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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宰执天下-第3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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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着刑律,配隶重者沙门岛寨,其次岭表,其次三千里至邻州。也就是说,在刑罚中,流放岭南则比流配三千里要重,流配沙门岛比岭南还要重上一层。
至于所谓的编管,则是连官身还保持着,只是被拘束在城中不得出城,往来书信要受检查而已。
孙永在宣判的时候,嘴里就说着,这是皇恩浩荡。只是郑侠却不想要着浩荡皇恩,另可多受点苦。
孤伶伶的无人相送的出了城后,郑侠还是不时的念叨着。
“郑官人,沙门岛还真去不得!”
领头押送郑侠的老公人和气地与郑侠搭着话。他是开封府中的积年老吏,知道轻重,别看郑侠现在声名尽丧,被赶出京城去,但坏名声也是名,只要朝堂上风向一转,或是说得悖逆一点——皇宋易主,说不定他立刻就能翻身。
“怎么?”郑侠没好气的反诘着,“难道沙门岛上还敢行李庆故事?”
沙门岛上只有重刑犯,有些死囚被赦了死罪后,也发配到沙门岛上。由于发配者日多,渐至千人以上,而沙门岛上给囚犯的口粮配额却是只有三百,而且还不能加派,当时管着沙门岛牢城的寨主李庆就将多余的犯人往海里扔。两年间,丢进海里丧命的犯人有七百之多。直到熙宁二年,当此案被登州知州马默揭出来后,顿时震惊朝堂内外,天下闻者无不为之惊骇。
老公人骑着马跟在郑侠身后陪着话:“就算李庆悬了房梁,沙门岛还照样是鬼门关,去得多,回来却没几个。”
“德政不修……”郑侠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来,让老公人听着心惊肉跳,不敢再说了。
郑侠的官身还在,出行照样有马骑,有车坐。他从京城北上后,就乘上了驿马,而一同随行的浑家则坐着车子,就这么一路往北去。
一行人出京北上,在封丘县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起来出行。正是五月的时候,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路上已经看不到多少行人。
“郑官人,已经是白马县了,到了前面的铺子就歇一歇吧。”
郑侠没理会,在马背上望着路边和天上,时不时能看见一小群、一小群的蝗虫飞来飞去,冷哼着,“蝗虫遍野,现在还吵着要不要修河堤……”
‘修河堤……’
老公人一下看向郑侠,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从这口气中,想必这位郑官人即便在台狱之中,也照样听说了这场惊动朝堂的议论,而且还清楚是那位让他入了台狱的韩玉昆所掀起的。
老公人在开封府衙门里面几十年,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早就看多了。郑侠怎么说都是败下阵来的,肚子的怨气不用想也知道寄存了不少。
但眼前看到的,的确如看门的郑官人所说,一眼望过去,地里蹦跶的尽是蝗虫,密密麻麻的连道路上都有。还有不少蝗虫飞了起来,在空中横冲直撞,甚至撞到人马身上。不过在道旁的田地间,一群群的鸡鸭欢快的跑着,但最多的还是人。男女老幼各自举着大扫帚,在田地中用力扑打。
看着白马县民在地里灭蝗,郑侠一行人又向前走了一阵。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面绘了‘茶’字字样的小角旗,高高的挑起在路边上,比起一边军情递铺挂起的旗子还要起眼。而角旗的落处,就是一座茶棚。几根柱子撑起了棚子,用麦草盖着顶,下面的一幅阴凉之地,让在太阳底下走了半日的人们看着就忍耐不住。
“先歇一歇吧……”郑侠对着押送他几名公人说着。
道边茶棚下,卖茶,也卖解暑的凉汤。一个老汉拿着扇子坐着,面前一摞碗,紫铜大壶放在缸里镇着。郑侠过来时,里面就只有一个行脚商。
郑侠坐下来,卖了几碗茶汤,一碗自己喝,一碗给了马车里的浑家,剩下的给了押送自己的公人们。
喝了一口解暑汤,口味比起东京要差多了,但郑侠也不在乎。就听见行商操着河北口音,跟着卖茶老汉搭着话:“这蝗虫来的不是时候,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这一下子都完了。”
“还好,还好。小韩知县拿钱买蝗虫。苗被吃了是可惜,但人拿蝗虫换了米面吃就没事了。别说,现在看看还真扑了不少,县城四门外都在烧着。”卖茶老汉指了指北面白马县城的方向,几道烟柱模模糊糊的往天上散去,“烟都冲天了。”
而就在茶棚不远处,就有几个胥吏摆开了换米的摊子。三斤蝗虫换一斤米或是五文钱。蝗虫极轻,一斤能有近百只,又会飞又会跳,捕捉起来着实不易。但架不住田中的蝗虫多,一扫帚下去就能扑下五六只。
蝗虫易捕捉,使得换米的人为数不少,使得官府派出来的这个换米点都排出一条人龙来,多是老人或是小孩子,背着口袋来换米。一名身穿绸缎的乡绅旁边站着,压着队伍不乱。下面一名书办坐在张小凳上,在一本册子上做着登记。
但也有觉得不该浪费时间来换的,行商喝着茶汤,望着烈日下的队伍:“这排队看着一排就要小一个时辰,排着不累吗?一斤蝗虫晒干了也能剩三两,磨成粉合着面吃,好歹也是荤腥,还能看着点油水。”
“蝗虫鸡鸭吃得欢,喂猪也行。人怎么吃?”坐在茶棚下,卖茶的老汉摇着头,拿着蒲葵扇赶着苍蝇虫子。
“怎么不能吃?”行商浮在脸上的笑容却似乎是在叹气,“河北的树皮都给蝗虫啃光了,现在人都改吃蝗虫了。”
卖茶老汉为这个世道叹了口气,道:“蝗、旱从来都是连着的,要多下雨才能好。就是官家生日前才下了一场透雨,隔了两日,又下了一星半点,月底的时候下了一场稍大的。怎么说这雨水还是少,根本不解渴!”
“京畿好歹有三场雨下来,可怜河北就见了一场雨。而且是到了地面上就没了影,一点也看不出来雨迹。一旱七八个月,都是朝堂里面闹的。”河北行商有了点愤世嫉俗的口气,“听说你们这里的知县是王相公的女婿吧?”
“说得是小韩知县吧?已经升做府界提点了,现在县中事是侯县丞代管。”
“这么快?”行商惊讶道,“真不愧是宰相女婿!”
“小韩知县跟他岳父不一样!别看在县中才做了几个月。老汉几十年看见过的知县里面,他算是第一了。”卖茶老汉为韩冈分辨着,比出了个大拇指,“诸押司在县衙里横行了三十年,去年冬天将米价涨到一百三十五文一斗的也有他一份。后来怎么样,被逼着捐出了两万石来买命!现在县衙中哪个公人还敢伸手要钱?”
“还有那个三十年的案子!”卖茶老汉左手蒲葵扇一挥,“两家人争一片祭田,争了整整三十年。多少任知县都没办法,官司都打到州里过,知州也只知道将案子发回来。可小韩知县一到任,当着全县百姓的面,一转眼就将案子破了!”
“那还真是一名能吏!”河北行商赞叹着。
“谁说不是呢?”卖茶老汉突然又叹起气来,“就是做得太好了,才半年就升了官。要是能在县里做个三年五载那该有多好!”
“好官总是升得快!”河北行商笑道,“相州的韩相公不是三十多岁就做相公了嘛!”
“小韩知县多半也能三十出头就当上相公,到时候,天下百姓就有福了。”卖茶老汉又叹道:“只是这么好的官,还有奸人骂!”
将后面押解郑侠的公人当成了郑侠的随从。看着郑侠坐在一边、默不吭声,卖茶老汉搭上话来:“这位官人从京里来,一看就是有见识,肯定听说了这一件事。”
郑侠不置可否,低头喝着茶。




第36章 望河异论希(三)
【不好意思,有事迟了一点。不过夜里还有一更。】
老汉见着郑侠没反应,也不气馁,反过来又对行商道:“也就是最近的事,东京城里面有个看城门的官,上书说如今的旱灾蝗灾全是新法不是,要官家废新法,赶了王相公走。其实这事倒也罢了,不论是哪家法度,好坏都要交税。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骗天子说废了新法就能下雨,这倒好,小韩知县一见天子,就戳破了他的谎。
这官儿也该死,骗天子还不够,还说小韩知县不是,在白马县害了几万流民。想想,这是多大笑话?!人家流民都要为小韩知县设长生牌位了,竟然还有人睁眼说瞎话,说害了流民。现在听说天子明察秋毫,将他下狱治罪!……这就叫活该!”
卖茶老汉说得口沫横飞,老公人过来扯了扯郑侠,“官人,还是上路吧。”
郑侠纹丝不动,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拿着汤碗的手轻轻抖着,他要听着这老汉的下面怎么说。
“小韩知县自从来了白马县,天天都没歇过脚。为着河北的流民,小韩知县跑瘦多少匹马?为了应付这场大旱,县里打出的多少口井?现在架着风车的几十口深井,全都叫韩令井,从早到晚的提着水出来,以后几十年都不用怕旱灾了。小老儿这卖茶汤的水,就是从几十丈深的韩令井里提出来的!比起原来的井水好了不知多少,过去白矾一个月就要用上一斤,现在一钱都不用了!想想能为小老儿升了多少棺材本啊!”
郑侠面无表情的坐着,心中则是如同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惊涛骇浪不停地翻涌。
他从卖茶老汉身上能看得出来,白马县的百姓是当真将韩冈顶礼膜拜。
难道说自己真的误会了韩冈?
不!
郑侠在心中立刻否定。
王安石在熙宁之前,还不是负了三十年的重望?王莽在篡汉之前,也不是人人夸赞?韩冈现在的表现,也不过是他岳父当年的翻版,等他日后得志,天下必受其人所苦。
想到这里,郑侠容色一肃。
天下正受新法所苦,韩冈却不加以阻止,反而助纣为虐。他在白马县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小恩小惠而已!
再看一眼说得口沫横飞的茶棚老汉,眼中不无怜悯。乡愚识见不足,眼光不及长远,所以才会被奸佞所欺。
歇也歇够了,郑侠就准备会了钞后就动身,忽然就听到一片蹄声,从北面的官道上奔来一队人马。
远远地一见来人,郑侠身子就僵住了,而茶棚老汉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哎呦,是王相公家的二衙内!”
“王相公家的二衙内?”河北行商闻言一惊,随着望了过去:“相公家的衙内怎么来了这里?”
“王二衙内也是好人,给小韩知县打下手,县里面的井水、沟渠都是他督办的。现在县里面的几十个换米点,小韩知县也是天天派人来督察。前两天,也就是王二衙内来的。由他盯着,你说谁敢克扣半点?”
河北行商沉吟着点头:“这么说来,王二衙内也是个好官。”
“王相公也是好心办坏事,给下面的人蒙骗了,听说小韩知县也劝过。想想当初小韩知县来白马,外面不都说是翁婿两个吵架的缘故?”
茶棚老汉和行商这边说着话,王旁就在换米点下了马,主持换米的胥吏迎上去点头哈腰,而排着队的乡民们也同样一起行礼,一片声的问好。
王旁的随从也跟着下马,有几个是负责保卫的,眼睛四处瞟着,一眼发现了停在茶棚外的驿马和马车。属于驿馆的马匹和马车,很容易分辨出来。
官员过境,于礼就要接待。那人忙去了王旁身边说了一句,王旁立刻就走了过来,到了茶棚外问道:“是哪一家官人要北上过河?”
郑侠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
站在太阳底下,茶棚下阴凉处的人和物就有些模糊,王旁眯着眼睛看过来,瞅了好几眼才看清了是郑侠。惊叫道:“郑介夫?!”
郑侠躬身一礼,向过去的老相识很疏冷的说道:“衙内,郑侠这厢有礼了。只是戴罪之身,不便与衙内相见。”
王旁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就听着茶棚下面又蹦起一人,“你就是那个胡说小韩知县害了流民的犯官?!”
茶棚老汉一下跳将起来,拿起蒲葵扇往外挥着:“去、去、去,不收你茶钱了,小老儿这破茶棚待不下郑官人你这尊大佛!”
“不得无礼!”王旁和老公人连忙一起叫道。
茶棚老汉则梗着脖子:“二衙内,你们官场上的事小老儿是不知道,但说小韩知县坏话的,小老儿可侍候不起。也别说小老儿无礼,郑官人过境的消息传出去,看看会有多少人有礼!”
郑侠脸色发白,王旁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而河北行商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在后面拍着手:“公道自在人心,还是乡野之中有义民!”
……………………
一个时辰后,王旁已经到了黄河边的大堤下,正看见高耸的堤坝上高高矮矮的站了一群人。身材高大的韩冈在其中最是显眼。
将马交给迎上来的随员,王旁疾步上了大堤,与正向韩冈汇报工作的方兴打过招呼,径直来到韩冈身旁,问着:“玉昆,你猜我方才见到了谁了?”
韩冈望着远处的工地没有动弹,漫不经意的回道:“郑侠?”
“呃……”王旁愣了一楞,转又醒悟:“是大哥的信?”
“除了元泽,还能从哪里听来的?”韩冈回头笑道。王雱前两天就写信来说了郑侠的事。编管恩州的判决,信上也写了。
要往恩州去,当然要经过白马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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