诏书。
韩冈越听越是轻松,里面的话语虽是命他从河州撤军,却不无余地。有罗兀城为前车之鉴,赵顼肯定会犹豫三分,诏书中并不将话说死,也是情理中事。
而且这份诏书指名道姓的发给他韩冈,没有让其他官员来压制自己,而是相信了他的能力。不然就是让蔡延庆来暂代熙河经略一职,都是个大麻烦。
听着李宪抑扬顿挫,用着唱歌一般的腔调将诏书念出,韩冈能想象得到背后沈括脸上的狐疑。
明着下令让韩冈退军,但实际上却是进一步确认韩冈的指挥之权。他完全可以凭借被天子承认的权力,而把退军的命令顶回去——只要韩冈能承受失败后的结果。
真是个好皇帝啊……赵顼首鼠两端的态度,让韩冈冷笑不已。
毕竟不是开国之君,换做是赵匡胤等明君,肯定是有个明确而不容拒绝的说法。不论是退军,还是坚持下去,都不会把选择之权交道臣子的手中。
天子诏令的权威性才是要他们维持的关键,而不会像赵顼这般犹豫不定,让臣子为他来做决定。
算了,他本来就没有对京中的命令报太大的信心。
双手接下诏令,请沈括代为接待李宪,韩冈托着诏书转身出了官厅。被驱赶在院外的将校和官吏们涌了上来,有人出头紧张的问着:“机宜,天子可是要退兵?”
“退兵,谁说的?”韩冈朗声说着,“天子心忧河湟之事,下诏体问而已,怎么会让我们退军?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如何能够放弃?!”
韩冈的声音其实能够传进厅中,而李宪竟然没有跟出来,任凭韩冈大放阙词。
‘真是聪明!真够识趣!’
但李宪的识趣也到此为止,等到韩冈安抚过军心,他传达着天子的口谕,开始质问着韩冈为什么顿兵不前,至今未能将临洮堡解围。
因为是口谕,韩冈也不得不站在李宪的面前,“请都知上覆天子,西贼狡诈,在外多有埋伏,都监景思立亦是因为妄自出战而全军覆亡。韩冈承蒙天子不弃,授以重任。自是以前车为鉴,不会妄自跳入贼人陷阱,而是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还请都知放心,眼下贼人在临洮堡下进退两难,粮草快要断绝,到时候,就是官军机会了。”
“为何不征发乡兵?”
“围困临洮的西贼只是癣癞之疾,若是贸然征发乡兵,惹得路中人心惶惶,才是大患。”
“王韶可有消息。”
“尚无噩耗。”
李宪与韩冈一问一答的对话。他代替天子的询问,韩冈都是尽量圆滑的回覆了过去。到最后,李宪都不得不佩服起韩冈,滑不留手的答复,让人挑不出刺来。心头一阵不舒服,眯起眼,突然问着:“听韩机宜的口气,看来是不想奉召退兵了?”
“全胜在即,眼下绝不可退军。天子几年的顾盼,为臣者岂能辜负。千万人多年的心血,也不能付诸于流水。妄改天子诏令之罪,韩冈愿以身家性命相赎,虽死无憾!”
韩冈语气平静,仿佛根本不把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放在心上。
“……希望韩冈你能担得待起。”李宪冷言冷语了一句,起身离开,回韩冈安排给他的住处。
李宪走了,王中正走了上来,低声对着韩冈道:“很有可能有第二道诏令,天子更改心意,是常有之事。”
“唉……希望王经略能快一点回来。”
在王中正看来,韩冈的做法是赌在了王韶的身上。一切都要看王韶那里的结果,如果王韶败了,河州之事就无法再挽回。而韩冈本人,也将落得悲惨的境地。
但韩冈不是这么看。
‘只要河州平定,只要守着露骨山口,只要临洮堡的西贼撤离,就算王经略不能回来,熙河照样是一片乐土。’
但他没有说出来,这未免太过没有人情味了,也不符合他的形象。
他信心十足的微笑着,“先将临洮堡外的西贼解决,下面就安心的等着王经略的捷报传回来!”
第44章 一言镇关月燎辉(下)
其实不需要王中正提醒,天子随意更改诏令的情况很常见,莫说韩冈,大部分的官员基本上都明白。什么金口玉言,什么君无戏言,都是说着好听而已。
周公能逼着成王将错就错,桐叶封弟。但到了唐朝时,就没人信了,柳宗元还为此扯了一通。换作是现在,朝中的臣子们是更进一步,不把天子做的错事拧回来,那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管是真的错了,还是在他们眼里觉得皇帝错了。
要不然为何不论大事小事,朝野之中的大臣们都喜欢一封接一封的上书。那就是要用洪水一般的文字,用着更响亮的声音,把皇帝给洗脑。
深宫妇人之手养大的皇帝,要是能如王安石、王韶还有韩冈这般在红尘中久经历练的官员一般,性格坚毅如钢,不为外事所动,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当然,对于臣子们来说,固执己见的皇帝也会很让人头疼的。
如今的天子赵顼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比起他的父亲要差了很远——直到三十多岁才确认了皇储地位的英宗皇帝,他行事就稳重许多,毕竟在宫外的风雨之中待了几十年——尤其在军情上,往往听到风就是雨。
弃守罗兀的事就不说了,足够赵顼后悔七八年。从去年底熙河经略司这里的临洮之战开始,体问军情的敕文、手诏从来都没断过,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而且还爱对战事指手画脚,每次的作战计划都要事先呈上去。河州之战前,还送了幅阵图来,说是要让王韶在河州城下这般布阵——那份阵图倒是没有直接就给丢到架阁库中去,王韶还是带在身边,不过也仅此而已——太宗皇帝的爱好隔了几代,倒没人当回事了,赵光义所拥有的权威,并不是赵顼可比。
话说回来,韩冈将李宪带来的诏书给隐了,甚至伪传诏令,蒙蔽了下面的官兵,这个罪名也不会小。而且若真的有第二道撤军诏令传来,韩冈自问肯定再难顶住,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已经准备好要让天子像弃守罗兀一样后悔的手段。
——如果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将已经到手河州,甚至熙州给放弃,韩冈倒想看看赵顼会有多长时间睡不好觉。反正巩州不会让出去,只要保住陇西、渭源一线的根基,也足以让大宋在几年后卷土重来。
“来人!”
用着伪传的诏令安抚下麾下将士,韩冈回到官厅,匆匆写下一封手书,交给了领命而至的亲兵,“速速送到王都巡那里去,让他依照事先商量好的方案去做。”
亲兵接过信没多话就匆匆出门去了。
王中正却正好过来拜访,回头看着行了一礼后就离开的亲兵,神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不知有何急务?”他问着。
“临洮堡熬了这么长时间,也到了动手的时候——不好再拖了,也不需要再拖。”韩冈并不打算瞒着王中正,过一两天,也就会传开了。
王中正一听,就立刻上前一步:“可有把握?”
“战事难以逆料,如果能继续与西贼对峙下去,其实缺乏粮草的他们必然会不战自退。”看到王中正欲言又止,韩冈笑道,“但六七分把握还是有的。只要临洮堡那边能退敌,至少还能保着熙州的。”
韩冈已经可以确定西夏人那边的粮草已经撑不住了,熙州北部的坚壁清野的绝户计早在一年前就开始施行,再出色的名将也变不出粮食。王舜臣如果真的出击,甚至不需要跟仁多保忠和禹臧温祓决战,只要他能保着一队人马进入临洮堡,围城的西贼就不会再有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